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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达教官到来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古莲战役,主要是马家军主攻,我们地方军配合。郭涵师长在作战会上讲得慷慨激昂,说葱茏山红军经过连续打击,已是强弩之末,此次古莲战役,事关重大,只要各位同心协力,可毕其功于一役,畏缩不前者格杀勿论。

话是这样说,但是从兵力部署上看,我们实际上还是敲边鼓。无论是郭涵师长还是谢谷旅长,都没有打算摆开阵势同红军决一死战。制订作战计划的时候,谢谷旅长向郭涵师长提出“围三阙一”的方针,把我们的部队安排到主战场三条山进攻正面的右翼,而那个“一”,就是给红军留的后路,也是给我们自己留的后路。

后来的战事表明,谢谷留的这个后路多余了,三条山战斗打响之后,根本就没有“一”。马家军同红军作战,比地方军要凶狠得多,把三条山四面的路都堵死了,好像根本不要我们帮忙,所以说,凌云峰等人阵亡,同我们地方军没有关系。

这年深秋,马家军围攻古莲城,凌云峰的特务团在三条山防御,这个任务实际上就是破釜沉舟,因为他要掩护主力突围。凌云峰这个人非常大胆,采用主动防御的战术,放弃本来就没法死守的阵地,分成三股,提前穿插到进攻部队的侧翼,中心开花,来回突击,把马家军的一个师切割得七零八落,首尾不能相顾,互相残杀,从而迟滞了马家军的进攻。

显而易见,在敌人中心突击,没有后方,没有救护,也没有接应,就像一块肉在磨盘上来回碾压,最后只能化为肉末。战斗结束后,马家军打扫战场,发现阵亡的红军每个人身上都有十几个弹孔,有人负伤达三十多处,多数人的身体已经被打得稀烂了。

后来国军的报纸上披露一则未经证实的消息,“战后对敌魔鬼部队仅有的三名生还者和十余尸体进行医学解剖,专家透露分析结果,敌之魔鬼部队组成人员,多数为精神不健全者,疑为接受符咒之嗜血亡命之徒……”

补充说明一下,这篇文章里面提到的“专家”,就是我们的老长官刘梓铭副总团长,多年前他留学日本,学的是精神疾病专业,谢谷曾经说过,在刘梓铭长官的眼睛里,所有的人都是精神病人。

几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关于三条山战斗,马家军呈报的战果报告,有很多不实之处。首先,“悉数全歼”就是误判,因为在战役发起之前,不仅凌云峰强令副团长何子非带领一部分人离开了部队,另外两个配合防御的团队,也都组织伤员提前转移了。其次,即便是凌云峰特务团担任穿插的二百多名官兵,也并非全部阵亡,以后的几年里,陆续发现至少六人生还。

古莲战役,使红军南下部队又一次遭受重创,这是不言而喻的。除了军事上的意义,还有一个在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的秘密,就从这个战役开始了。这个秘密的主谋,当然是陈达教官。

我清楚地记得,在谢谷旅长为陈达教官等人举行的宴会上,陈达宣布说,他们将于次日深入到一线部队,跟随战斗连队一起行动,以期“战术研究”更加抵近战斗实际。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陈达教官了,他实际上是到了马家军的军部,在那里参与作战指挥。而他的手下,有一半人潜入了红军部队和驻地古莲城。这些人干什么去了呢,主要任务不是刺探红军作战计划,而是对参战红军的营以上军官进行调查。三条山战斗过程中,陈达亲自率领他的“特殊人才”跟随一线作战部队,战斗结束后又亲自勘察了战场,目睹了红军被歼灭的全过程,因此马家军呈报的战果,顺利地得到了陈达的认可。

攻打古莲城的战斗,郭涵部队基本上作壁上观,主要是马家军打。战斗结束后,我们奉命调防,陈达教官并没有跟随我们的部队,而是留在古莲城,继续搞他的“战术研究”。

在已经纳入名单的六个阵亡的红军团营级干部中,陈达排除了红军三团的政委和特务团副团长何子非。因为陈达对整个战斗过程了如指掌,始终没有出现这两个人在战斗现场的信息,所以他不能确认这两个人已经死了——不能不说,陈达教官确实心细如发,判断十分准确,这两个人确实于战斗发起之前离开了部队。

剩下的四个被确认阵亡的红军干部,两个营级,两个团级,一堆照片和背景资料,很快就到了陈达的手上。陈达采用“背靠背”的方法,分别让“战术研究室”的男性“特殊人才”选择其中的一个,并尽快“成为”这个人。

