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可能长得像他母亲,身材羸弱,相当瘦小。他的金头发先发红,后来变成深棕色。眼睛呈灰色 。他是个脸色苍白,举止文静的孩子。那双眼睛似乎在谛听,下唇丰满,往下撇着。
一般说来他似乎显得少年老成。人家有什么想法,他完全清楚,尤其是他母亲有什么想法。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都理解,而且就此定不下心来。他的心灵似乎总在关注着她。
他长大一点以后,身体强壮了些。威廉离他太远,不能作他的玩伴。因此这小孩一开头几乎完全属于安妮。她是个顽皮姑娘,母亲叫她“上天入地”。不过她倒非常喜欢这个二弟。所以保罗就寸步不离地盯着安妮,跟她一起玩。她跟洼地区其他野孩子一起淘气地拼命赛跑。保罗总在她身边飞跑,由于那时还轮不到他参加比赛,他就跟着她分享一份。他安安静静,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他姐姐很喜欢他。如果她要他爱惜什么东西,他也似乎一直很爱惜。
她有个大洋娃娃,这是她非常得意的,不过她并不怎么喜欢它。因此她把洋娃娃放在沙发上,盖上一个沙发套,让它睡觉。后来她就把这件事忘了。当时保罗硬要练习跳过沙发扶手。所以他跳过来,一下就把藏在那儿的洋娃娃的脸压扁了。安妮冲过来,大哭大叫,后来索性坐下来大放悲声。保罗待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人家不知道娃娃在那儿,妈妈,人家不知道娃娃在那儿。”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安妮哭多久,他就愁眉苦脸,手足无措地坐多久。这件事哭过也就算了,她原谅了弟弟——他多么惶惶不安啊。可是过了一两天,竟叫她大吃一惊。
“咱们把阿拉贝拉 做祭品吧,”他说,“把它烧掉。”
她吓坏了,可又有点着迷。她想看看这孩子干得出什么事来。他用砖头搭了座祭坛,从阿拉贝拉身体里抽出一些刨花,把碎蜡块放在娃娃凹陷的脸上,浇上点煤油,把娃娃付之一炬。他幸灾乐祸地,眼睁睁看着一滴滴蜡从阿拉贝拉破碎的额头上融化,像汗珠似的滴在火里。只要这个又大又笨的娃娃烧着,他心里就暗暗高兴。最后他用根棍子在灰烬里拨拨,把烧得发黑的娃娃四肢都捞出来,用石头砸烂。
“这就是阿拉贝拉夫人的献身,”他说,“我很高兴她烧得尸骨不剩。”
这话使安妮心里很不安,虽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看来他好像十分痛恨这个娃娃,因为是他把它弄坏的。
所有的孩子,尤其是保罗,都特别反对父亲,大家跟母亲站在一边。莫雷尔还是那么爱欺侮人,爱喝酒。他有个周期,每隔几个月,就要闹得全家不得安生。保罗怎么也忘不了,一个星期一的傍晚,他从少年禁酒团回家,看见母亲一只眼睛又青又肿,父亲叉开两腿,站在炉前地毯上,低着头。威廉刚下班回来,瞪着父亲。几个小孩子进来时,屋里一片寂静,但大人谁也不朝周围看一眼。
威廉气得脸色发白,攥紧拳头。他等几个小的孩子怀着孩子们的愤怒和仇恨眼睁睁看着,都安静下来不作声的时候,才说:
“你这胆小鬼,你就不敢当着我面这样干。”
这下子莫雷尔可气坏了。他冲着儿子转过身来。威廉身材虽然高大些,但莫雷尔肌肉发达,而且又正在气头上。
“我不敢?”他大喊大叫,“我不敢?毛头小伙子,你再啰嗦几句,我就请你尝尝拳头。嘿,我会叫你知道厉害,瞧着吧。”
莫雷尔猫着腰,凶相毕露地扬扬拳头。威廉气得脸色煞白。
“你来吧!”他说,平静中带着激动,“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莫雷尔跳近了些,又猫下腰,缩回拳头要打。威廉也握拳做好准备。他那双蓝眼睛闪过一丝光芒,就像是在笑一样。他两眼望着父亲。再有一言不合,两人就要打起来。保罗希望他们打起来。三姐弟都面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
“你们俩都住手,”莫雷尔太太厉声说,“我们今晚上已经够受了。你,”她转身对着丈夫,“瞧瞧你的孩子!”
莫雷尔朝沙发瞥了一眼。
“瞧瞧孩子么,你这小贱人!”他冷笑了,“怎么,我倒想问问看,我对孩子怎么啦?可他们都像你,你把你那套鬼把戏鬼花样都教给他们——都是你教他们的,是你。”
她不理他。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把靴子扔在桌子下面,上床去了。
“你干吗不让我跟他干一场?”莫雷尔上楼后,威廉说,“我不费什么力就能把他打倒。”
“好哇——那是你的亲爹。”她回答说。
“爹!”威廉重复了一遍,“我叫他爹!”
“得了,他是你爹,所以……”
“可你干吗不让我收拾他?我能行,这不费事。”
“什么话!”她大声说,“还没到这步田地呢。”
“不,”他说,“情况越来越糟了。看看你自己吧。你干吗不让我给他尝尝厉害。”
“因为我受不了,所以决不要有这个想法。”她赶快喝止道。
孩子们就此闷闷地上床去了。
早在威廉渐渐长大时,莫雷尔家已从洼地区搬到了小山顶上的一所房子里,居高临下,面对着山谷。山谷就像只凸形的海扇壳那样在房子面前摊开着。屋前有棵老大的白蜡树。德比郡刮来的西风来势迅猛地朝房子扑来,白蜡树给刮得尖声呼啸。莫雷尔听了很喜欢。
“这是音乐,”他说,“这声音催我睡觉。”
可是保罗、阿瑟和安妮都痛恨这种声音。对保罗来说,这声音就像鬼叫。他们搬到新居的第一年冬天,父亲就变得非常坏。孩子们在黑沉沉一大片山谷边缘的街上玩到晚上八点钟,然后上床睡觉。母亲坐在楼下做针线。屋子前面这一大片茫茫空间,使孩子们心头都产生了一种黑夜、空旷和恐怖之感。感到恐怖是因为听到那棵树的尖声呼啸,看到家庭不和的烦恼。保罗睡了一大觉醒来,常常听见楼下有砰砰声,他立刻就完全清醒了。于是他听见喝得醉醺醺回家的父亲哇啦哇啦地大叫大嚷,母亲厉声回答,接着父亲拳头把桌子捶得砰砰响,到后来男人的声音越扯越高,索性恶声恶气地吆喝起来。此后,一切都淹没在大风劲吹的白蜡树发出的那片乱糟糟的尖啸声中。孩子们惴惴不安地默默躺着,等着风声停息,好听听父亲在干什么。他可能又打母亲了吧。他们感到恐怖,在黑暗中毛骨悚然,如同眼看要出人命似的。他们提心吊胆,痛苦万分地躺着。大风从树上刮过,越刮越凶,那只大竖琴 的全部琴弦都哼的哼,叫的叫,啸的啸。随后突然一片寂静,令人毛骨悚然,四下一片寂静,楼下静悄悄的,屋外也静悄悄的。这是怎么回事?是出了人命才鸦雀无声吗?他干下了什么勾当?
