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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易晓岚就发现这个世界很不公平,爹妈生了三个儿子,一心想要一个女娃,结果生出来还是个带把的。偏偏易瑾谦是一个喜欢吟风弄月的穷酸文人,家里一溜几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后生,大的穿旧的衣服,小的接着穿,基本上都黑乎乎的,一点诗情画意也没有。到了第四个,上面三个穿的衣服破得不能再破了,就把几件破衣服拆开,东拼西凑,花里胡哨,倒也推陈出新,有点像女娃的花衣裳。

易晓岚从小头上扎着小辫,直到十多岁了,家里还“丫头丫头”地叫,弄得易晓岚好大了还问小伙伴,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童年的易晓岚不太讲话,讲话脸就红。但是很快大人就发现,这个假丫头并不是木头,心里非常有数,特别是在家里,每当几个哥哥或因做事、或因作文受到表扬的时候,假丫头不甘冷落,会不动声色地玩出一些花样引起大人的注意。

有一次学堂举行大楷比赛,大哥和二哥都拿到了全优,当天晚上家里杀了一只鸡,易瑾谦刚刚把酒倒上,不知道从哪里突然传来几声狗叫,汪,汪汪……大家把目光落在易晓岚的身上,他却若无其事,埋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饭,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

还有一次,三哥要进城上学了,母亲给他做了一双新鞋,把三哥美得喜笑颜开,刚刚穿上,就觉得不对劲,脱下来一看,脚趾上黏黏糊糊的,沾着一只将死未死的蛐蟮。

不用问又是易晓岚干的。

父亲大发雷霆,揪住他的小辫子一顿暴打。这一打就打出事了,把他打病了,一天水米不进,眼睛闭着,嘴里哼着。

父母起先还不当回事,以为这个丫头装病。可是到了第二天,易晓岚还是咬紧牙关紧闭双眼,这回显见是真病了。找街上的郎中一看,郎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胡乱开了一个方子,吃了两天还不见好,索性给他准备了一口薄木棺材。

易瑾谦痛定思痛,对他妈说,是咱们不对,不该把他当丫头养,不该不让他读书,不该老让他穿破衣裳。可是事已至此,怎么办呢?未成年的孩子,不宜大殓,可是孩子上路,阴曹地府走动,总得有双新鞋吧,干脆把老三那双鞋给老四穿着,等办完丧事,得空你再给老三做一双。

母亲眼泪汪汪,说,不是没给这孩子做鞋,鞋底都纳好了,我连夜把帮子上了,新鞋就快做好了……我的儿啊,你等娘一个时辰啊……母亲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哭着哭着挥了一把泪,踮起小脚颠颠地里屋找鞋底子去了。

那天天亮之前,易瑾谦让儿子们在堂屋门后铺上稻草,把气息奄奄的易晓岚搬到草铺上面,这在当地叫“落草”。

太阳出来了,母亲就把新鞋套在易晓岚的脚上,就等他咽下最后那口气了。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怪事,新鞋穿上之后,易晓岚突然动了一下,接着,本来微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全家人围在草铺边上,没有人说话,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静静地等待嘎吱一声断气。可奇怪的是,那一声始终没有到来,易晓岚的呼吸反倒越来越均匀,越来越平和。

易瑾谦觉得不对,摸摸易晓岚的脑袋,又摸摸自己的脑袋,就在这时候,易晓岚的眼皮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

易晓岚的三哥大叫一声,诈尸了,拔腿就往外跑。

其他的人虽然没有跑,却乱了方寸。只有母亲趴在易晓岚的耳朵边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我的儿啊,为娘对不起你啊,你是不想死啊,你就好好地活着吧,我的儿啊……

这一下大家看明白了,易晓岚眼睛没有睁开,但是腿脚动了。动了几下,一只腿终于压上了另一只腿,一只脚压上另一只脚,穿上新鞋的左脚压在右脚上面,向左一下,再向右一下,向里一下,再向外一下,好像抖着二郎腿说,哼,想让老子死,没那么便宜……

这以后,易瑾谦常跟别人说,我那个小儿子,他不是人,他是一个神,他妈的从小就跟老子斗心眼,长大了他能把天戳个窟窿你信不信?

