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蔺紫雨刚刚进入梦乡,迷迷糊糊突然听见一声巨响,眼睛还没有睁开,就把手伸向枕头下面摸手枪,摸了两下才明白过来,手枪不在枕头下面,早在离开苑安之前,武器就上交了。睁开眼睛,看见蓝旗已经坐了起来,两眼望着窗户发呆。
蔺紫雨明白,那身巨响不是别的,而是蓝旗的呼噜声,蓝旗自己也被这声呼噜吵醒了。
蔺紫雨问,怎么,做噩梦啦?
蓝旗揉揉眼睛说,做什么噩梦啊,我从来不做噩梦,我做的是美梦。梦见我们在西峰城外给人家唱戏祝寿,白花花的洋钱往台上扔,我背了一麻袋洋钱到城里买吃的,什么好吃我买什么。
蔺紫雨说,嗨,又是吃!
蓝旗说,缺什么我梦见什么。
蔺紫雨说,那你接着梦吧,愿你梦想成真。我刚睡着,还想迷糊一会儿。
蓝旗说,别睡了,我跟你说,我下决心了,你同意我要做,你不同意我也要做,我们总不能饿死吧。
蔺紫雨说,你还惦着那块腊肉?
蓝旗说,嗨,那一块腊肉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得有长久之计,我打算到柏庄集市走一趟。
蔺紫雨半天才说,你想干什么?
蓝旗说,干我的老本行,我掐指一算,今天是黄道吉日,诸事可做。
蔺紫雨想了想说,看来,也只好这样了。不过你要记住,我们只能当小偷,不能当强盗,胃口不要太大。
蓝旗说,那是自然,小偷小摸,不会把事情弄大的。
这就说定了,二人收拾停当,农妇装扮,肚子里装上一碗稀饭,迎着朝阳出发了。因为看见了希望,腿上就平添几分力气,很快就到了柏庄集市。
柏庄集市是红军在灵峰镇设置的农贸市场,来自周边的粮、油、布、牲口和日用杂品,还有红军的合作社,都在这里汇集,十分热闹,当然也非常有可偷性。
偷东西不是蔺紫雨的强项。蓝旗跟她讲,一旦看到想要的东西,她只要在店铺门前问问价格就行了,其他什么也别做,剩下的事蓝旗自己就能搞定。
二人从柏庄集市走了一趟,蓝旗身上的羊皮口袋就装了一半,里面有一只羊腿,两块烤馕,一块腊牛肉,一斤多大枣,还有一坛米酒。
差不多了,蓝旗向蔺紫雨递了一个眼色,二人迈着窃喜的步伐,急急地往回走,直到离开集市半里多路,走到灵峰镇边上,这才放慢脚步。蓝旗从袋子里摸出几枚红彤彤的大枣,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个,然后往蔺紫雨的手上塞了几个,一边咀嚼一边快乐地大笑。
蔺紫雨说,别在这里张狂,赶快走,回去慢慢吃。
蓝旗说,先吃几个垫垫,回去找牛二借火,把羊腿煮了,喝一杯。要是能找到“蜻蜓”就好了,让他见识见识本司令的手段。
蔺紫雨说,本司令?你什么时候当司令了?
蓝旗吐出枣核,又往嘴里塞了一枚大枣,眨着眼睛说,嗨,我早就是司令了,十三岁那年,在玉州蜀侯街,那群浑小子,都喊我蓝司令……
蓝旗正说着,突然住嘴,正在嚅动的腮帮子也不动了,一枚大枣被她咽下一半,还有一半连同枣核,把她的腮帮子撑出鼓鼓囊囊的一块。
蔺紫雨也看见了,前面就进入灵峰镇东街了,街头的一间破房子后面,有一堵半截土墙,土墙一侧,伸出一根东西。蔺紫雨揉揉眼睛细看,那东西棍棒似的,一上一下地动着。
蔺紫雨拉起蓝旗,快走。
蓝旗说,什么东西,看看。
蔺紫雨低声说,没准是强盗。
蓝旗来了兴致,强盗,老子还怕强盗?
说着,把蔺紫雨的手一甩,猫起腰,拉开架势,向半截土墙低姿运动,走近了,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胳膊,脏兮兮的。蓝旗对准那只胳膊,踢了一脚,同时后退一步,闪在一侧,前腿弓后退绷,做好了格斗准备。
那只胳膊倏然一颤,耷拉下去,慢慢地收回去了。不一会儿,从土墙边上拱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一颗脑袋,蓬头垢面,分不清男女,突然一股恶臭随风飘来。
蓝旗捂住鼻子喊,什么人?
黑乎乎的脑袋上传来低沉的声音,活人……快死了……帮帮我。
蓝旗向蔺紫雨招招手说,遇到鬼了,过来看看。
蔺紫雨在一边喊,当心中计。
蓝旗不理蔺紫雨,往前走了两步,再转过来走了两步,这回她看清楚了,躺在地上的是个男人,破衣烂衫,已经看不出是做什么营生的。
蓝旗问,你是干什么的?
