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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起床的哨子刚刚响起,乔东山就一跃而起,穿衣戴帽,有条不紊。易水寒有点发蒙,看着乔东山问,你是谁?

乔东山一边扎绑腿,一边奇怪地看着易水寒说,我是乔东山啊,昨天报到的,跟你住一孔窑洞。怎么,这么快你就忘记了?

易水寒坐起来,想了想说,哦,对了,乔科长,昨天夜里咱们还聊了三条山战斗。

说着,也从床上跳下来,懵懵懂懂地穿衣服。

学习班的学员不发枪,只是发了军装,日常生活秩序同连队没有什么两样,早晨要出操,白天要上课。

易水寒一边扎着绑带,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乔东山,感觉乔东山并没有特别在意他,心里才稍微平静一点。

出操的时候,他按照以往的位置列队,发现队伍里又多了几张面孔,估计是从西边归队的,心里不禁嘀咕起来,千万不要有认识凌云峰的人。

他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觉得这几个人看他的眼神不一样,越是觉得随时都有可能有人站出来指认他是冒牌货。

但是没有。从跑步到队列训练,大家的精力都很集中,没有人注意他。但他还是心虚,老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他一个人生活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同一群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在一起,早晚会露马脚的,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上午上课,由乔东山汇报自己的战斗经历。这是学习班的规矩,但凡新归队的人员,都要汇报自己的经历,而且不仅汇报一次,有时候在课堂讲了之后,还会被叫到教员的办公室对照地图讲。这是学习班的主任肖南发明的测试办法,看看学员的讲述有没有前后矛盾,有没有与事实不符。据说这个办法很灵,自学习班开办以来,先后接待十几批共三百多名归队人员,其中多数人都通过测试了,包括易水寒,目前没有发现疑点。另外,也甄别出两个叛徒、一个逃兵,眼下还没有发现国民党特务。

乔东山在台上汇报,易水寒和三十多名学员在台下听。他把两只手放在腿上,几个手指上下搓动,一边织着想象中的手套,一边听乔东山讲话。乔东山讲得很细,怎么参加红军的,在哪儿参军的,参加过哪些战斗,直接首长是谁,入党介绍人是谁,等等,事无巨细。这些过程,易水寒都经过了,凭直觉,他认为乔东山讲的都是实话。

讲到本人参加的重大战斗,乔东山说,虽然我是在祁连山倪家营子负伤的,但是我觉得最值得一提的还是古莲战役的三条山战斗。那时候我们师担任主峰防御,友邻部队是军部的特务团,那个特务团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团长凌云峰同志率领部队在敌人的阵营里三进三出,反复绞杀,直至将马家军的指挥系统打乱,令他们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不知红军在哪里,不知道战斗位置在哪里,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乱冲乱撞,自相残杀,从而迟滞了对于三条山正面的进攻,有力地保障了三条山主峰阵地的防御,掩护了军部和本师主力转移。这个英雄的特务团的团长是谁呢?他就坐在我们的中间,请凌云峰同志站出来,大家看看,这个身经百战的英雄团长。他的真面目,看看他的本色,看看他像不像传说中的那位英雄团长。凌团长,请站起来让同志们看看……

易水寒在那一瞬间几乎晕了过去,他没有想到乔东山会在这个场合把凌云峰的名字点出来,还让他站起来亮相,一旦新归队的人员中间有人认识凌云峰,他马上就会原形毕露,马上……他不敢想下去了,也不得不站起来。

易水寒控制住一触即发的情绪,软绵绵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干笑,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乔科长过奖了,我们没有做什么……讲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简直就要虚脱了,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

学习班的主任肖南发现他神情不对,走到他的面前问,凌云峰同志,你怎么啦,病了吗?

他说,不,哦,是的,头晕,晕得厉害。

肖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那好,你坐下休息吧。

又对乔东山说,你继续。

易水寒坐了下来,他清空了自己的思想,把陈达送给他的那几句话拿出来,放在心上,我信仰三民主义……不成功便成仁……

乔东山说,大家都看见了,这就是凌云峰,我们的英雄。昨天夜里,我们聊起三条山战斗,我很惊讶他能死里逃生。他告诉我,他已经倒在死人堆里了,是一场大雨把他的战友浇醒,那位战友发现他还有一口气,把他背出死人堆……同志们知道吗,古莲城地处西北黄土高原,不要说冬天,就是夏天也很少下雨,怎么可能在冬天下一场大雨呢,大家相信吗?

教室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易水寒的头皮一紧,下意识地摸枪,可是武装带上没有枪。他闭上了眼睛,来了,总算来了,该来的一定会来。

这一瞬间,他决定不反抗,他的画皮已经被彻底撕破,那么就来吧,老子不是凌云峰,老子是国民党特务易水寒,老子是来刺探情报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不成功,便成仁……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见乔东山的声音了。

乔东山说,昨夜,当凌云峰跟我说那场大雨的时候,打死我我也不相信,我甚至在那一会儿工夫对他产生了怀疑,我怀疑他的脑子被枪炮震坏了……

易水寒提到嗓子上的一颗心,呼哧一下放回到肚子里,紧接着又被重新提了上来。乔东山说,我甚至对他的经历和身份产生了怀疑,我怀疑他不是凌云峰,我打算继续暗中注意他,调查他……

霎时,易水寒的额头上就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一下周围,似乎看见学习班的人都站了起来,有的握着拳头,有的瞪着眼睛,三个,五个,十个,一百个,黑压压的人群向他逼来,无数根指头指着他,耳畔一片轰鸣——假的,特务,冒牌货,拉出去公审,枪毙……

易水寒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握紧双拳,准备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他的腿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了,好像有无数只胳膊在下面紧紧地抱着他的双腿,他颓然跌倒在木凳上,等待未知的结局……他的脑子再次升起了那个声音,我信仰三民主义,不成功,便成仁……

好像过去了很多年,也许有一百年吧。他睁开眼睛,看见乔东山的嘴巴还在台上嚅动。乔东山说,同志们啊,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奇迹啊!今天早晨出操之后,我向肖南主任借阅了一份资料,民主人士办的《大同报》,我找到了三条山战斗的一则报道,“是夜,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为古莲百年不遇,疑为煮豆燃萁之豆泣也”,不,我要说,这不是豆在釜中泣,而是我们的特务团感天动地,老天爷洒下甘霖,浇醒了我们亲爱的凌团长,这是天意啊……

易水寒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乔东山就从台上跑下来,泪花闪烁,抱住易水寒激动地说,向死而生,置于死地而后生,我们革命者是打不死的……

易水寒分明感觉到,一股暖流从教室里腾空而起,围绕着他,燃烧着他。他坚信不疑,陈达教官送给他的那几句话,就是定海神针,就是护身符,就是避水珠。

好像有一个东西从他的身体内脱壳而出,另一个东西注入他的血管,他颤抖了一下,在乔东山的背上拍打两下说,谢谢你乔科长,你把我们特务团说得太神奇了,我,凌云峰,为了革命,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lGDqE+hoDEbPNJvOfzqIUeqE0xYwDSoG6q1ok57+WFbSxxMx3YbhpMo5R2kAM2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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