孩子们躺在暗处,气都透不过来。后来,他们终于听见父亲扔下靴子,光穿着长袜子重重地走上楼来。他们再听下去。终于,风势变小了,他们听得见龙头里的水噗噗地注入水壶,这是母亲在灌早上用的水,他们这才安下心来睡觉。
到了早上他们就快活了。晚上围着黑暗中那根孤零零的路灯柱玩耍、跳舞也很快活。不过他们心里始终有一块疙瘩,眼睛里有一片阴翳,由此可见他们生活的全貌。
保罗恨他父亲。从小他就暗自抱有一种强烈的宗教信仰。
“让他别喝酒吧。”他每天晚上这么祈祷着。“主啊,让我爸爸快死吧。”他还经常这么祈祷。有时下午吃完茶点,父亲还没放工回家,他又祈祷,“别让他死在矿井里。”
又有一回,全家人可活受罪了。孩子们放学回家吃完茶点,炉边铁架上那只大黑锅在慢慢沸腾,炖菜放在炉子上,准备给莫雷尔做晚饭。他本来应该五点钟到家,可是几个月来,他放了工,天天晚上都在外面喝酒。
冬天晚上天气寒冷,又黑得早,莫雷尔太太在桌上放一只铜烛台,点上一支牛油蜡烛以节省煤气。孩子们吃完抹着黄油或者肉油的面包,准备出去玩。可莫雷尔要是没回家,他们就不大敢出去。一想到他干了一天活,浑身污垢,不回家洗脸吃饭,却空着肚子坐在那儿喝得烂醉,莫雷尔太太就受不了。这种感觉从她身上传到孩子们身上。她不再是一个人在受罪,孩子们也跟她同样受罪。
保罗跟大家一起出去玩。暮色苍茫中,山坳里的矿井亮起点点灯火。几个落在后头的矿工吃力地走上昏暗的田间小路。点路灯的人 一路走过去了。再没有矿工过来了。黑暗笼罩山谷,矿里早就放工了,是夜间了。
于是保罗急匆匆奔进厨房。桌上还点着那支蜡烛,炉火熊熊。莫雷尔太太孤零零坐着。铁架上的汤锅直冒热气;餐盘还放在桌上等着。整个屋里充满等待的气氛,等着那个当家的,他还没吃晚饭,浑身污垢,隔着茫茫黑夜,在离家几里路以外的地方独自买醉呢。保罗在门边停住了。
“我爹回来了吗?”他问。
“你明知他没回来。”莫雷尔太太说,她听了这句废话发火了。
儿子慢慢走近母亲,母子俩一起担惊受怕。不一会儿,莫雷尔太太出去把土豆捞起来。
“土豆都煮糟发黑了,”她说,“可我才不管呢。”
他们没什么话说。保罗几乎有点恨母亲不该为父亲放工不回家,心里这么难受。
“你何苦自寻烦恼呢?”他说,“要是他愿意不回家,愿意喝酒,你干吗不让他去?”
“让他去!”莫雷尔太太火了,“你倒说得好,‘让他去。’”
她知道男人放了工不回家一害自己,二害家庭,在下坡路上会越走越远。孩子们毕竟还小,全靠他养家糊口。威廉总算让她感到欣慰,要是莫雷尔不行了,到底也有个人能依靠。不过每逢等待莫雷尔的晚上,屋里的气氛总还是一样紧张。
时间一分分过去。到六点了,桌上仍旧铺着台布,饭菜还摆在那儿,屋里大家还是那么焦急不安地等着。这孩子再也受不了啦,他不能上外面去玩,于是他跑到英格太太家去找她说说话。这家人跟他们家就隔着一个门,她没有孩子,她丈夫待她很好,可他在一家铺子里工作,回来很晚。所以,她一看见孩子站在门口,就叫道:
“进来,保罗。”
他们俩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孩子忽然站起来说:
“好啦,我要走了,去看看我妈有没有事要我干。”
他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没把自己的烦恼告诉朋友。他就这样奔进屋去。
莫雷尔这阵子回家来时,总是粗暴可憎。
“这早晚回家倒不错。”莫雷尔太太说。
他大声喝道:“我什么时候回来关你什么事?”
这时屋里每个人都悄然无声,因为他一副凶相。他的吃相粗野极了,吃完就把一叠盆子推开,用胳臂枕着,往桌上一趴就睡了。
保罗非常痛恨他父亲。那颗猥琐的小脑袋就那么枕在光膀子上,黑发里夹杂着少许白发。那张脸肮脏而发红,鼻子肉嘟嘟的,细得看不出来的眉毛歪到旁边。因为灌了一肚子酒,身子又疲倦,再加脾气不好,已经睡着了。要是有什么人突然闯进来,或者弄出什么声音,他就抬起头来看看,大叫大嚷:
“听着,你们要是再咭咭呱呱,我就要叫你们吃拳头!听见没有?”
最后一句是用恐吓的口气喊叫的,通常总是冲着安妮,弄得一家人都恨透了他。
家里事样样都没他的份。什么事都没人告诉他。孩子们跟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把白天发生的事一古脑儿都告诉她。凡事没告诉母亲,那就不能算数。可是父亲一来,一切就都停顿了。对于幸福的家庭来说,他好比一台运转平稳的机器的障碍。而且他一向知道自己进来时总会遇到这种突然的沉默,家人把他拒之门外,他是不受欢迎的。可是现在要改变这种局面已经来不及了。
他巴不得孩子们跟他谈谈,可是他们说不出口。有时候莫雷尔太太会说:
“你应该去告诉你爹。”
保罗在一张儿童报纸的竞赛中得了奖。大家都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等你爹回来,你最好告诉他一声。”莫雷尔太太说,“你知道他总是吵吵嚷嚷,说从来没人告诉他什么事。”
“好吧。”保罗说。不过要他告诉父亲,他简直情愿不要这个奖了。
“爹,我在一次竞赛中得了个奖。”他说。
莫雷尔转过身来对着他。
“是吗,我的儿子?是什么竞赛啊?”
“哦,没什么——是考考关于妇女名流们的事。”
“那你得的奖有多少呢?”
“得了一本书。”
“哦,当真!”
“一本关于鸟类的书。”
“呣——呣!”