没有人说相信,也没有人说不相信。

自然,再也不让他穿破衣服了,给他缝了一套洋布长衫,剪去头上的小辫子,送到学堂上学。到了十岁那年,易瑾谦的同窗,乡绅蔺贤路的千金蔺紫雨进城读书,干脆让他一起上了洋学堂。四年之后,易晓岚同蔺紫雨一起进入国军“西训团”,成为易水寒。再然后,终于被陈达教官看中,成了西峰“青干班”的一名“特殊人才”。

一九三六年秋末冬初,国军上尉易水寒摇身一变,成了红军团长凌云峰。陈达教官给他和第三行动小组赋予的任务是刺探红军和东北军、西北军秘密联络的情报,至于怎么个刺探法,全由他自己灵活掌握。只是,他对这个任务的兴趣远远小于对凌云峰这个人的兴趣。

本来,易水寒很不情愿冒充凌云峰这个人,如果他能自由选择,他宁肯选择冒充别人。转折发生在几天之后。他硬着头皮浏览有关凌云峰的资料,哪里出身,哪里读书,哪里打仗,打得怎么样,越看越不自信。委实,他和凌云峰的差距太大了,他没有凌云峰那样丰富的经历,也没有凌云峰的学识,甚至连凌云峰是不是左撇子,长没长鸡眼都不知道。

马家军缴获的凌云峰的遗物,里面有一张照片,易水寒研究了很长时间。那上面有安南先生、两个女孩、谢谷、凌云峰等人,还包括两个外国人。

易水寒不仅研究他们的脸,还研究他们的眼睛,研究他们的表情,研究他们身后的阳光、白云和教堂的十字街,以及身后的树,他甚至能够看见那天刮风,风向由南向北。

当然,他研究的重点是凌云峰,从头到脚,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坚硬,从他的嘴角看出他的隐忍,从他挺直的胸膛上看出他的自信,从他的绑腿上看出他的认真和严谨。

照片上还有几个身着红军军服的人,他很快发现凌云峰的军服比其他人的要整洁,上面的褶皱相对少一些,皮带松紧程度适中。这身装束和那张脸、那副军姿,把凌云峰同其他人区别开来。

他确认凌云峰是个左撇子,是从武装带上发现的。别人武装带的卡扣是从左向右,凌云峰的武装带卡扣是从右向左,就这么一点点差别,也被他发现了,只是,他不能确定,凌云峰打枪,是不是也用左手。合影上的凌云峰,驳壳枪也是左肩右斜,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凌云峰尽管是左撇子,但是打枪还是用右手,这个答案来自他的梦,在梦里,凌云峰不仅用右手持短枪,使用步枪、机枪等长枪的时候,也是右手扣动扳机。尽管这是梦,没有什么道理,但他坚信他在梦里看到的就是答案。

而事实确实是,凌云峰是右手持枪。

最后,他看见了他的草鞋,那双草鞋引起他的高度关注。他找了一个放大镜,细细扫描,又有新的发现,尽管是黑白照片,他还是发现,凌云峰的草鞋比别人的草鞋多几块亮点。他发现凌云峰的草鞋是新的,并且编织草鞋的材料里面多了稻草以外的成分。他判断,一种可能,那双草鞋是红军小分队进入其中坪之后的某个时刻,凌云峰重新编织的,这说明凌云峰是一个善于利用一切机会的人。第二种可能是,那双草鞋是凌云峰在出发之前就准备好了捆在背包上的,这说明凌云峰是一个很注重仪表的人。