躺在地上的男人说,救我,去找队伍……
蔺紫雨也走到近处,冷冷地看着男人,突然从一边捡起一根树枝,挑起男人破烂的裤腿,往男人的腿上捣了捣,男人低沉地哼了一声,哎哟……
蔺紫雨看着蓝旗,赶快走,不要多事。
蓝旗说,怎么啦,他一个快死的人,你怕什么?
蔺紫雨向蓝旗递了一个眼神,这个人身上有枪伤,伤口已经生蛆了。
蓝旗傻乎乎地等着蔺紫雨,枪伤?你怀疑他是归队的红军?
蔺紫雨说,十有八九,他让我们帮他找队伍,什么队伍?他一定知道灵峰镇有红军,所以才用尽最后一口力气爬了过来……
蓝旗眨着眼睛,啊,要是这样,那这个人很厉害啊,咋办?
蔺紫雨说,什么咋办,赶快离开这里。
蓝旗说,那不行,见死不救,缺德。
蔺紫雨说,我跟你说过了,这个人可能是来找队伍的红军,你也救?
蓝旗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快死了。
蔺紫雨说,你怎么救?
蓝旗想了想说,先给他一点吃的。然后去找两个人,把他抬到街上去,找个郎中铺子。
蔺紫雨说,你想找死啊,这么招摇!
蓝旗对男人说,你坐起来,喝点水。
那个男人在地上蠕动一会儿,贴着墙根儿坐了起来。
蓝旗从包袱里找出一颗大枣,扔到那个人的手上,那个人把大枣塞到嘴里,艰难地咽不下去。蓝旗想了想,掏出一个罐子,对准那人的嘴,让他喝米酒。
喝了几口,那人喘着粗气说,多谢妹子,遇到菩萨了……遇到菩萨了……
蔺紫雨向蓝旗看了一眼说,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红军伤员,到陕北找队伍的?
男人说,啥,听不懂你说的是啥,遇到菩萨了……说着,不吭气了,好像昏迷的样子。
蔺紫雨说,看看你多的事,咋办?
蓝旗说,看,那边来了几个人,我去跟他们讲,给他们两块洋钱,把他送到镇上,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那个人又神奇地抬起头,睁开眼睛,看着蓝旗,嘟嘟囔囔。蔺紫雨问,他说的啥?
蓝旗得意地说,他说,遇到菩萨了,嘿嘿,老子当了一回菩萨。
从东边过来几个牧民装扮的人。蓝旗迎上去说,嗨,乡党,那个人快死了,我出两块大洋,你们把他抬到镇上,随便扔到哪个郎中铺子门前,干不干?
那几个人奇怪地看见蓝旗,其中一个人问,两块大洋,好大方的女人,你为啥要救他?
蓝旗说,我是菩萨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连这个都不懂?
那个人看看同伙,想想说,别是给咱下套子讹咱们吧?
蓝旗说,我们两个女人,给你下什么套子啊,积德行善,你们干不干,不干我再找别人。
那几个人贼眉鼠眼,嘀嘀咕咕一阵,然后由那个最先搭腔的人出面说,干,做善事还有钱挣,为啥不干,不干咱是傻子。
这样就说定了,蓝旗从包袱里摸出两块洋钱,想了想,又摸出一块,交代说,你们可得说话算话啊,好歹是一条命,你们前面抬,我跟在后面看。
为首的那个人接过洋钱,对大伙说,这个钱,咱们平分,人家当菩萨,咱们也不能当小鬼是不是?走,抬起走。
几个人捂着鼻子,抬起那个半死的人,走过东头,进了灵峰镇。为首的那个人对蓝旗说,咱这地界,没啥正经郎中,人跟牲口差不多,前面有个王皮匠,能给牲口看病,还能治跌打损伤,干脆送那里行不行?
蓝旗想说不行,蔺紫雨拉了她一把说,把那块银元给他们,随便他们送哪里。
蓝旗说,那怎么行呢,好事要做到底……
蓝旗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手腕一阵剧痛,骨裂肉撕一般,蓝旗一声惨叫,蹲了下来,那几个人停住步子,看着蓝旗,为首的那个人问,怎么啦菩萨?
蓝旗吸着冷气说,他妈的,他妈的,肚子疼。
蔺紫雨表面若无其事,对那几个人说,没事,女人的毛病,你们先走。
蔺紫雨说着,从蓝旗的手里掰出那枚银元,抛到为首的那个男人手上。那几个人疑惑地看着这两个女人,为首的男人一挥手,几个人嘴里嘀咕着走了,直到走出很远,还隐约传来猥亵的笑声。
回到牛二客栈,蔺紫雨一个劲地数落蓝旗,说她不该得意忘形,抛头露面,要是烧香引出鬼来,那就自作自受了。蔺紫雨说,什么菩萨,你救的那个人,如果是归队的红军,就等于背叛了党国。
蓝旗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说,什么归队的红军,我看他就是一个叫花子,可那是一条命啊。
蔺紫雨说,你有这个心肠,干吗要当国军啊,还是特殊人才。
蓝旗说,我从来不杀要死的人……别说那个半死的人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来点酒吧。
蔺紫雨往铺上一躺,闭上眼睛说,不行,我要沐浴,洗了再吃。
蓝旗吃了一惊说,你说什么,沐浴?就在牛二客栈,这么个牲口待的地方,你还要沐浴?