可说的话仅此而已。父亲和家里无论哪一个都没法谈话。他是个局外人。他心中背弃了上帝。
只有他干活的时候,高高兴兴干活的时候,他才又一次和自己一家人真正在一起。有时候,到了傍晚,他会补补鞋,修修锅,或井下用的水壶。那时他往往需要几个下手,孩子们都乐于干这个。碰到他恢复本来面目,跟大家一起干,真正动手干些事的时候,他们才能和他打成一片。
他是个能工巧匠,碰到他心情好,总是唱歌。长期以来他一直闹家庭不和,脾气暴躁,一闹就是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然而他有时也会兴致勃勃。看见他拿着一块火红的铁奔到洗碗间,嘴里一面叫着,“闪开——闪开!”真叫人高兴。
那时他会把这块红通通、软绵绵的东西放在铁砧上,锤打成他需要的形状。再不然他就全神贯注地坐着焊接。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看着那金属突然熔化开了,被他用烙铁头子压进焊缝里去,屋子里充满烧松香和热铁皮的气味,一时间莫雷尔默不作声,一心一意干活。补鞋时,他总是合着一下子响得挺欢的锤子声唱着歌。他坐着给自己下井穿的鼹鼠皮裤子打大补丁的时候,也很快活。这活儿他常做,因为他觉得这东西又脏又硬,不能让老婆补。
不过孩子们最高兴的还是看他做引信。莫雷尔从阁楼里找了一捆结实的长麦秆,他用手把麦秆弄干净,直弄得麦秆根根亮得像金杆,随后把麦秆切成大约六英寸的一段段,尽量在每段麦秆底部留一个槽口。他经常带着一把锋利的刀子,能丝毫无损地把麦秆切断。随后他在桌子当中倒了一堆火药,只见擦得发白的桌面上堆起一小堆黑色颗粒。他整理麦秆,保罗和安妮往麦秆里填火药,再把口子堵上。保罗喜欢看着这些黑色颗粒顺着自己的手掌缝慢慢流进麦秆口去。他兴冲冲地一直撒下去,直到麦秆灌满为止。接着他大拇指指甲在一碟肥皂上刮下一点儿,用肥皂塞住麦秆口子,这样麦秆引信就算完工了。
“爹,你瞧!”他说。
“对了,我的宝贝。”莫雷尔回答说。他对第二个儿子显得特别亲热。保罗把引信插在火药罐里,准备早上用,到时候莫雷尔就把引信带到井下,用来引爆,把煤块炸下来。
这时,仍旧喜欢父亲的阿瑟会靠在莫雷尔椅子扶手上说:
“爹,给我们讲讲矿井的事吧。”
这可是莫雷尔最乐意的了。
“好,有那么个小家伙——我们大伙管他叫塔非,”他这么开了个头,“他是个小滑头。”
莫雷尔讲故事可真来劲,叫人一听就觉得塔非为人狡猾。
“他是棕色皮肤,”他接着说,“个儿也不高。嗯,他趿拉趿拉地来到井下,只听他打了个喷嚏。‘喂,塔非,’人家说,‘你干吗打喷嚏啊?你鼻子里闻到什么呀?’
“他又打了个喷嚏。随后他一跤跌下去,把脑袋直抵在你身上,这个坏蛋。
“人家说:‘塔非,你要什么?’”
“他怎么说?”阿瑟老是问。
“他要点烟草,宝贝儿。”
塔非的故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下去,而且大家都爱听。
有时候,莫雷尔也讲一个新的故事。
“你们想得到吗,宝贝儿?吃点心的时候,我去穿衣服,有样东西从我胳臂上溜过,原来是只耗子。
“我大喝一声,‘嗨,往哪儿跑?’
“后来我正好赶上抓住了耗子尾巴。”
“你把它打死了吗?”
“打死了,因为耗子可讨厌呢。井下耗子真多。”
“它们吃什么呢?”
“吃拖煤车的马掉下来的谷子呗——要是你让它们去的话,耗子会钻进你的口袋,吃掉你的点心——不管你把衣服挂在哪儿都没用——这些偷偷摸摸、乱啃乱咬的东西就这么讨厌。”
只有碰到莫雷尔手头有什么活干的日子,才有这么愉快的晚上。通常他总是很早就上床睡觉,往往比孩子们先睡。因为修修补补的活儿干完了,报纸的大标题也粗粗看完了,他再待下去就没事干了。
父亲一上床,孩子们就安心了。他们躺着轻声说一会儿话,忽然间,吓了一跳,只见天花板上映出晃动的亮光,原来是外面的矿工手里提着灯去上九点钟的夜班。他们倾听着那些男人的声音,想象着他们怎么走进黑黝黝的山谷。有时他们还走到窗前,望着三四盏灯在黑暗的田野里摇曳不定,越来越小。这时一个箭步奔回床上。暖暖和和地挤在一起真是一大乐事。
保罗是个相当娇弱的孩子,容易患支气管炎,另外几个孩子都很强壮,因此母亲更有理由对他另眼相看。一天他吃午饭的时候回来,感到不舒服。不过他们家向来不喜欢大惊小怪。
母亲厉声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他回答说。
可是他饭也吃不下。
“你吃不下饭,就不能上学去。”她说。
“为什么?”他问。
“就是不能去。”
这样,饭后他就在沙发上躺下,躺在孩子们喜欢的暖和的印花布垫子上。后来他就慢慢打起瞌睡来了。那天下午,莫雷尔太太在熨衣服。她一面干活一面听着孩子嗓子眼里那微弱、烦躁的声音,心里又涌起以前对他那种几乎有点厌烦的感觉。她从来没指望他能活下来。然而他那年轻的身躯里却有着一种巨大的生命力。也许他死了,她倒会感到宽慰些。她总觉得对他又疼又恼。
他呢,半睡半醒中只听见熨斗搁在熨斗架上时的喀嗒声,还有落在熨衣板上时轻微的撞击声。一醒过来,他就睁开眼睛看着母亲站在炉边地毯上,把热熨斗贴近脸蛋,就好像在用耳朵听熨斗有多烫似的。她脸色平静,由于内心充满痛苦、幻灭和自我克制而紧紧闭着嘴,鼻子稍微有点儿偏向一边,眼睛蓝蓝的,看上去多么年轻、敏锐、热情。他看了心里不由涌起一种强烈的爱。当她像现在这样心绪平静的时候,她看上去很勇敢,精力充沛,可又似乎被剥夺了权利。想到母亲的生活从来没有美满过,孩子感到非常伤心;他想要报答她却又无能为力,这使他感到自己太窝囊而十分痛心,但同时也使他一直念念不忘。这是他幼稚心灵中立志要达到的目标。
她在熨斗上吐口唾沫,唾沫星子从黑油油的熨斗面上反弹起来,很快消失。然后她跪着,在炉边地毯的反面用力擦擦熨斗。她在红通通的炉火边觉得很暖和。保罗喜欢看母亲蹲下身子,脑袋偏在一边的模样。她动作轻快,看着她干活一向是种乐趣。在她孩子们的眼里,她的任何动作,她做任何事,都挑不出毛病来。屋里暖烘烘的,充满熨烫衣服的香味。后来牧师来了,轻声跟她谈天。
保罗支气管炎发作,病倒了。他自己倒不怎么在乎。事已如此,硬充好汉也没用。他喜欢晚上,八点钟熄灯以后,他就可以看着火苗在黑沉沉的墙壁和天花板上跳跃,看着庞大的影子起伏摇摆,直到屋里似乎挤满了人,在默默地互相厮打。
父亲去睡觉的时候,会走进这间病室。家里不论什么人生病,他总显得特别温柔。可他还是妨碍了孩子的安宁。
“你要睡了吧,我的宝贝?”莫雷尔温柔地问道。
“没睡呐,妈妈来吗?”