这样讲,你大概有点明白了。是的,这不是一般的“特殊行动”,这同不久之后发生的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有关系。

陈达之所以带领他的“战术研究室”亲临马家军作战一线,最初的目的,是近距离地观察红军的战术和红军军官的战斗作风,熟悉他们的习性,准备派遣特务装扮成失散的红军西路军干部,潜入陕北,刺探红军同东北军和十七路军联络的情报。在此之前,陈达并没有想到要冒充死人。古莲战役之后,西路军几个团成建制被歼,让陈达灵光一现,搞了一个“借尸还魂”计划,改冒充虚拟的红军干部为冒充真名实姓的红军干部,以提高冒充者身份的真实性。

易水寒是这个行动的成员之一,不过,借凌云峰的尸体“还魂”,不是易水寒的本意。他认真研究过凌云峰同谢谷等人在其中坪的合影,他和凌云峰长得不是太像。另外,凌云峰有农业专科学校的学历,而他只读过私塾,跟蔺紫雨在城里中学借光,零敲碎打读了一点格致、地理之类的书,学问跟凌云峰南辕北辙。再有,资料显示,凌云峰比他年长三岁,这些条件都表明,由他冒充死去的凌云峰并不合适。

但是陈达不这样认为。根据计划,“借尸还魂”启动后,会在陕北活动一个月的时间,而这一个月,西路军残部基本上被马家军困在河西走廊,就算还有几个认识他们的人活着,也不可能到陕北指认他们。一个月后,他们就会完成任务返回了。

陈达教官指定易水寒冒充凌云峰,还有两个理由,一个是因为他和凌云峰都是云华山人,口音比较接近。第二个理由是,易水寒在古莲战役中,跟随马家军第一进攻梯队行动,在混战中三处负伤,其中一处重伤,在腹部,至今没有痊愈。另有一块弹片从易水寒左下颚射入,左脸颊穿出,造成半边脸下方变形,上半部分也受到影响,说话瓮声瓮气——恰好这个伤病,被陈达看成是绝好的掩护。

当时知道这个行动的,除了参与行动的人,别说再没一个活人,就连耗子也没有一只。计划定下来后,陈达教官给了十天时间,让大家“学讲话”。

陈达找了几个变节的红军俘虏当教官,跟大家一起吃住,除了正课时间做报告,讲一些红军指挥员都熟悉的马列主义常识,课余跟大家交谈,用红军的口气和习惯用语。比如蔺紫雨见到教官,举手敬礼说,报告长官,感谢长官栽培,叛徒教官就纠正说,红军不这么说话,红军说的是,报告首长,感谢组织培养。易水寒说,我们要爱兵如子,教官说,最好说官兵一致。蓝旗问,红军有没有薪水?叛徒教官说,红军是津贴制,有了战利品,会发伙食尾子……如此点点滴滴,不厌其烦,大家渐渐地找到了感觉。

叛徒教官说,总而言之,红军说话比较亲切,比较实在,尽量不要舞文弄墨,不要之乎者也,尽量讲大白话。

“学讲话”的同时,还要研究具体冒充对象的情况,各个小组分头做功课,研究被冒充者的经历、特长、习性等等。

最初两天,易水寒就像一个困兽,面对一堆有关凌云峰的资料,十个手指头不停地在肚子上比画。这个人有个习惯,一遇到压力就织毛衣,三根竹针拿到手上,屁股后面放一个线团,不到一个小时,线团就没了,手里的毛衣就会多出一大截。这个动作后来就固定了,再遇到压力,没有竹针和毛线,手也放在肚子上比画,不知道内情的人,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还以为他在搞什么符咒。

易水寒不喜欢那个凌云峰,他觉得那个人好像就是他的天敌。那个人出身富贵,博学多才,温文尔雅,这些都让他极不舒服。那个凌云峰,和他不是一路人。当然,最让他不舒服的,还不是凌云峰本人,而是这个任务,这个任务就像两年前横在他面前的木马,让他畏缩不前。

连续两天,易水寒愁眉不展,茶饭不香。蔺紫雨暗暗着急,找他谈话,问他是不是病了。易水寒说,没有病,我不想冒充这个人。蔺紫雨问他为什么,易水寒指了指桌上的一堆资料说,这个人酒量大,读书多,打仗猛,我冒充不了他。

