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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紫雨被释放之后,在第一个休整日里,就把易晓岚叫到西峰山上。一路上蔺紫雨不说话,易晓岚也不说话,蔺紫雨甩着手,易晓岚怀里抱着一个紫铜暖手炉子。

快到西峰寺,路边有个石礅,蔺紫雨有些累了,正要坐下,易晓岚一个箭步上前,将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垫在石头上。蔺紫雨坐下,跷起二郎腿,把脚往前一伸说,反了你,你居然当了特务,为什么不报告?

易晓岚小心翼翼地给蔺紫雨擦皮鞋,不说话。

蔺紫雨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从实招来。

易晓岚还是一声不吭,擦完一只,看着蔺紫雨。蔺紫雨收起左腿,把右腿搭在左腿上,易晓岚捧起蔺紫雨的右脚,又埋头擦了起来,直到把皮鞋擦好,易晓岚才抬起头来说,陈达处长说,我脑子好使。

还说了什么?蔺紫雨问。

还说,我学了特殊本事,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那你说说,你想干什么?

易晓岚说,我想进入“西训团”,当一名学员,陈教官说了,只要我经过考核,他可以帮我争取初级生队的名额。

这回轮到蔺紫雨惊讶了,蔺紫雨说,是吗,有这样的好事?他是怎么看上你的?

易晓岚说,上个月期中考试,书记员病了,陈达长官让我代替书记员统计分数。张榜的时候,有几个学员到训导处反映分数不实,陈达长官也怀疑我弄错了,我一个一个地讲他们的课目,当场加减乘除,一个都没有错,学员服气,陈达长官很高兴,就让我代理书记员。

蔺紫雨惊喜地看着易晓岚说,你这孩子,你还有这一手啊,可惜了,就是胆小。

易晓岚说,陈达长官也说我可惜了,可是他又说,胆子小可以练,过年吃鸡,都是我杀的。

易晓岚不是蔺紫雨的表弟,也不是“西训团”的学员,但是他在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很重要,我先简要地讲讲蔺紫雨和易晓岚的关系。

蔺紫雨是云华山乡绅蔺贤路的掌上明珠。蔺家的账房先生叫易瑾谦,易瑾谦成亲后连续生下三个儿子,到了第四个,还没有出生,就起好了名字,叫易晓岚,老先生大约是盼望一个千金,只是未能遂愿,生下来还是个儿子。易晓岚自幼在蔺家私塾读书,长大后跟随蔺紫雨进城读中学。云华山闹起了红军,征用蔺家的大宅院当医院,蔺紫雨和她的哥哥半夜到红军医院放火,哥哥被红军击毙,蔺紫雨逃出庄园,藏匿在易家。风声过后,易先生派易晓岚护送蔺紫雨到武汉,然后乘坐轮船辗转来到西峰山。本来是投亲戚的,可是亲戚因为蔺家破产,对蔺紫雨十分冷淡,蔺紫雨无奈,找了一家学校教书,主仆二人勉强度日。后来“西训团”扩招女生,蔺紫雨灵机一动,放弃了返回湖北的打算,投笔从戎,成为“西训团”一名学员。当时国军正在招兵买马,不分出身贵贱,只要身体好,有点文化,皆可报考。蔺紫雨上下奔走,给易晓岚报上名,其他课目都还勉强通过,唯独一项,木马跳不过去,每次都是踌躇满志,助跑风驰电掣,可是冲到木马前面,腿肚子就发软,步子就放慢了,最后只能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灰溜溜地退场。

偏偏“西训团”一分团的主任郭涵少将很看重木马考核,他认为,为将之道,胆气为先,连木马都不敢跳,枪林弹雨里那还不得尿裤子,打什么仗啊。易晓岚跳不过木马,自然进不了分团。分团的总务处长马卓见易晓岚生得眉清目秀,把他留在总务处当了一名勤务兵。

易晓岚不仅长相有点像女孩,做派也像,听说他会织毛衣,也喜欢织毛衣,蔺紫雨的毛衣和袜子都是他织的。我没有见过他织毛衣,想象不出来,一个毛头小伙子织毛衣是个什么光景,是坐着还是站着。

后来才知道,这伙计可以站着织毛衣,也可以坐着织。

就在我们即将毕业的前夕,传来很多消息,一则消息说我们中间有些人要被分配到地方军部队担任实习军官,实际上是在地方军里面掺沙子。很快又有一个消息,说“西训团”里有共产党,要在教官和学员中进行甄别,搞得人心惶惶。

我们在“西训团”学习的那个年头,中国的形势五花八门,中原大战刚刚结束,北边有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又在上海打了仗;东南边有两广和蒋委员长闹不和;西南边有共产党的红军闹革命。整个国家就像一锅开水,到处都在翻花冒泡。

我们虽然是底层百姓,但是国家搞成这个样子,我们还是很忧虑的。那时候不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也很好奇,打量身边的人,看不出谁是共产党,也看不出谁是“青年学会”的成员——这个所谓的“青年学会”,就是后来的特务组织,前期的任务是对付国军内部的共产党,抗战时期主要任务是锄奸。

后来我们知道了,“西训团”确实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本来嘛,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是国民革命时期的政党,北伐战争时期就是一家,黄埔军校还是两家合办的,有些人一会儿是共产党,一会儿是国民党,有些人两边都是,这是很正常的。记得有一次贺之发跟我讲,共产党的口号是,救这个国家,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其实这跟国民党的三民主义也是相通的,可是为什么还要打来打去呢。我们分团强调的原则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一个国家,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现在大家都明白了,独裁专制,是不得人心的。可是那时候搞不懂。

