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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死掉。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听到身边有人说话,有个女人的声音——米沙,仔细听着,只要他放屁,那就是醒过来了,屁越响越好。

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说,听清楚了。

这两个女人的对话引起我的警觉,我是个读书人,有辱斯文的事情不能干,我怎么能在女人的面前放屁呢,特别是不能放响屁。那时候我还是说不出话来,但是我在暗中较劲,夹紧了屁股。

我在黑暗中听到一阵一阵的脚步声,先前的那个女声问,放了没有?后来的那个女声说,没有。这样问了两三遍,后来的那个女声都快急哭了。我听见她说,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怎么半天一个屁都不放啊,他不会死了吧?

她这么一说,我又犯起了迷糊。我确实不知道我死了没有,也许我前面听到的对话是回光返照吧,这样一想,有点遗憾,我没有完成赵政委交给我的任务,到其中坪去了一趟,没有动员一个人参加红军,反而造成了牺牲。

那个反动军官,他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想起来了,他叫谢谷。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的家伙,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伪君子,他邀我一起在其中坪观雪台上看星星,他和我一起眺望牛郎和织女,我们相互敬酒,一起附庸风雅地吟诵“去年今日此门中”。可是,他还是没有放过我们,他最终向我们开枪了,而且压根儿没有恪守他的诺言。他不是七个人对我们七个人,而是以一个排的全部火力伏击我们,追击我们。幸亏我们的战斗作风过硬,战斗刚刚发起就干掉了他手下的连长。要不是在关键时刻我负伤了,还有一个同志牺牲了,我们就金蝉脱壳了。唉,战争啊,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战争,没有道理可讲。

就在我这样东想西想的时候,有个声音在我的耳边炸响,吓了我一跳,后来的那个女声——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她叫米沙,米沙咋咋呼呼地说,放了,他放屁了!

很快我就听到咚咚的脚步声,又有什么东西扎进我的胳膊了,一股凉丝丝的东西钻进我的肉里,舒服极了。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拍在我的脸上,起先很轻,接着很重,一下两下。我生气地睁开眼睛,睁了一下没睁开,我就听见有人喊,好了,眼皮动了。我又使劲地睁了一下,这一下不要紧,我看见眼前大团大团的白雾,好像我躺在厚厚的云层里,脊梁上长了翅膀似的,托着我在云层上飘飘忽忽。

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醒过来了。三天后我已经能够坐起来了。

直到赵政委来看我,我才知道,我已经在医院里待了四天。幸好这段时间没有打大仗,否则不可能那么多人为我一个人忙乎四天,还幸亏找到了百涧镇的教会医院。这个医院的条件很好,医生和护士多数是中国人,但是给我做手术的是法国医生。赵政委说,像我这样胸前中了一枪,要是放在红军的包扎所,早就一命呜呼了。

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谢谷,谢谷啊谢谷,你这个反动军官,你给老子的这一枪,老子早晚会还上。老子专打你的膝盖,一边一枪,老子让你以后爬着走。当然,那时候只能想想,以后能不能见到谢谷,都是未知数,能不能正面交锋,能不能一人拎一支手枪面对面决斗,那就更是没谱的事了。

我向赵政委做了深刻的检讨。我说首先任务完成得不好,捅了马蜂窝,其次我不该对反动军阀心存侥幸,导致牺牲了一名战士。

赵政委哈哈大笑说,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捅马蜂窝算不上大错,无伤大雅。至于同反动军阀打交道,我都了解了,你们做得很好,有理有节,而且战斗指挥也很准确,多数同志能够活着回来,十分难能可贵。

赵政委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好受多了。可静下心来,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觉得我和反动军官谢谷在其中坪的交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个仗打得有点蹊跷。我脑子里始终存在一个疑问,如果谢谷是个高明的指挥官,他一开始就能包围我们,那样我们的损失会更大,可是他失去了这个机会,反而被我们掌握了主动权。但是如果说谢谷完全不会打仗,好像也不是事实,偷袭鹰嘴岩的战斗,他们打得还是很有章法的。我甚至想过,难道战斗发起之前,谢谷确实有恻隐之心?

可是,只要低头看看伤口,我就坚决地否认这种可能。

赵政委那天跟我说了很多话。他说我们葱茏根据地发展形势很好,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先后粉碎了中央军和地方军联合的多路围攻。下一步,可能要执行接应中央红军的任务,部队还要扩大,希望我安心养伤,早日康复,组织上将会赋予我更重的责任。

除了安南先生跟我说过的布匹和药品,赵政委临走时还跟我讲了另外一件让我高兴的事情,由于我们在其中坪的表现,改变了安南先生和外国传教士对红军的看法。过去他们听说我们是青面獠牙烧杀抢掠的恶魔,而现在,他们知道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仁义之师。我现在就医的百涧镇教会医院,院长是理查德教士的朋友赫曼。理查德教士派人给赫曼送了一封信,我的医药费用全免,同时赫曼还给我们红军包扎所培训了三名医生和六名护士,这些都与我们在其中坪的努力分不开。