蔺紫雨说,你只是冒充一到两个月,又不是一辈子,完成任务之后,你还是易水寒。

易水寒又说,这个人爱吃鸡爪子,太吓人了。

易水寒小时候一直跟着蔺紫雨,他的毛病,有些蔺紫雨知道,有些不知道。不吃鸡爪子,蔺紫雨就不知道,因为她的家里,鸡爪子都是下人吃,她连见都没有见过,至于易水寒对鸡爪子什么态度,她更是不知道。

问题是,易水寒是怎么知道“那个人”爱吃鸡爪子的?她问了易水寒,易水寒说,我昨天夜里见到他了,他跟我讲,我要冒充他,首先得过几关,要像他那样有学问,像他那样有酒量,像他那样会打仗,还要像他那样,喜欢吃鸡爪子。

易水寒讲这话的时候,表情是庄重的,一点也不像讲鬼话的样子。

蔺紫雨盯着他看了半天,问他,你是做梦还是见到鬼了?他已经死了。

易水寒说,我确实见到他了,他还给我拿了一个鸡爪子。他跟我讲,鸡爪子是好东西,吃了鸡爪子,它就能在你肚子里画符,以后鬼见到你就跑。

易水寒讲话,并不抬头,只是看着脚面,两只手在胸前搓来搓去。

蔺紫雨沉不住气了,这两年她发现易晓岚变化很大,特别是变成易水寒之后,虽然还给她擦过一次皮鞋,但是再也没有跪下,单腿跪也没有,而是蹲在地上擦。更严重的是,这个人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莫非,就像刘梓铭副总团长说的,这个人得了羊角风?

蔺紫雨说,你说他给你拿了鸡爪子,在哪里?

易水寒伸手一指,那里。

蔺紫雨转眼看去,吃了一惊,不禁毛骨悚然。

顺着易水寒手指的方向,在墙角的旮旯里,当真有一个青黑色的鸡爪子,就在蔺紫雨目光触及的刹那,那个鸡爪子似乎还动了一下。蔺紫雨的脸都变了,瞠目结舌,好半天才说,这,真的是那个人给你的?

易水寒说,是的,他亲手交给我的。

蔺紫雨不说话了,就像看见蛇一样,屁股慢慢地挪开板凳,悄悄地站了起来,贴着墙溜了出去。

出了门,蔺紫雨想去向陈达教官报告,不能让易水寒执行这个任务,回到宿舍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出门转了一圈她就搞清楚了,易水寒墙角里的鸡爪子,不是什么凌云峰送给他的,而是头天晚上伙房给易水寒送的病号饭里,有个鸡腿,那个爪子显然是从鸡腿上扯下来的。

中午饭后,蔺紫雨到伙房后厨,交代师傅晚上加几个菜,每道菜的做法都提了要求。

晚上,蔺紫雨把易水寒和蓝旗叫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瓶酒,说大家这几天做功课辛苦了,她这个组长犒劳大家。

蓝旗一听有好吃的,马上就来劲了,抽动鼻子说,好香啊,今晚大打牙祭。说着,搬过凳子就坐下了,伸手拿起筷子,看蔺紫雨还没有动,又把筷子放下了。

易水寒有些心神不定,向蔺紫雨鞠了一躬。蔺紫雨说,坐下。易水寒这才搬过一张小凳,半个屁股坐在上面。

蔺紫雨把酒倒上,第一杯递给易水寒,易水寒慌忙站了起来,却不接杯子,惶恐地说,我不喝酒。

蔺紫雨眼睛一瞪说,你说不喝就不喝了吗?这是命令。

易水寒不说话了,想了想,接过酒杯,端到自己的面前,耸耸鼻子闻了闻,眼睛一闭,把酒倒进嘴里,咕咚一声咽了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小凳上,半天才睁开眼睛,看着手里的酒杯。

蔺紫雨问,怎么样,不舒服吗?

易水寒说,还好。

蔺紫雨说,那就再来一杯。

说着,又倒了一杯,直接放到易水寒的面前。见蓝旗的眼睛放出绿光,微微一笑,伸手把一只鸡腿扯下来,扔到蓝旗的碗里说,你先吃着,别卡着嗓子。

蓝旗搓搓手,抓起鸡腿就啃了一大口,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嘴巴动着,向易水寒挤眉弄眼。

易水寒不动,看着酒杯,目光呆滞。

蔺紫雨一声断喝,喝了它,哪怕它是毒药。

易水寒一个激灵,端起酒杯,手一抖,洒了两滴,但还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睁开眼睛看着酒杯。

蔺紫雨问,这回怎么样?

