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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春,陈达教官组织我们野外作业,针对红军的游击战术搞了一个连进攻战斗。高级生队的学员轮流充任指挥官,我们初级生队充任战斗班排,任由高级生队学长指挥。女兵队没有什么事情,就充任红军防御分队。高级生队有六个少校学员,轮流充任营长,反复指挥实兵演练。我们一会儿正面进攻,一会儿侧翼穿插,一会儿奔袭,连续两天,累得死去活来,还要写战术体会。

实际演练结束后,陈达教官让我们讨论,评点高级生队学员的指挥优劣。初级生队的学员多数认为,从整个流程来看,谢谷的指挥作业更有章法,各种情况预想得比较细致,应对措施也比较从容,体现攻防兼备的风格,模拟战果统计,伤亡最小。当然,也有人私下议论,尽管谢谷图上作业和模拟指挥作业都很出色,但是不一定能拿到高分。他让陈达教官当场出丑,陈达教官表面说得冠冕堂皇,内心绝不会善罢甘休,即便不会马上流露,也会暗暗找机会压制谢谷,不会让他太出风头。

那次综合演练,其实是期中考试,演练成绩占总成绩的三分之一,而总成绩,会直接决定任职级别,所以大家都很看重。成绩公布之后,我们到伙房门口看榜,一下子就不敢说话了——在军官队的栏目里,谢谷的成绩排在第六,而“跟猪摔跤”事件发生之前的四次测验,他的成绩有三次排在第一,只有一次排在第二。而这一次,居然下滑到第六,反差也太大了。这个结果,出乎多数人的意料。没想到陈达教官的报复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明显。

后来蔺紫雨也来了,在榜下看了一会儿,抱着膀子,撇撇嘴角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凭什么赵杰排在第一,他让我们在三号高地开设救护所,战斗还没有发起,又让转移,整个演练,救护所都没有找到位置,被他调动得东奔西跑,简直就是瞎指挥,就这还是排名第一!

我们虽然同蔺紫雨有相同的看法,但是嘴上不说,像蔺紫雨这样的大炮,在分团并不多见。

自然,谢谷很快就得到消息了。我记得那是个黄昏,西边的太阳已经落山了,只有一些余晖落在分团的院子里。谢谷戴着雪白的手套,从高级生队的宿舍走出来,慢吞吞地穿过器械训练场,向伙房门口走来。相隔三十多米的距离,我们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能够感觉到他的脸就像房檐挂着的冰凌一样寒冷。

谢谷迎面走来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尴尬,拿不准该用怎样的表情迎接他。好在谢谷并不在意我们,他起先走得很慢,快到伙房门口的时候,才稍微加快步子,路过成绩榜下,看了一眼,嘴角动了动,好像冷笑一下,然后就大步跨进伙房,从碗柜里找出自己的碗筷。整个晚餐过程中,谢谷像往常一样,保持“君子食不语”的风度,一言不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那晚喝了两碗稀饭,吃了一块南瓜杂面饼,饭量一如既往。

在以后的几天里,关于期中考试中的这个插曲,一直是我们初级生队议论的话题,说得最多的自然是谢谷和陈达教官为蔺紫雨争风吃醋,才被陈达黑了一把。

以后我曾经在谢谷手下任职,有一次谈起这件事情。我说,我们初级生队有人认为那次教官判分有问题,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谢谷说,反应?什么反应?学生作业,教官判分,纸上谈兵,怎么说都有理。我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吧,演练也是实战背景,基本功还是能够看出来的。谢谷未置可否,笑笑说,战场上见——说这话是在一年以后奔袭其中坪的路上。

谢谷也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我讲谢谷的故事,既不是为了描述他的气度,也不是夸赞他的指挥能力,只是为了介绍故事的背景。

就在那次公榜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上午,发生了一件事情,这要从那个蓝旗讲起。

前一年中秋节,有个戏班子到西峰镇为一个大户人家的老母祝寿,请了当地驻军的一些军官。戏班子演的是地方戏《关公护嫂》,演到紧要处,地方军军官叫好,中央军的军官却起哄,大叫听不懂,台下吵了起来,台上没法再演。班主灵机一动,派上一个丫头,咚咚咚翻了几个跟头,翻得花团锦簇,看得台下目瞪口呆。当时陈达也在台下看戏,还一连叫了几声好。这个翻跟头的小戏子就是蓝旗。