这一年的四月初,我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毕业考试,突然接到一个通知,毕业考试取消了,毕业成绩以历次测验成绩综合计算,期中考试成绩将占一半比例。所有学员将在三天之内离队,到部队任职。

这个通知来得太突然,大家喜忧参半,特别是那些在期中考试中成绩一般的学员,本来还准备在毕业考试中突击一下,这一下就没有机会了。

宣布通知的同时,给大家放了一下午假,可以到西峰镇街上准备一点东西,但是必须五人以上,必须在晚上八点以前返回分团。

后来才知道,这次放假还有一个意图,叫作“引蛇出洞”,为什么呢,因为总团已经布置“清党”,而且把风声放了出去,从“西训团”到西峰镇,所有的要道都被封锁了。

那时候电话少,也不敢用,“西训团”的共产党组织,只好通过人工,派出联络员,同各个分团、各个大队有共产党员身份的教官和同学联系,通知迅速离队。

因为地下组织是单线联系,谁也不认识谁,他们约定了一个暗号,“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在这首诗里,把第三句和第四句改了,第三句改成“人面已知何处去”,第四句改成“桃花不再笑春风”,对上暗号的就是自己人,马上传达离队的时间、方法和联系人。

这个方法,本来并不高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很奏效。仅仅在那个下午的前两个小时,多数共产党员都接到了通知,连行李都不要了,在地方组织的接应下,神秘地消失了。

一千多人的“西训团”,据说至少有一百八十名共产党,可是忙乎了半天,才抓住三个人,其中就有谢谷。

谢谷怎么突然成了共产党呢,说来是个笑话。总团突然决定取消毕业考试,对谢谷打击很大,他对准要在毕业考试中露一手,这一下鸡飞蛋打,而且有消息说,他将被分配到地方军去“掺沙子”,所以那天他心情很不好。下午放假,他被几个同学拉到西峰镇,喝了一顿大酒。

谢谷平时不怎么说话,给人感觉有点傲慢,但是那天却是滔滔不绝。话多也不要紧,关键是那天在酒桌,他两次听到有人读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就是这首诗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

喝完酒,返回营区的路上,七个人只剩下五个,另外两个真共产党酒喝一半就溜了。

谢谷回到分团,刚进大门,就看见陈达教官带着几个兵站在那里,谢谷摇摇晃晃往里走,陈达教官一声断喝,站住!

谢谷站是站住了,却站不稳,一身酒气,东倒西歪,好不容易站稳了,阴阳怪气地看着陈达,来了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老子考学到西峰……”,就这两句,还没有讲完,陈达一挥手,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将谢谷绑了起来,扔进了禁闭室。

当天晚上,熄灯之前,我们被集合起来,到分团办公楼前看布告,上面有一串共产党员的名单,不仅谢谷名列其中,那个一向被陈达教官看好的赵杰也榜上有名。

陈达教官站在办公楼的台阶上给我们训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共产党隐藏得很深,所以非常危险。

陈达说完了,政训处主任又布置具体任务,要我们仔细看名单,回忆同他们交往的经过,每个人都要写出书面材料。

这个夜晚,真是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我再给你讲讲我们初级生队的情况。

我们和女兵队的学员入学时都比较年轻,普遍不满二十岁,报考军校的动机虽然差异很大,但是多数人都是抱着当兵吃粮养家糊口的态度,女兵队里还有逃婚出来参军的。因为年龄小,思想不太成熟,所以这两队里面的共产党员不多。我们十几个人的宿舍,只空了三个。

熄灯之后,我们在黑暗中看着那三个空着的铺位,回忆那几个同学平时的言谈举止。他们跟大家相处得都很好,训练成绩也不错,哪里知道他们是共产党呢?想象以后,也许在战场上还会见面,昔日的同窗刀兵相见,是个什么情景,不敢想下去。

应该是后半夜了,先是远处传来枪声,不久就响起紧急集合的哨音。大家已经有了准备,动作很快,跳下床就跑到门前列队,然后一个一个领枪。

发枪的教官说,下午逃脱的共产党分子,有一部分并没有跑远,而是潜伏在西峰山寺庙里,已经抢劫了武器,同山里的红军游击队里应外合,要攻打“西训团”,营救他们的同志。初级生队的任务是到分团后山增援警卫营打阻击。

我们虽然是头一次参加实战,但是大家都是候补军官生,血气方刚,单兵战术比普通士兵要熟练得多。至于跟谁打,为什么打,那时候想得不多,只是觉得兴奋。到了后山,很快就占领阵地,就等红军游击队来进攻,可是一直等到天亮,游击队也没有来,直到回到营区,才知道是虚晃一枪,真正的战斗发生在分团内部。

原来,这又是总团采取的一个计谋,制造红军游击队进攻的假象,目的是为了引蛇出洞,吸引党员教官和学员暴露身份。我不知道这个计谋产生效果没有,我只知道在后半夜一片混乱中间,陈达教官差点儿被淹死了。 sQ0QKFKaZkK7h7Gh+46o3o8TEJwU8DGbdC2YyRAi2XKklE8ZoTGOnFvvDGB65AH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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