蔺紫雨说,可我们不是牲口,那个人浑身恶臭,我都快吐了……你去看看,给牛二几个钱,能不能在伙房烧一锅热水,我们冲一下再弄饭吃,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去。
蓝旗说,你可真是大小姐啊……好吧,我去给你张罗。
蓝旗动作很快,出去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嚷嚷说,我侦察了,牛二客栈的伙房有一口大锅,把水烧热了直接就可以泡进去。我答应给他一块洋钱,他正在抱柴火呢。
蔺紫雨说,啊,杀猪啊,门窗有没有问题?
蓝旗说,门可以闩上,灶台后面有一扇破窗子,隔着烟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我跟他们讲,老子要洗澡,两个时辰之内,你们这些男人不得靠近伙房。
蔺紫雨说,沐浴,不是洗澡。又说,沐浴就沐浴,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嚷嚷什么,想把男人都招来啊?
蓝旗说,嘿嘿,我跟他们讲,要是想偷看也可以,我嫂子她是金枝玉叶,看一眼一块洋钱。
蔺紫雨横了蓝旗一眼,妈的,看我一眼才一块洋钱,那看你呢?
蓝旗说,我,我光着身子也不值钱,也就两块洋钱吧。
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准备衣服,卷好武装甲和内衣,到了伙房一看,果然烧了一锅热水。
这是后晌,牛二客栈一天只管两顿稀饭,现在伙房里外都没有人。蔺紫雨打量了一下,总体还算封闭,只是灶台后面有一个窗洞,是用来排烟的。蔺紫雨下手搬来一捆柴,又搬过一张凳子横在窗洞下面,将柴捆堆在上面,伙房顿时暗了下来,只有门缝透进来几缕微弱的光线。
准备停当,二人就开始脱衣服。脱了外衣,蔺紫雨停住手说,就在这里沐浴?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蓝旗早已经把自己脱得精光,弓着腰,拿起一把葫芦做成的水瓢,试试水温合适,舀了一瓢,出其不意地泼在蔺紫雨的身上。
蔺紫雨躲闪不及,被浇了个透湿,手上的武装甲顺流而下,若隐若现的白雾里,从蔺紫雨的胸前跳出两团更白的云朵。蔺紫雨也抄起一只大盆,双手舀水,没头没脑地泼向蓝旗。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你来我往,银光闪闪,好比浪里白条,快活的叫声冲出破旧的灶房,冲向牛二客栈臭气冲天的土院……
好久没有这么放肆了,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半明半暗的灶房里升腾起云雾。两个人在云雾里打量对方,好像不认识似的,好像眼睛里看见的不是女人的身体,好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蓝旗咯咯地笑着,组长,好身段啊,谁能想到这么一个美人儿是党国的特殊人才呢,干的竟是杀人放火的勾当。
蔺紫雨说,又有谁知道,这么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原来是个女贼……蔺紫雨说着说着不说了,突然抓过大盆,扣在胸前,想想不对,又把大盆扣在小肚子上,想想还是不对,干脆蹲了下去,看着蓝旗说,有情况。
蓝旗透过水雾,看见蔺紫雨像一只狗一样蹲着,明白了,倒是不慌不忙,猫腰走到灶台前面,舀了一瓢热水,再蹑手蹑脚地从一旁靠近灶台后面的柴捆前面,发现柴捆已经动了位置,闪出一个缝隙。蓝旗屏住呼吸,突然一瓢热水泼过去,两个人都听见了,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惊呼,接着就听见咚咚的脚步声。
蓝旗索性搬掉柴捆,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下午的阳光里,她挥舞着水瓢,就像古代战争里正在鏖战的将军。蔺紫雨吓得不知所措,拎起湿透的上衣挡在胸前,冲上去扯了蓝旗一把,你干什么?你这个小戏子,真想把人招来啊?
蓝旗哈哈大笑说,哈哈,我太高兴了,光着身子没有白光,总算有人偷看了。
再往后,两个人的动作就加快了,三把两把擦干了,穿好衣服,回到客房。蓝旗还意犹未尽,嬉皮笑脸地说,猜猜,偷看的是谁?
蔺紫雨说,不知道,是客栈里那帮臭男人?
蓝旗说,不是,那帮男人没有这个胆量。
蔺紫雨说,莫非是院子里的驴?听说有几只配种的公驴。
蓝旗说,哈哈,组长口味好重啊,驴都不放过。
蔺紫雨说,是不是东家牛二啊?要是他,抓住把柄,就可以少交房租了。
蓝旗说,都不是,我跟你讲,是那个红军干部,权苏正。
蔺紫雨呼啦一下坐了起来,是他?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