那张合影照片,成了易水寒认识凌云峰并成为凌云峰的第一座桥梁。当然,还有那些资料。

马家军上交的战例品中,凌云峰的遗物只有一个公文包,里面除了那张照片,别无一物,文件显然在战斗发起之前已经被销毁了。

关于三条山战斗的战例材料,都是马家军的军官提供的,大多是粉饰马家军而贬低红军的内容。但是易水寒恰好从这些谎话连篇的文字里看见了真相,因为凌云峰的部队全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三次穿插,达成战斗目标之后飞蛾扑火,两次杀了回马枪,在马家军的中心反复绞杀,导致马家军一片混乱,进攻无序,从而掩护了红军的军师两级指挥机关转移。

这个事实,不要说易水寒这样一点就通的脑袋,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能从马家军谎话连篇的战报和漏洞百出的战例资料里看出另一个答案。

渐渐地,易水寒喜欢上了自己的任务,暗暗庆幸陈达教官抬举自己,让自己冒充凌云峰。这简直就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脱开易晓岚和易水寒的躯壳,成为另一个人,成为一个比易晓岚和易水寒要出息得多的人。这个陌生人的家庭、爱情、婚姻,这些未知的领域都让他兴趣盎然。

在苑安“研究战术”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经把那张合影竖起来看,看躺倒的凌云峰是个什么模样,他没有看到凌云峰的“尸体”,反而唤起了对于三条山战斗的无限想象。他想象凌云峰是如何做战斗动员,如何部署战斗队形,如何身先士卒率队穿插,那些景象栩栩如生,战斗中的凌云峰就在眼前。

有时候在梦里,有时候在半醒中,他成了凌云峰,打着绑腿,穿着草鞋,器宇轩昂地率队前行。那景象让他热血沸腾,似乎就是他本人,抱着机关枪在马家军的队伍里纵横穿插奔突,迎着飞蝗般的弹雨,穿插,穿插,再穿插,直到打出了最后一颗子弹,才扔掉机枪,大笑三声,然后像山一样倒下……

在学习班里生活一段时间,易水寒渐渐地安下心来,他发现这里的人们,同他过去在“西训团”和“青干班”认识的人有很大不同。学习班里的人大都是西路军归队人员,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死里逃生,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现在还在接受审查,可是这些人在汇报的时候,似乎没有沮丧,没有抱怨,没有委屈,都是乐呵呵的,讲起自己死里逃生的过程,就像讲笑话,就像讲别人的事情,言语里往往带着戏谑和幽默的成分。他经常听到大家说,嘿嘿,他妈的还活着,又赚了,组织上信得过,给咱发一条枪,咱们还能革命,这口气啥时候断啥时候算。

革命,这个词他不是很懂,在“西训团”和“青干班”的时候,他也经常听到,郭涵主任讲,陈达教官也讲。但是,他总是觉得,那里讲的革命和这里讲的革命不一样。那里讲的革命,好像就是听蒋委员长的命令,一个政府,一个主义,一个领袖。这里讲的革命,更多的是讲老百姓,消灭几大差别,人民当家做主。革命,首先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首先要救这个国家。

易水寒不懂政治,但是他知道,为了国家和老百姓的主义,是最能深入人心的,所以说,红军的革命是老百姓的革命,是穷人的事业。而参加这个革命的,都是底层百姓,为自己和自己的国家战斗,所以能够奋勇当先笑对生死。

不用提醒,易水寒知道自己是谁。

每天夜里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是凌云峰,他和大家一样为西路军那些悲壮的战斗热血沸腾。往往是在后半夜很小一段时间里,他会幡然醒悟,他还是易水寒,他是潜伏在他们身边的敌人。有一次后半夜被一泡尿憋醒,跑到后院旱厕撒尿,猛听到有哨兵严厉的一声喝问,谁?他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这时候他的结巴起作用了,他回答,我……我易……凌,凌,凌云峰……

再回到铺上,就睡不着了,他不再是凌云峰,而是国军上尉易水寒,他的任务是混进红军队伍,刺探情报。可是,十几天过去了,陈达教官指定的“黄雀”并没有同他接头,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他不知道,只好耐心等待。 sriUeKA7GGvy3mmGRZX5zISu2YmTWDGaC+/hl15n8cT6Lj509GNfGu4LsYKxKF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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