“她这就快把衣服折好了。你要什么吗?”
“我什么也不要,她要过多长时间才来?”
“时间不长,宝贝儿。”
父亲拿不定主意,在炉边地毯上站了一会儿。他看得出儿子不希罕他。后来他就上楼去对老婆说:
“这孩子急着要你,你还要多长时间才好啊?”
“等我忙完,天哪,叫他睡觉。”
父亲温柔地把话传给保罗听:“她说叫你睡觉。”
“嗯,我要她来嘛。”孩子死缠着说。
莫雷尔对楼下叫道:“他说你不来他睡不着。”
“哎呀,我一会儿就来。别对楼下大声嚷嚷。还有几个孩子……”
莫雷尔又进来了,他蹲在卧室火炉前。他最喜欢烤火了。
“她说她一会儿就来。”他说。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在屋里捱时间。孩子烦躁得要命。他父亲待在他身边,似乎更加加重了他那种病人的烦躁不宁。最后,莫雷尔站在那儿看了一下儿子,温柔地说:
“晚安,我的宝贝。”
“晚安。”保罗回答说。他翻过身去,松了口气,总算落得一个清静了。
保罗喜欢跟母亲睡。不管卫生学家怎么说,和自己心爱的人同睡总是一件最舒心的事。那股暖和劲儿,心灵的安全感和宁静,对方的触摸所产生的那种极其舒服的感觉,都催人入睡,这样就能完全恢复身心健康。保罗挨着她睡,就觉得病好了些。她平时老睡不好,后来竟然睡得很沉,看来对睡眠也有了信心。
到了恢复期,保罗坐在床上,望着那些鬃毛蓬松的马匹在田间饲料槽里吃草,吃得踩成黄糊糊的积雪上都是干草;看着那些矿工成群结队地走回家来——一个个小小的黑影慢慢穿过白色的田野。过后,就在雪地上腾起的那片深蓝色雾霭中,黑夜来临了。
在恢复期,一切都是美妙的。片片雪花突然落在窗玻璃上,一时停在那儿就像只只燕子,随后雪花化了,玻璃上只留下一滴滴水蜿蜒而下。又有片片雪花围着屋角直打转,像一只只飞过的鸽子。山谷对面,一片银白世界里有小小一列黑色火车迟迟疑疑地爬过。
因为他们家很穷,孩子们很高兴能做点什么活来帮助家庭。夏天,安妮、保罗和阿瑟大清早就出去找蘑菇,在湿漉漉的草丛中找啊找的,云雀从草丛里倏地飞出,那白生生、光溜溜得可爱的白蘑菇就悄悄躲在这片青草里。要是他们采到半磅,他们就高兴得不得了:这是一种发现了什么的欢乐,直接从大自然手里领受到什么的欢乐,是能为家庭经济做点贡献的欢乐。
不过除了拾麦穗来熬牛奶麦粥以外,最大的收获还是采黑莓。莫雷尔太太每星期六总要买水果,放在布丁上,她还特别喜欢黑莓。所以保罗和阿瑟每到周末就寻遍了小树丛、树林和旧石矿,只要找得到黑莓的地方都去。在矿工村较集中的那一地带黑莓已经变成比较希罕的东西了,不过保罗到处都去找,他喜欢到乡下,在小树丛中找。但叫他两手空空回家去见母亲,这滋味他也受不了。他觉得那会使母亲失望,这样他宁可死。
有时孩子们很晚才回去,累得要死,肚子又饿。她失声惊叫:“天哪,你们上哪儿去了?”
“咳!”保罗回答说,“这儿一点黑莓也没有,所以我们爬过米斯克山。瞧,妈妈!”
她朝篮子里张望一下。
“哟,真大!”她赞叹说。
“而且有两磅多——这有两磅多吧?”
她提起篮子,掂掂分量。
“不错。”她含糊地回答。
随后保罗又掏出一小枝花。他总是把最好的花找来给她。
“真好看!”她说,声调就像女人收下一件定情礼时那样怪。
这孩子宁可走上一整天,走得很远很远,也不愿承认自己累坏了,两手空空回家来见她。他小时候,她根本不了解这一点。她是个期待自己的孩子快快长大成人的妇女。而且她心里主要关心的是威廉。
不过,威廉上诺丁汉去以后,在家的时候少了,母亲这才把保罗当成伴儿。其实保罗不知不觉地妒忌威廉,威廉也妒忌他。同时他俩又是好朋友。
莫雷尔太太对第二个儿子的亲昵,比起对大儿子的感情来得微妙、细致,也许没那么热情罢了。保罗每星期五下午照例去领钱。五个矿井的矿工都是星期五发工资,不过不是单独发放。每个巷道的全部收益都交给那个作为承包人的矿工头,由他再分成一份份工资,不在小酒店里发,就在他自己家里。为了让孩子们去领工钱,学校每到星期五下午总是提早放学。莫雷尔的孩子,没工作之前都去领过工钱,先是威廉,后是安妮,然后是保罗。保罗一般总是三点半动身,口袋里揣着个花布包。那时,每条路上都看得见妇女、姑娘、孩子和男人,成群结队地上办事处去。
这些办公室造得相当漂亮:一幢新的红砖房,简直称得上是一座大楼,坐落在青山巷底一片收拾得很整洁的院子里。等工钱的地方就是屋子的大厅,这是一间没什么陈设的长房间,地上铺着青砖,靠墙四周都是椅子。矿工们就穿着他们下井的脏衣服坐在这儿。他们是提早上来的。妇女和孩子通常在红沙砾路上徘徊。保罗总是细细看着花坛和那大草坡,因为那里长着小朵紫罗兰和勿忘我。那里一片嘈杂,女人家都戴上出客的帽子,姑娘们大声聊天。几只小狗到处乱跑。只有四周的绿叶灌木沉默着。
随后里面传出一声叫唤:“斯宾尼园——斯宾尼园。”所有为斯宾尼园矿井干活的人都拥进去了。轮到布雷提矿井的人拿工钱的时候,保罗也挤在人堆中走了进去。领工钱的房间相当小,横放着一条柜台,把房间一分为二。柜台后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布雷思韦特先生,一个是账房温特博特姆先生。布雷思韦特先生是大个子,外表有点像那种严厉的长者,留着稀稀拉拉的白胡子。他平时老围着一条很大的丝围巾,就是到了夏天,敞口火炉里也烧着旺旺的火,而且窗子都关着。到了冬天,人们从新鲜空气里走到这儿来,喉咙都像要烤焦了。温特博特姆先生又矮又胖,脑袋秃得厉害。他的上司老对矿工们摆出长者架子教训几句,而他却往往说些蠢话。
屋里挤满了一身污垢的矿工,还有些回家去换了衣服来的男人,几个女人,一两个孩子,往往还有一条狗。保罗生得矮小,因此经常被挤到大人腿后靠近炉子的地方,把他烤坏了。不过他知道名字的次序是根据下井的号码来叫的。
“霍利德。”传来了布雷思韦特先生响亮的声音。霍利德太太默默走上前去,领了钱,退到一边。
“鲍尔——约翰·鲍尔。”
一个男孩走到柜台边,布雷思韦特先生个子大,脾气也大,怒冲冲地透过眼镜瞪着他。
“约翰·鲍尔!”他又叫了一遍。
男孩说:“就是我。”
“咦,过去你的鼻子不是这样的嘛。”圆滑的温特博特姆先生从柜台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人们想起老约翰·鲍尔,都偷偷笑了。
布雷思韦特先生威风凛凛地大声说:“你爹怎么不来?”