我高兴啊,赵政委把我们派到其中坪走一趟,是多么的高瞻远瞩。事实上,我们的其中坪之行,产生的影响远远不止这些。

赵政委离开之后,我开始回忆我们在其中坪的两天两夜。仿佛是在梦里,然而却又那么清晰,每一个细节都浮现在眼前,特别是……我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桃木匣子,安屏小姐送给我的桃木匣子在哪里?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大呼小叫,惊动了护士,就是那个曾经密切关注我放屁的米沙。米沙跑进我的病房,刚问了一句,你怎么啦?突然闭嘴,见到鬼似的嚎叫一声,然后就嚷了起来,你怎么站起来啦?看,伤口崩开了。

接着,医生也来了。百涧镇的教会医院为我们红军包扎所培训的三名医生,其中一名是女的,就是让米沙关注我放屁,后来又使劲拍我脸直到把我拍醒的女医生,名字叫楚兰,是我们红军包扎所的所长。在教会医院受训期间,同时负责管理临时就医的红军伤员,因此也可以把她看成是我的首长。

楚兰进门后,问怎么回事,米沙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擅自站了起来,把伤口崩开了。楚兰冷冷地扫了我一眼,说了两个字,躺下。我立即老老实实地躺下了,我估计,楚兰医生一定会严厉地训斥我,所以我躺下来之后就把眼睛闭上,假装昏迷。

楚兰让米沙把我的绷带解开,用听诊器听听我的心脏,看看我的伤口,让米沙给我换上药,重新把绷带捆好,警告我说,老老实实地躺着,想坐起来要报告,听明白了没有?我只好睁开眼睛说,听明白了。

楚兰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让我羞愧难当——知道吗?在你身上用的药,足够救下三个红军伤员的性命。

我说我知道了,再也不敢乱动了。

楚兰走后,我老老实实地躺着,可是我的心没有办法老实,老是想着那件事情,安屏小姐送给我的桃木匣子到哪里去了。最好的结果是它一直在我的怀里,直到进了教会医院,医生和护士解开我的衣服,把它拿走了。次好的结果是,在下山的路上被于众兴和我的某位战友拿走了。还有一种可能是,丢在鹰嘴岩下面的小路上了。最坏的结果是,丢在鹰嘴岩下面的小路,然后又被谢谷的士兵捡到了。

一想到桃木匣子有可能被谢谷的士兵捡走,我的心里又不平静了。你知道的,当初安屏小姐同时送给我和谢谷各一个桃木匣子,并和我们拉钩约定,一定要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之后才能打开。

我的问题有一堆,一个是,为什么要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之后才打开?想啊想啊,我终于有点明白了,安屏小姐,这个美丽善良的小女孩,天使一样纯洁的女孩,她用她天真的方式,向我们暗示上帝的旨意,那就是让我们相安无事地分手,看到明天的太阳。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反动军官谢谷现在在哪里?他会因为阻击了我们而被加官晋爵,还是因为没有全歼我们而受到惩处呢?我同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原本素不相识,自从在其中坪莫名其妙地遭遇,就建立了莫名其妙的牵连。

后来我拐弯抹角地询问米沙,我被抬进医院的时候,是否从我的身上发现什么东西。米沙是教会医院收留的孤儿,在教会医院从十一岁长到十八岁,差不多快成半个洋人了,所以说话不像中国农村女孩那样含蓄。米沙说,你被抬到手术室的时候,是光着屁股的,一丝不挂,除了伤口,别的东西我们都没有看见。

我说,那你想想,在抬进手术室之前,是谁把我的衣服剥掉的?

米沙说,是民工,你们红军的民工队。

我说,那你再想想,你认识民工队的人吗?

米沙耸耸肩,两手一摊说,无可奉告,因为民工队是不固定的,我们不和他们接触。

那天夜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所有的问题都在脑子里车轱辘似的来回转,最后,我的思绪就集中在安屏小姐的身上。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像精灵一样,她的每一根头发,她的深潭似的眸子,她的一颦一笑,对于我来说都是谜。

你不会说我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吧?是的,要说我在想安屏小姐的时候,一点私心杂念都没有,那不是真话。你想啊,那时候我刚刚二十岁,常年处在战争环境里,见不到女人,顾不上想女人,都是正常的。可是,一旦眼前有了女人,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想呢?而安屏小姐,虽然只是个中学生,可是,已经是个懂事的少女了,林黛玉和贾宝玉眉来眼去的时候,比她这个年龄还小呢,况且她还受过洋人的教育,跟那个男人一样大大咧咧的李海伦女士长大。如果说安屏小姐赠送我桃木匣子,一点男女的情意都没有,那也不是事实。 szk0Ar/U2gxaYt0vMB1x7MHaie+MCNGjD5IRjip216WjUC6av2D4l7hqoAfxZ5v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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