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谢谷都明白,不管安南先生和理查德夫妇怎样努力,打一仗是不可避免的,就算谢谷想避免,还有他带来的一个副营长和一个连长,他们都是红军的死对头。
离开天堂客栈的路上,张有田告诉我,我们喝酒的时候,他跟两个国军士兵套近乎,得知谢谷是刚刚到这个部队的实习教官,他带来的部队,其实是地方军,挂上青天白日旗帜的历史并不长。不过,这支部队曾经跟我们打过仗,带队的副营长朱智还挨过两枪。
我没有说话,感觉情况更复杂了。
当天夜里,我们还是住在天堂客栈的棚房。谢谷和他带来的士兵堂而皇之地住进天堂客栈的客房,比我们条件好多了,也安全多了。毕竟,他们有楼梯可以守卫,有墙壁可以作为防御工事,而我们住在狭窄的棚房里,只要他们想包围我们,我们就插翅难逃。
我不打算转移,也不打算防御,我甚至命令战士们把子弹从枪膛里退出来。我抱定一个原则,牺牲,我们在其中坪决不开枪,即便我们牺牲了,也要向其中坪的百姓昭告,我们红军是讲信用的。
分手的时候,安南先生给了我一张地图,那是他自己画的,图上有三条路线,其中有一条路就是安南先生说的秘密通道,观雪台的下面,有一段通向柞树林的山路,西边有一个从山上引水的石渠,沿石渠可以钻到山肚子里,在峡谷里走上五六里路,通往百涧镇的恒泰货栈。我们红军根据地的军需人员,就是从恒泰货栈购买药材的。
我和于众兴在灯下研究到半夜,最后决定,放弃这个秘密通道,因为这是其中坪的一条贸易通道,也是其中坪的经济命脉,还是我们根据地的药材进货渠道。我不能因为我们几个人保命,就冒这个险。一旦被反动军阀抓住把柄,会给其中坪和根据地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算来算去,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还是途经云杉村,哪怕谢谷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在那里安下刀山火海。
就是那天晚上,我发现了我对地形的先天性的敏感,这也奠定了我此后成为一个战术专家的基础——我用铅笔在安南的图上填补了我的印象,山川、河流、森林、峡谷,然后一幅标注清晰的地图就出现了。我站在谢谷的立场上替他设计了对我的伏击方案,然后再站在我的立场上设计了反伏击战的方案。
搞到后半夜,我排除了很多方案。最后,我一个人简直成了博弈的双方,你来我往,我进你退,自己跟自己打得不可开交,一直把棋下到最后一颗棋子,我确定了决战的位置——云杉村西南三百米的鹰嘴岩。
就在我准备心平气和地睡一觉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出于本能,我伸手抓出驳壳枪打开保险,但是很快就把枪放回到凳子上。
虚掩的门被推开了,居然是谢谷,他的身后跟着贺之发。贺之发的手里拿着电筒,照在我的脚上。
我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看着谢谷少校,平静地问,怎么,来看看我们是不是跑了?
谢谷尴尬一笑说,那倒不是,这样一个夜晚,睡不着啊。凌参谋,你怎么样?
我说,我当然睡得着,我已经做了一个梦。
谢谷说,做梦,是梦见青梅竹马还是一见钟情?
我说,这个,我没有必要向谢谷先生禀报吧。
谢谷干笑一声说,当然,我是开玩笑。虽然我们阵营不同,但是,在今天这样的夜晚,这样一个地方,我们还是可以开玩笑的,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的,谢谷先生如此雅兴,我可以奉陪。
谢谷说,你一定在想,我半夜造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是。虽然我们都是军人,但军人并不是每一分钟都在战斗。我在这个不是战斗的时刻来拜访,是因为……凌参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说知道,是农历七月初七。
谢谷说,对了,是七月初七,也许是因为酒喝多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想今天夜晚会发生什么事情,想来想去我想起来了,今晚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
我没有吭气,不知道谢谷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就在我和谢谷东拉西扯的当口,贺之发出其不意地抓过放在凳子上的驳壳枪,在手里掂掂,用欣赏的口气说,你们红军的家伙不错啊,大镜面儿德国造,二十响啊!
我说,这是蒋委员长发的,他对你们地方军未必这样大方。
贺之发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真说对了,蒋委员长自己都穷得要死,哪里有枪发给咱们啦……贺之发一边说着,一边试试扳机,吹吹枪管,突然咔嚓一声拉开机匣,然而,里面什么也没有。
贺之发似乎有些意外,掩饰地说,好枪,确实是好枪,保养得也很好。
我的心里一阵冷笑,我当然知道,他在检查我的驳壳枪里有没有子弹,因为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我的部队,今晚枪不上膛。当然我也没有必要点破。
隔壁的战士醒了,门口依稀有人走动。战士们一定担心我的安全,我也担心他们会鲁莽行动。我穿好草鞋,对于众兴说,我陪谢谷先生去看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你们照样睡大觉,不要跟着我。
于众兴眨眨眼睛,有点犹豫。我说,你们放心,绝不会有事的,除非我和谢谷先生同归于尽。
这话说得有点火气,但是没有办法,贺之发检查我的驳壳枪,既不公平,也是对我的侮辱,我能不生气吗?我说过,我们红军一诺千金,不仅我的枪子弹没有上膛,战士们的枪里,都没有装子弹,我们的胸怀比反动军阀不知道要宽广多少倍。
你恐怕想象不出来,我同谢谷、贺之发一起到观雪台去看星星是个什么情景,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后半夜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们真的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再也没有提明天的事情。那段时间我们心静如水——至少我本人是这样。漫天繁星密密麻麻,我估计我们立足的这个地方,离当年孔明夜观天象的地方不远,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心情迥然不同。
谢谷指着天上的银河跟我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候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我要是玉皇大帝就好了,我就下一道命令,让织女返回人间,好好地跟牛郎过日子。
我对谢谷说,你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想吗?我把自己当成牛郎织女的孩子了,我想,如果我是他们的孩子,我再也不让织女再回天上了,孩子怎么能没有母亲呢?
谢谷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说,这么说,我们两个想到一起了,英雄所见略同啊。
我说,我只是觉得,孩子应该同母亲在一起。哪怕还是过着贫穷的日子,也是幸福的。
后来我们有好长一阵时间不说话,仰头看天,俯首看地。天上星移斗转,山下林海苍茫。我在想,这个世界,这天,这地,这山,这水,里面有多少秘密啊,记录了多少人间欢乐和悲苦啊。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天地之间的一粒尘埃,我们随时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这无垠的星空和苍茫的大地却永远存在。我们能让天和地发生变化吗?
也许你会认为这次看星星过于浪漫,你想象不出来,敌对双方的两个军官,怎么会在殊死搏斗的前夜坐在一起看星星。我跟你讲,以后回忆这个夜晚,我也时常怀疑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是不是幻觉。但是我告诉你,这千真万确是真的,以后谢谷也会证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