“他不舒服。”孩子尖声说。
“你应该叫他戒酒。”这位大掌柜说。
“即便他听了会一脚踢穿你肚子也没关系。”孩子背后传来什么人嘲弄的声音。
所有的男人都哈哈大笑了。这位神气的大掌柜眼睛朝下,看看下面一张工资单。
“弗雷德·皮尔金顿!”他无动于衷地叫了一声。
布雷思韦特先生是矿上一个大股东。
保罗知道下面就该轮到他了。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他被人推得靠着壁炉架,连腿肚子都烫痛了。不过他并不打算穿过这堵人墙。
“瓦尔特·莫雷尔!”传来了那响亮的声音。
“到!”保罗尖声回答,声音又细又弱。
“莫雷尔——瓦尔特·莫雷尔!”掌柜又喊了一次。他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那张工资单,准备翻过去。
保罗害羞得不知怎么才好,他不敢大声答应,也不想大声答应。这些大人的身体把他完全挡住了。幸亏温特博特姆先生救了他。
“他来了。他在哪儿呢?莫雷尔的小子?”
这个胖嘟嘟、红通通的秃头小个子,眼光敏锐地朝四下看看。他指着火炉。矿工们也四处张望,让到一边,这才露出了孩子。
“他来了!”温特博特姆先生说。
保罗走到柜台前面。
“十七英镑十一先令五便士。叫到你的时候,干吗不大声答应?”布雷思韦特先生说。他砰的一声把装有五英镑的一袋银币放在清单上,然后做了一个优雅漂亮的手势,捏起一小叠共计十英镑的金币放在银币旁边。金币像一条发亮的小溪泻在纸上。掌柜数完了钱,孩子把钱全部捧到温特博特姆先生的柜台上,向他交付房租和工具费扣款。这时他又活受罪了。
“十六先令六便士。”温特博特姆先生说。
孩子太心烦意乱,顾不得数钱了。他把几个零星的银币和半个金镑推过去。
“你知道你给了我多少钱吗?”温特博特姆先生问道。
孩子看看他,一声不吭。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给了他多少钱。
“你没长嘴吗?”
保罗咬着嘴唇,又推过去几个银币。
“小学里人家没教会你数数吗?”他问。
“只教代数和法语。”一个矿工说。
“还教他装厚脸皮。”另外一个人说。
保罗已经让后面的人等久了,他手指哆哆嗦嗦地把钱放在包里,溜了出去。碰到这种场合,他总是被这些该死的人折磨得好苦。
他走到外面,顺着曼斯菲尔德路一直走,感到自己大大地松了口气。公园墙上到处是青苔。果园里有几只金黄色的鸡和白鸡在苹果树下啄食。矿工们川流不息地走回家去。他害羞地贴着墙根走,这些矿工中很多人他都认识,可是他们一身污垢,他就认不出来了。这对他又是一种折磨。
他到达布雷提的新客栈时,他父亲还没来。客栈老板娘沃姆比太太认识他,保罗的奶奶过去就是沃姆比太太的朋友。
“你爹还没来呢,”客栈老板娘说,声音里半带嘲弄,半带迁就,这是专跟男人家打交道的妇女特有的腔调,“坐下吧。”
保罗在酒吧里的长凳的一头坐下。这儿有几个矿工在墙角算账,分钱;还有一些人进来。大家都朝这孩子看一眼,谁也不吭声。最后,莫雷尔总算来了,他兴致勃勃,即使他满脸煤灰,仍然煞有介事。
“喂,”他挺温柔地对儿子说,“领了多少你没有瞒哄我吧?想喝点什么吗?”
保罗和家里几个孩子从小就是坚定的禁酒主义者,要他当着这么多人哪怕是喝杯柠檬水,也简直比拔掉一颗牙还要难过得多。
老板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下,有点可怜他的样子,同时对他那种一本正经、毫不通融的循规蹈矩态度深表不满。保罗悻悻地回家,走进屋去,一声不吭。星期五是烘面包的日子,家里总有一只火热的小圆面包留给他吃。母亲把面包放在他面前。
突然,他气冲冲地转过身去对着她,眼睛里充满怒火。
“我再也不到办事处去了。”他说。
“咦,怎么啦?”母亲吃惊地问。他突然发起火来,她倒觉得好笑了。
他声明说:“我再也不去了。”
“哦,好极了,跟你爹说去。”
他狠狠嚼着面包,像是把面包当成冤家似的。
“我不——我不去领工钱了。”
“那就叫卡林家的孩子去吧,他们能挣六个便士还不乐坏了。”莫雷尔太太说。
这六便士就是保罗惟一的收入。他把钱大多都用来买些生日礼物,但这毕竟是一笔收入,他很看重这笔钱。可是……!
“那就给他们挣好了,”他说,“我不要了。”
“哦,好极了,”母亲说,“不过你也用不着冲我发威风啊。”
“他们真可恶,又俗气,又可恶,因此我再也不去了。布雷思韦特先生连‘赫’的字音都发不出,温特博特姆先生说话语法也不通。”
“原来你就为这事才不肯再去吗?”莫雷尔太太笑了。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他脸色苍白,眼神阴沉而愤怒。母亲忙着干家务,没去注意他。
“他们老是挡着我,弄得我没法挤出来。”他说。
“咳,我的孩子,你只要请他们让一下就行了。”她回答说。
“还有艾尔弗雷德·温特博特姆说什么‘小学里人家教你什么?’”