易水寒说,不怎么样。

蔺紫雨问,什么味道?

易水寒说,没有味道……啊不,有烂泥巴味道。

蔺紫雨怔了一下,端起酒杯,对蓝旗说,来干杯,再不喝,就让这小子喝完了。

蓝旗正在啃鸡腿,抿嘴一笑,端起杯子,向蔺紫雨的杯子上一碰说,感谢组长破费。说完,跷起一个兰花指,优雅地把酒喝了。

蔺紫雨问蓝旗,怎么样,是他讲的那个味道吗?

蓝旗说,我不懂酒,就是那个味道吧,确实有点泥巴味。

蔺紫雨把酒杯送到嘴边,伸出舌头舔舔,然后一口喝下去,咂咂嘴说,还真是,酒是在泥窖里发酵的,自然有泥巴味道。不过以前没有在意,这小子,狗舌头。

易水寒笑笑,笑得很难看。

蔺紫雨这才开训,把酒杯往前方一推说,易水寒你给我听着,你现在是国军军官,而且是特殊人才,党国需要你,你要尽快适应新的任务,效忠党国。

易水寒说,可是,我不想冒充凌云峰,这个人太有本事了,我怕露馅。

蔺紫雨说,你怕死吗?

易水寒说,怕。

蔺紫雨说,你怕死就不死了吗,你早晚得死,你怕它干什么?

易水寒说,我知道我早晚得死,可我还是怕。

蔺紫雨说,“三民湖”你怕吧,可是有人一脚把你踢下去,你不照样把陈达教官救上来了吗?木马你怕吧,可你不照样跳过去了吗?酒你怕吧,你喝了两杯不照样活着吗?怕,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本事有多大,任何事情,只要你不怕它,它就怕你。

蓝旗也在一边说,易水寒,你太厉害了,你什么都会,你什么都不用怕。

易水寒傻眼了,东张西望,不知所措。蔺紫雨给他倒了第三杯酒,他又喝光了。

后厨把热菜送来了,蔺紫雨夹了一筷子,扔到易水寒的碗里,易水寒一看,脸色就变了,半个屁股眼看就要离开凳子,蔺紫雨又呵斥了一声,坐下,把它吃了。

易水寒可怜巴巴地看看蔺紫雨,又看看蓝旗,拿起筷子,哆哆嗦嗦地伸向碗里的鸡爪子,半途又缩回手。

蔺紫雨说,吃了这个鸡爪子,你再也不要怕凌云峰了,你比他本事大,就差胆量了。蓝旗你说是不是?

蓝旗向易水寒妩媚一笑,鹦鹉学舌一般说,就是,吃了这个鸡爪子,你就是凌云峰了,不,你比凌云峰还凌云峰。

易水寒的额头冒出汗珠,眼神飘忽不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身体摇摇晃晃,醉汉一般。

蔺紫雨说,要是连这个鸡爪子都不敢吃,你就脱下这身军装,给我滚蛋。

易水寒恍惚了半天,突然站了起来,解下军装的扣子。第一个扣子解了好几秒钟才解开,下面的索性不解了,刺啦一声,扣子全飞了,落在酒桌上,还砸翻了一个酒杯。

蓝旗紧张地看着蔺紫雨,蔺紫雨瞪着易水寒说,你要干什么,真想滚蛋啊?

易水寒不回答,把一排扣子扯飞之后,三把两把脱下军装,扔到墙角,然后弯腰抓起碗里的鸡爪子,只听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从他嘴里喷出,那个鸡爪子连皮带骨被他吞了下去,一点骨头渣子也没有剩下。吃完了一只,又抓起一只,塞进嘴里,咔咔嚓嚓嚼了起来。看得蓝旗花容失色,连蔺紫雨都有些紧张。

吃完了鸡爪子,易水寒自己动手,倒了一杯酒送到蔺紫雨的面前,再倒一杯送到蓝旗的面前,直起腰说,谢谢党国栽培,国军上尉易水寒奉命冒充凌云峰,完成任务,在所不辞!

蔺紫雨惊喜地站起来说,好,有种。可是,你也用不着这样啊,凌云峰是个读书人,吃肉是要吐骨头的。

易水寒说,报告组长,我不是凌云峰,我比凌云峰还凌云峰。干杯! 7AUTKdwNA+ehUg7W02kh3Y6z/SRqywJRzHH2zu8Lso3bgh+0NcWasGhuk/fP4J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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