戏班子演完戏,当天夜里就离开了,蓝旗却没有跟着走,而是找到了“西训团”,声称是陈达教官让她来投考。陈达教官蒙在鼓里,到门口警卫室见到蓝旗,这才弄清事情的缘由。

蓝旗原名蓝静兰,是个孤儿,在玉州舅舅家长大,因为饭量奇大,只吃不挣,很不受家人待见。蓝静兰长到八岁的时候,街巷里有个姓谢的教书先生开了一个新学堂,男女同校,舅舅把她送去上学,却常常短欠学费和膳食费用。好在谢先生无儿无女,见这个孩子聪明伶俐,免了她的学费,并让她课后做些杂工,以充饭资。一来二去,这女娃子跟巷子里一帮不良少年混在一起,不仅练起了刀棒,还学会了一门绝活,扒窃。蓝静兰读书三心二意,学起扒窃,基本上无师自通,与众不同的是,她偷东西有个原则,坚持小偷小摸,不惹大的麻烦,而且她本人不要钱财,只留吃的,好像她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吃饱过。曾几何时,在玉州蜀侯街,女贼蓝静兰的名字家喻户晓。尽管蓝静兰和她的伙伴一再表示“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是蜀侯街的居民还是觉得这条街上有群街贼有伤风化,当地士绅联名向警署报案,警署端了贼窝,半夜里在谢先生的后院抓住几个半大的贼娃。蓝静兰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翻墙逃脱,流落到一个县城,遇上了戏班子,改艺名为“蓝旗”。

蓝旗从来没有演过戏,也不感兴趣,只是在戏班子里混饭吃,偶尔也跑跑龙套,串串场子,本来可以衣食无忧,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班主就发现这个人不对劲了。一个是能吃,而且吃得再多,也吃不饱,还不长胖。第二个毛病也是因为第一个毛病而生,因为她总是吃不饱,所以戏班子里常常有东西不翼而飞,特别是演戏之后的夜餐,男女主角的饭菜端上来,往往已被人动了手脚。经过一番侦察,班主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这个偷嘴的贼就是蓝旗。班主不动声色,却在暗中拿定主意,一旦有机会,就让蓝旗卷铺盖走人。这次到西峰镇祝寿演戏,地方军军官和中央军军官吵吵闹闹,弄得没法收场,班主让蓝旗上台救场,没想到救出一个意外的效果。班主密切观察台下军官们的反应,很快就打听到那个两眼放光连续喝彩的军官名字叫陈达,是“西训团”的中校教官,班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三言两语,就把蓝旗打发到西峰山“另谋高就”了。

那天下午,在一分团大门口警卫室,陈达教官耐着性子盘问了蓝旗很久。他问什么,蓝旗就回答什么,老老实实,落落大方,承认自己能吃,也承认自己会偷。陈达教官问到的,她回答了,陈达教官压根儿就没问的,她也说了,连睡觉打呼磨牙放屁都说了,说得陈达都不好意思了,她还是大大咧咧口无遮拦,一点都没有害臊的意思。她说她除了会偷以外,还会看相算命,什么人是贵人,什么人是恶人,什么人可以偷,什么人不可以偷,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早就看出来了,陈达教官是个善人,将来一定能当大官,所以她一定要跟着陈达教官,当牛做马也行,给陈达教官当小老婆也行。

这一年,蓝旗已经十八岁了,那天到“西训团”见陈达,她穿了一件半新的蓝色旗袍。这个女子身段不错,再加上她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倒是楚楚动人。

本来,陈达教官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帮助这个女贼,刚开始还很厌恶。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女贼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牵引着他。是什么呢,以后陈达跟别人说,这是一块璞玉,虽然有瑕疵,但是可造之才,一经打磨,很有可能成为上品。

据当时在场的另一位教官说,那个蓝旗,虽然在戏班子正经演戏不行,在陈达教官面前,却把戏演得淋漓尽致。她特别善于哭穷和装傻,她跟陈达教官说,如果长官不可怜她,那她只有死路一条。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看着陈达教官的肩膀,眼神空洞,满脸悲戚,摇摇晃晃,差点儿就倒在地上。就是这个动作,让陈达站了起来,说了一句,别急,我们来想想办法。

只是,虽然陈达教官动了恻隐之心,但是要把蓝旗录取到“西训团”,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她的出身和经历就是问题,不管是女贼还是戏子,这两个名头都不光彩,我们国民革命军的军校,怎么能要这样的人呢?再说,报考军校,需要坚强的毅力,有相应的文化知识和献身的勇气。像蓝旗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江湖女子,怎么指望她有坚定的信仰和无畏的勇气呢?

当时“西训团”有这个看法的不止一个人。不知道陈达教官做的什么手脚,蓝旗不仅报上了名,而且各项考核都通过了。陈达教官说,我们国民革命军,不分高低贵贱,不管他过去如何,只要他愿意参加革命,而且有革命的本事,我们就应该一视同仁。谁也不是天生的革命者,是不是革命者,还要经过长期的检验。

我们眼睛里的蓝旗,虽然俏皮,但是并不让人讨厌。关于她的种种传说,我们并没有亲眼所见,也许就像陈达教官说的,这个璞玉,经过军校的打磨,已经脱胎换骨了,谁知道呢? 7B9066icvuBqrmvGQ3EKrNpojYwETTh/js8I6Ikfpu4BmMaTPFvrqWNaG+KTdp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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