“人家没教会他多少,”莫雷尔太太说,“一点也不假——既没礼貌,又没头脑,——他那点狡猾性子还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哩。”
就这样,她用自己的方式哄着他。他这份可笑的小心眼儿真叫她感到难受。有时他眼神里那种狂怒唤醒了她,使她沉睡的心灵一时受到惊动,振奋起来。
“拿到多少钱?”她问道。
“十七英镑十一先令五便士,扣去十六先令六便士。”孩子回答说,“这星期真不错,爹自己只扣了五先令零用。”
由此她就可以算出她丈夫究竟挣了多少钱,要是他少给了她钱,她就可以叫他报账。因为莫雷尔一向对每个星期的收入保密。
星期五晚上既要烘面包又要上市场去。保罗照例待在家里烘面包。他喜欢待在家里看书作画,他非常喜欢作画。安妮每星期五晚上都在外面闲逛,阿瑟像平时一样尽兴玩耍。因此家里只剩下保罗一个人。
莫雷尔太太喜欢到市场去买东西。这个小小的市场坐落在小山顶上,从诺丁汉、德比、伊尔克斯顿和曼斯菲尔德通来的四条大路在这儿会合,设有好多摊子。周围村子里驶来了好多大马车。市场上到处都是女人,街上却挤满了男人。看见街上到处都有那么多男人简直令人惊讶。莫雷尔太太总跟卖花边的女人吵架,她对卖水果的倒深表同情,因为他是个傻瓜,不过他老婆可不是好东西。她跟卖鱼的说说笑话,他是个窝囊废,不过老引人发笑。她治得卖漆布的人不敢胡来。她对卖杂货的态度冷淡。只有非买不可的时候,或者被一只盘子上的矢车菊图案所驱使——或者说所吸引,她才上卖陶器的那儿去,摆出一副冷冰冰的客气态度。
“不知道那只小盘子要多少钱?”她说。
“七个便士。”
“谢谢。”
她放下盘子就走开了,可是她不买到手就离开市场决不甘心。她又打从摆着那些坛坛罐罐的地摊旁走过,装得若无其事,偷偷看看那只盘子。
她是个矮小的女人,戴顶无檐帽,穿身黑衣服。这顶帽子已经戴了三年,安妮看了非常不满。
“妈!”姑娘恳求说,“别戴那顶圆头圆脑的小帽子了。”
“那么叫我戴什么呢?”母亲尖酸地说,“我相信这顶帽子还是不错的。”
这顶帽子原先有个尖顶,后来加上几朵花,如今索性只剩下黑花边和一块黑玉了。
“这帽子有点垂头丧气的,”保罗说,“你不能给它打打气吗?”
“就凭你说话这么没分寸,瞧我不揍扁你的脑袋。”莫雷尔太太说着,毫不气馁地把那顶黑帽子的帽带系紧在下颌下。
她又朝那只盘子瞥了一眼。她和她的对头,那个卖陶器的,彼此都感到不自在,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疙瘩一样。突然他大声吆喝道:
“五便士卖给你要吗?”
她吓了一跳,想硬硬心肠不睬。但接着她就站住,拿起那只盘子。
“我买下了。”她说。
“该说声承你赏光了,对吗?”他说,“你最好再对盘子吐口唾沫,就像人家送给你什么你还有点嫌弃时那样。”
莫雷尔太太冷冷地付给他五个便士。
“我看你不见得白送给我啊,”她说,“如果你不愿卖,你也不会五便士卖给我的。”
“这个鬼地方,如果你送得掉什么,倒算是走运了。”他咆哮着说。
“是啊,时势有景气也有不景气的。”莫雷尔太太说。
不过她已经原谅了这个卖陶器的。他们成了朋友。如今她敢用手指摸摸那些坛坛罐罐了。她感到很高兴。
保罗正等着她。他盼她回家来。这往往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只见她得意扬扬,神色疲惫,大包小包的满载而归,而且精神上也感到很充实。他一听见她走进门来那轻快的脚步声,就赶紧放下画,抬起头。
“唉!”她叹了口气,站在门口对他笑吟吟的。
“哎呀,你可真是满载而归呀!”他放下画笔,欢呼道。
“可不是!”她喘着气说,“不要脸的安妮还说她来接我呢。多沉啊!”
她把网兜和大包小包都放在桌上。
“面包烘好了吗?”她嘴里问着,一面朝炉子走去。
“最后一只已经在烘着了,”他回答说,“你用不着担心,我没忘。”
“咳,那个卖陶器的!”她关上炉门说,“你记得吗,我以前说过他真是个无赖?看起来,他倒不见得怎么坏。”
“真的?”
孩子在挺专心地听着她说。她脱下那顶小黑帽。
“对。我想他赚不了什么钱——得了,如今每个人都这么嚷嚷——他也这么嚷嚷,就让人讨厌了。”
保罗说:“换了我也会这么嚷嚷的。”
“是啊,这也难怪。而且他后来还是卖给我了——你猜他卖给我这个只要我多少钱?”
她从裹着的破报纸里拿出那只盘子,喜气洋洋地瞧着它。
“让我看看!”保罗说。
娘儿俩站在一起,心满意足地看着这盘子。
“我就喜欢有矢车菊图案的东西。”保罗说。
“是啊,我想起你给我买的那只茶壶……”
“一先令三便士。”保罗说。
“五个便士!”
“不止不止,妈妈。”
“是不止。告诉你吧,我这简直等于是白偷来的哩。不过我已经花钱花得太多,再贵我就买不起了。再说如果他不愿意卖,他也用不着卖给我。”
“是啊,他不愿意卖,就用不着卖嘛。”保罗说。娘儿俩都竭力在安慰对方别担心那个卖陶器的吃了亏。
“咱们可以用它盛煨水果。”保罗说。
母亲说:“要不就盛蛋糕或果子冻。”
“再不,就盛水萝卜和莴苣。”他说。
“别忘了那只面包。”她高兴得说起话来都喜气洋洋的。
保罗看看炉子里面;拍拍底层的那只面包。
“行了。”他说着,把面包递给她。
她也拍拍这只面包。
“不错。”她回答了一声,就动手打开网兜,“哦,我真是个大手大脚的坏女人,我知道这样会变穷的。”
他急不可耐地跳到她身边,想看看她买来什么贵重东西。她摊开一团报纸,露出几株紫罗兰和深红的雏菊。
“要四便士呢!”她诉苦说。
“多便宜啊!”他大声说。
“是啊,可是正巧我这个星期钱不够用,本不该买这些。”
“可这些花儿多可爱啊!”他大声说。
“可不是!”她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叫道,“保罗,你看那朵黄的,像不像一个老头的脸!”
“像极了!”保罗嚷着,弯下腰来闻闻,“味儿真香!不过花上溅得都是泥。”
他奔到洗碗间,拿了块绒布,仔仔细细洗起紫罗兰来。
“快看看水淋淋的花儿!”他说。
“真好啊!”她赞叹着,感到心满意足了。
斯卡吉尔街上的孩子们择交很严。莫雷尔家住的那一头小孩子不多。因此这几个孩子更加团结。男女孩子一起玩,女孩子也打架和做粗鲁的游戏,男孩子也一起跳舞、转圈圈和玩过家家。
安妮、保罗和阿瑟挺喜欢冬天的晚上,只要天气不下雨。他们在家里等到矿工们全都回进了屋里,等到天色漆黑,街上阒无一人的时候,这才围上围巾出去。因为他们跟其他矿工的孩子一样,不屑于穿大衣。门口一片漆黑,外面茫茫夜色里,露出一块凹地,下面有一簇灯火,这就是敏顿矿井,对面远处也有些灯,那是席尔贝矿井。最远的那些微小的灯火似乎彻底刺破了黑暗,一直延伸出去。孩子们顺着大路焦急地向矗立在田间小路尽头的路灯柱望去。如果那一小块亮堂的地方没有人,两个男孩就感到真正的孤寂。他们站在路灯下,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对着夜色,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些黑压压的屋子。突然,看见了一件短外套下的围裙,一个长腿小姑娘正飞奔而来。
“比利·皮林斯跟你们家的安妮,还有埃迪·达金都在哪儿呀?”
