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谷在郭涵部队当参谋,有一段时间心情很不好,他既不想在地方军任职,更不想当参谋,他本以为自己毕业之后可以当团长的,而且是在中央军当团长,最好是炮兵团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分团到部队,一路都不如意。当参谋那段日子,很少看到他的笑容,一有时间就找人下棋喝酒。
有一天,师部突然下了一道命令,要郭涵旅长派出一支特别行动分队,由旅部直接指挥,到葱茏山一个名叫其中坪的地方,追击红军的一支小分队。我们得到的消息是,红军的小分队是到其中坪征集军用物资的,因为那段时间经常听到消息,长洲的红军要跑,跑之前一定会大量征集军用物资。
郭涵把任务交给了谢谷,让他带领我们三营七连到其中坪执行任务。就是那次路上,谢谷跟我讲了一些“青干班”的情况。“西训团”缩编为“青干班”,主要的任务是配合葱北地区“反共”,明面上为地方军培养谍报人员,其实暗中也有监视地方军的任务。一九三四年的春季攻势中,“青干班”确实出动了,蔺紫雨也确实因为潜入红军根据地窃取情报被抓获了。陈达教官组织营救,派遣易水寒化装尾随红军的一支部队,侦察到押运蔺紫雨的路线,选择在红松岗打伏击,易水寒于乱中飞马抢走蔺紫雨。
不管怎么说,易水寒确实是个人才。谢谷这么跟我说。
我也知道易水寒是个人才,但是又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在校期间,有一次我看见他和另一个勤务兵在“三民湖”边凿冰抓鱼,抓住了一条半尺长的鲫鱼。两个年轻的士兵高兴得像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把这条鱼怎么办,是红烧还是炖汤。可是转眼之间,易水寒——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易晓岚——就变脸了,突然从那个士兵手里抢过鲫鱼,又把它放回水里。当时我隔得不远,清楚地听他讲了一句,往后不许抓鱼了,我发现你再抓鱼,我就让鱼抓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阴森森的。或许,非常之人,都有非常个性吧,这就是易水寒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
在前往其中坪的路上,我问谢谷,是不是得罪了陈达教官,为什么陈教官在期中考试的时候把他分数压得那么低,是不是因为蔺紫雨。谢谷笑笑说,无稽之谈,那个蔺紫雨,她敢跑去红军医院里放火,我可招惹不起,如果陈达教官因此对我有成见,那是他的问题。不过我不认为是这个原因,据我所知,陈达教官还是很注重为人师表的,听说有女生向他献媚,还遭到过他的痛斥。
我说,这么说,您也认为陈达教官把你分数排在第六是公正的?
谢谷木着脸说,不是,这个人疑神疑鬼,他一直怀疑我是共产党,结果呢,他最器重的学生赵杰才是共产党。
我想问谢谷,你到底跟共产党有没有瓜葛,话到嘴边我又咽下去了。毕竟他是我的长官,说不定这次执行任务之后,他就会到部队带兵,郭涵派他带队到其中坪,明显有这个意思。
那次去其中坪,执行的任务很特别。其中坪是一个高山集镇,在三省交界的葱茏山里,有点与世隔绝的味道。据说那里早年是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至今还有很多外国人在那里经商。
路上谢谷透露说,郭涵旅长对这次任务很讨厌,因为我们那支部队的很多长官,同其中坪有来往,靠其中坪发了不少财。其中坪商会的会长安南先生是同盟会老会员,还是我们师长的座上客,在地方军上层也有不少朋友。过去,大家心照不宣,一般不会找其中坪的麻烦。这次,“青干班”送来确凿情报,红军武装分队进入其中坪,距此最近的郭涵部队自然不能不管。可是怎么个管法,却是很难把握的,这也是郭涵之所以让谢谷带队前往的原因,郭涵一直把谢谷当作自己的心腹。
后来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到了云杉村之后就原地宿营待命,谢谷接受了安南先生的邀请,亲自带领一个排到其中坪,见到了安南先生和红军的参谋凌云峰。以后贺之发跟我讲,谢谷压根儿就不想跟红军打仗,他在其中坪不仅同红军干部同桌吃饭,第二天离开其中坪的时候,还和红军的凌云峰一起接受了安屏小姐的礼物,两个同样的桃木匣子。就是这两个桃木匣子,让谢谷、凌云峰和安屏小姐,一生都纠缠在一起,这里面,也包括我本人和易水寒——此为后话。
虽然我们同红军的小分队后来在云杉村的鹰嘴岩一带打了一仗,但是我能感觉出来,这一仗就像演戏,只是做做样子。如果完全按照谢谷的意思,这场戏会有个圆满结局。后来出现了意外,红军并不了解谢谷的真实想法,谢谷也不了解凌云峰的真实想法。双方都在试探,一旦开火,局面就不好控制了,假打也变成了真打,红军打得很猛,交火不到十分钟,就把我们七连的连长打死了。这下副营长朱智不干了,指挥全部兵力,在火力压制的同时,从一边穿插,两边伏击。红军受不了了,凌云峰组织强行突围,眼看就要成功了,却被我们压制在鹰嘴岩下,凌云峰本人也受了重伤,如果不是他们的接应部队赶上来,被我们全部消灭的可能都是存在的。
谢谷到其中坪谈判的时候,我们都在云杉村待命,第二天交火,也只是远距离眺望,所以说,在抗日战争的沧山战役之前,我都没有见过凌云峰。这个人的情况,也是我介绍的重点,因为以后的故事和故事中的主要人物,都同他有关。
凌云峰是江淮农科专业学校毕业生,曾在红军部队里担任过连长、参谋、营长,在当年的鹰嘴岩战斗中负伤,住院期间结识一个俘虏军官,我们“西训团”二分团高级生队的学员何子非。凌云峰后来成为红军某部特务团长,何子非一直是他的副手,在葱茏山地区,这二人带领的部队跟我们打了很多硬仗,以作战勇敢、战术灵活著名,号称穿山甲部队,凌云峰和何子非一度成为“青干班”的主要刺杀对象。
从那年春天开始,蒋委员长指挥中央军和地方军对红军进行过数次围攻,红军最终被迫撤离葱茏山长洲根据地,开始战略转移,这就是他们后来说的长征。
那次在其中坪追击凌云峰的小分队,我们的任务完成得并不好,朱智就曾经在私下里嘀咕过,在鹰嘴岩伏击,我们完全有把握将凌云峰的小分队一举歼灭,但是关键时刻,谢谷参谋却把主要兵力部署在另一条小路上,导致坐失良机。
朱智这样说,我也有同感。战斗发起之后,谢谷命令我率领全排迂回,理由是断敌后路,导致正面进攻兵力不足,其实是网开一面,让凌云峰的小分队占领了鹰嘴岩死角,后来他们的接应部队上来,我们的伏击战打成了夹生饭。
只是,仅凭这个行动,我还不能确认谢谷是共产党。他在其中坪的那一夜,同安南先生和凌云峰之间到底建立了什么关系,始终是个谜。
后来谢谷下到部队带兵,并没有提升,只是在我们营当营长。贺之发告诉我,陈达教官在背后做了手脚,他调阅了我们在其中坪行动的战例资料,并到地方军某长官那里进言,声称谢谷其中坪之行,不仅没有截获红军征集的军用物资,还让红军小分队逃脱了,不是战术失误,而是谢谷故意搞了一条“华容道”。好在其中坪给了我们旅三百匹柞绸,算是没有空着手回来,郭涵把谢谷训了一顿,下放当了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