“我不知道。”
不过这也没多大关系——现在他们已经有三个人了。他们围着路灯柱做起游戏来,玩到后来,另外的孩子也嚷嚷着冲出屋来。他们就玩得更痛快更热闹了。
这儿就只有这么一根路灯柱。后面一片漆黑,仿佛整个黑夜就在那里。路灯柱前面,另外一条宽阔的黑路是通向山顶的。偶尔也有些人走到半道,就踏上这条小路走向田间。走不了十几英尺,夜色就把他们的身影吞没了。孩子们又接着玩下去。
由于孩子们都感到与世隔绝,大家彼此非常亲密。要是吵了一架,整个游戏就玩不成了。阿瑟是动不动就要发火的,比利·皮林斯——实际上是姓菲力浦斯——脾气更坏。这时保罗就必须站在阿瑟一边,爱丽思又站在保罗一边,而比利·皮林斯一向都有埃米·利姆和埃迪·达金作他的后盾。到那时这六个孩子就会打起架来,彼此恨得咬牙切齿,打完架就吓得逃回家去。保罗永远也忘不了,有一回双方这样恶狠狠地互相火并后,看见就在通向山顶的荒凉大路上空,像一只缓缓凌空的大鸟似的,一轮大大的红月亮徐徐升起。他不由想到《圣经》上说的,这月亮会变成血 。第二天,他就赶快去跟比利·皮林斯讲和。于是,在一大片黑暗中,他们又围着路灯柱子,继续玩着那种粗野、激烈的游戏。莫雷尔太太只要走到起居室里,就听得见孩子们在远处唱着:
我穿的鞋是西班牙皮鞋,
我穿的袜是丝袜;
我十个手指都戴的是戒指,
我洗澡用的是牛奶。
夜色苍茫中传来他们的歌声,听上去他们是那么全神贯注地在做着游戏,令人感到他们此刻的感受就像是野人们在唱歌时一样。母亲听了很激动,等到八点钟他们回家来时,一个个都玩得脸蛋红通通,眼睛亮晶晶,说起话来像连珠炮,劲头十足,这时她对他们的心情就十分理解了。
他们都喜欢斯卡吉尔街这幢房子视野宽阔,大千世界,尽收眼底。夏日的傍晚,女人家往往靠在田间篱笆上聊天,面对西方,看着夕阳火辣辣地烧得天际一片血红,远处德比郡的群山绵亘在其间,像蝾螈黑色的脊背。
夏季,矿井从来不开足班次,尤其是采烟煤的矿井。住在莫雷尔太太隔壁的达金太太,正走到篱笆旁边去拍拍炉边地毯时,会看到慢慢走上山来的男人。她立刻就看出来那是矿工。于是她等待着。她是个细高挑儿,看上去很精明,站在山顶上,对那些使劲爬上山来的可怜矿工,简直就像是威胁的化身。这时还只有十一点钟,远处树木葱翠的群山,夏日清晨那层透明黑纱似的薄雾还没有散尽呢。第一个人走到踏级上来了。他把栅栏门推得“吱,吱”地直响。
达金太太大声说:“怎么,叫你们停工了?”
“是啊,太太。”
她挖苦地说:“他们竟让你们走,真太糟糕了!”
“就是嘛。”那人回答说。
“不对,要知道你们就是巴不得再回地面上来哩。”她说。
那人径自走过去。达金太太走到自己院子里,看见莫雷尔太太正出来倒垃圾。
她大声叫道:“太太,我看敏顿矿已经停工了。”
“多糟糕!”莫雷尔太太愤慨地惊叫了。
“哼,我刚刚把约翰·赫奇比狠狠挖苦了几句。”
“他们干脆还是省点鞋底皮算了。”莫雷尔太太说着,两个女人都厌恶地走进屋去。
矿工们的脸还没染上黑色,就成群结队地又回来了。莫雷尔真不愿回去。他喜欢阳光明媚的早晨。可是他刚下井去干活,又给打发回家,真叫他扫兴。
“老天爷,这时候就回来!”他刚进门,老婆就叫了起来。
“叫我有什么办法,婆娘!”他大声嚷嚷。
“可我午饭做得不够吃的啊。”
“那我就吃随身带去的干粮好了。”他叫苦连天地说,感到又羞又恼。
孩子们放学回家,看见父亲竟然啃着带下井去又带了回来的两厚片又干又邋遢的黄油面包权当午饭,不免觉得奇怪。
“我爹干吗这会儿吃干粮?”阿瑟问。
“我不吃,回头就要跟我诉苦了。”莫雷尔气鼓鼓地说。
“胡说八道!”他老婆叫道。
“难道就让它浪费掉?”莫雷尔说,“我可不像你们这批人大手大脚,糟蹋东西。在井下我要是掉了一丁点面包屑,哪怕沾满了脏土,我还是捡起来吃下去。”
“耗子也会吃,”保罗说,“面包不会浪费的。”
“好好的黄油面包可不是喂耗子的。”莫雷尔说,“不管脏不脏,我情愿吃下去也不让它浪费掉。”
“你该把面包屑留给耗子,自己少喝一瓶酒不就有了。”莫雷尔太太说。
“哦,是这样么?”他大声嚷嚷。
那年秋天,他们家特别拮据。威廉刚去伦敦,母亲就惦记着他的钱。有一两回,他寄来过十先令,可是凡事刚开头,他的开销实在太多了。他每星期都按时给家里寄封信,给母亲写得很多,把自己的生活全告诉她:他怎么交朋友,怎么跟一个法国人互教互学,他在伦敦玩得多么有趣。母亲又感到他仍然跟在家里一样,陪伴在她身边。她每星期都给他回信,措词直率而又妙语如珠。她收拾屋子时,整天都想着他。他在伦敦会有出息的。他简直像是她的骑士,佩带着代表她的纹章上战场。
他要回来住上五天过圣诞节。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忙碌地准备过。保罗和阿瑟把地上擦得干干净净,准备放上冬青树。安妮照老规矩做了漂亮的纸花环。备的吃食也从来没有这么豪奢过,莫雷尔太太做了一个气派很大的大蛋糕。随后她感到自己阔得像女皇一样,教保罗怎样把杏仁浸烫去皮。他恭恭敬敬地剥掉那些长长的果仁的皮,全部点数一遍,生怕丢了一个。听说打鸡蛋最好在凉处,他干脆就站在洗碗间里,那儿的温度将近冰点,他在那儿不断打呀打的,后来他兴冲冲地奔进来告诉母亲,蛋白变稠了,而且更加白了。
“瞧,妈妈,这不是很可爱吗?”
他挑起一点放在鼻子上,再把它吹向空中。
“行了,别浪费。”母亲说。
大家都兴奋得要命。威廉定于圣诞夜回来。莫雷尔太太把伙房检查一遍。里面有一只葡萄干大蛋糕,还有一块米糕,有果酱馅饼,柠檬馅饼和碎肉馅饼——装了两大盆。她还做了西班牙馅饼,奶酪饼,这才算完。屋里到处都布置好了。一束束带有浆果的邀吻冬青树枝 ,缀着亮晶晶的东西也挂好了。莫雷尔太太在厨房里装饰她那些小小的馅饼时,树枝就在她头上慢慢地旋转。炉火熊熊,烘糕饼的香味扑鼻。他应该七点钟到家,不过他可能迟到。三个孩子出去接他。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谁知七点差一刻,莫雷尔又走进屋来。夫妻俩谁也不说话。
他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兴奋得手足无措,她却安安静静地烘着面包。只有看着她干活的细心样子,才能说明她内心有多么激动。时钟嘀嗒嘀嗒走着。
“他说几点回来?”莫雷尔这是第五次问她了。
“火车六点半到。”她加强语气回答他。
“那他到家就得七点十分了。”
“唉,天哪,中部 火车有误点几小时的呢。”她冷漠地说。不过她希望宁可当他来得晚,他倒反而会来得早。莫雷尔走到门口去等候威廉。后来他又回来了。
“哎哟,你啊!”她说,“你就像只不伏窝的老母鸡。”
“你把吃的东西准备好了吗?”莫雷尔问。
“时间还早着呢。”她回答说。
“我看时间不早了。”他一面回答,一面暴躁地在椅子上扭过来扭过去。她开始收拾桌子。茶壶也咕嘟咕嘟叫了。他们等啊,等啊。
这时,三个孩子正站在离家两英里的中部铁路干线塞斯利桥站的月台上。他们等了一小时。来了一列火车——可他不在车上。只见铁路线上红绿灯一闪一闪。天又黑又冷。
他们看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保罗对安妮说:“去问问他,伦敦的火车来了没有?”
“我不去,”安妮说,“你别出声——说不定他会赶我们走的。”
不过保罗巴不得让这人知道,他们是在接从伦敦乘火车来的人,这话听上去多了不起啊。然而他实在太怕跟人家打交道,更不用说壮起胆子去问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了。三个孩子简直不敢到候车室去,生怕被人赶出来,又怕他们刚离开月台就有什么事情,因此仍旧在寒冷的黑夜里等待着。
“已经晚点一个半小时了。”阿瑟可怜巴巴地说。
“得了,”安妮说,“反正今儿是圣诞夜。”
他们大家都沉默了。他不会来了。他们朝铁路暗处望去,那边就是伦敦!这段距离似乎是最远最远的了。他们觉得要是有人从伦敦来,路上不定会出什么事呢。他们忧心忡忡,话也说不出。大家身上又冷,心里又愁,就这么悄悄地在月台上挤成一团。
过了两个多钟头,他们终于看见一辆机车的灯光隐隐出现,从黑暗中迎面驶来。一个搬运工奔出来了。孩子们心头怦怦直跳,向后退去。原来是一长列到曼彻斯特去的火车进站了。只见两扇车门大开,其中一扇走出了威廉。他们向他扑过去。他喜洋洋地把几个包裹递给他们,接着马上开始解释这列火车原来这儿是不停的,为了他才特地在塞斯利桥这个小站停车。
这时做父母的已开始着急起来。桌子收拾好了,排骨也烧好了,一切都准备就绪。莫雷尔太太围上那条黑围裙,她身上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后来她坐下了,装作看书的样子。时间一分分的过去,对她真是一种折磨。
“呣!”莫雷尔说,“已经一个半小时了。”
“孩子们还在等着他呢!”她说。
“火车不可能还没到哇。”他说。
“我说了,圣诞夜总要误点几小时的。”
他们彼此都有点怄气,忧心如焚。屋外那棵白蜡树在刺骨的寒风里呻吟。漫漫长夜,从伦敦赶到家里这一段路程多长哪!莫雷尔太太痛苦极了。时钟嘀嗒嘀嗒走着,叫她心烦意乱。时间越来越晚,她也越来越耐不住了。
最后好容易听到七嘴八舌的说话声,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哈,他到了。”莫雷尔一跃而起,大叫起来。
随后他往后一站。母亲朝门口跑了几步,等待着。只听见啪嗒啪嗒一阵争先恐后的脚步声,门给推开了。威廉就站在那儿。他扔下旅行包,把母亲搂在怀里。
“妈妈!”他说。
“我的孩子!”她大声叫着。
她搂住他,吻了他。不一会儿就抽出身子,尽量像平常一样说:
“你怎么这么晚啊!”
“是吗!”他转过身去对着父亲叫道,“嗨,爹!”
父子俩握了握手。
“嗨,我的小子!”
莫雷尔眼睛里噙着泪花。
“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他说。
“哦,我回来了!”威廉叫道。
这时儿子又转过身对着母亲。
“不过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她乐呵呵的,自豪地说。
“是啊!”他叫道,“我早该料到了——到底回家了啊!”
他是个棒小伙子,大个儿,腰板笔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看看那些冬青树和接吻树枝,又看看炉边铁格子里烤着的一只只小馅饼。
“天哪,妈妈,还是老样子!”他像松了口气似的说。
一时大家愣住了。随后他突然跳过去,从炉边拿起一只馅饼,一下子就把整个馅饼塞进嘴里。
“瞧,你在外面没见过这种小地方的烤炉吧?”父亲大声说。
他给他们带来数不尽的礼物。他把自己所有的钱都花在他们身上。屋里洋溢着一股奢华的气氛。他送给母亲一把伞,淡色伞柄上镶着金。她一直把伞保存到死,什么东西都舍得丢,就是不舍得丢这把伞。每个人都得到一种漂亮的东西,除此以外,还有好几磅叫不出名字的甜食,什么拌砂软糖啊,冰糖菠萝这一类的东西。在孩子们心目中,这类东西只有了不起的伦敦才有。保罗在他的亲人们中间夸耀这些甜食说:
“真正的菠萝,切成一片片,再做成蜜饯,美极了!”
家里人人都喜气洋洋。家里到底是家里。不管受了多少苦,大家总还是热爱着家的。举行了好几次喜庆宴会,人们走来看望威廉,看看他到了伦敦变了多少。他们都发现他“乖乖,好一副绅士气派,真是一表人才。”
等到他再次离家的时候,孩子们都各自躲开,悄悄哭了。莫雷尔愁眉苦脸地上床睡觉,莫雷尔太太觉得自己像吃了麻药似的,变得麻木不仁,连感觉都没有了。她是热爱他的啊。
那时威廉在一个律师办事处工作,跟一家大的航运商行有联系。这年仲夏,他的上司表示,只要他出一小笔钱,就可以乘商行的一条船去地中海旅行。莫雷尔太太在信里写道:“去吧,去吧,我的孩子。也许这种机会今后再也碰不到了。我想到你在地中海航行,真比你回家来还要高兴。”不过威廉那两星期的假期还是回家来过了。尽管地中海是这小伙子一心想要去旅行的地方,一旦他可以回家,那个令他这样一个穷小伙子心向神往的南方胜地还是吸引不了他。这给了他母亲莫大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