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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莫雷尔遭鄙弃——威廉承欢

第二个星期,莫雷尔的脾气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他像所有的矿工一样,很喜欢吃药,奇怪的是,这钱他还常常肯自己出。

“你给我弄点儿含矾的万灵药来吧,”他说,“说来也怪,我们家里竟然一口药也喝不上。”

于是莫雷尔太太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妙药:含矾的万灵药。他自己熬了一罐苦艾茶。他在阁楼上挂了大把大把的干药草:有苦艾、芸香、夏至草、接骨木花、芫荽菜、蜀葵草、牛膝草、蒲公英和矢车菊。平常炉边铁架上总放着一罐煎好的药汁,他就大喝而特喝。

“妙极了,”他喝了苦艾茶舔嘴咂舌地说,“妙极了!”他还劝孩子们尝一尝。

“这个比你们的茶或可可都好喝。”他发誓说。不过他们可不感兴趣。

然而,这一回不论药丸也好,矾也好,他的全部药草也好,都治不好他“该死的头痛病”。他得的是脑炎。自从他跟杰里一起上诺丁汉去,途中露宿以后,他一直没好过。从那时起他就一直酗酒,使性子。如今他得了重病,莫雷尔太太只得护理他。他是个最难侍候的病人。可是不管怎么说,即使不看在他养家活口的分上,她也从来没想让他死去。因为她心里还是有点眷恋他。

邻居们都对她很好:偶尔有人会叫孩子们去吃饭,还有人会来替她干些楼下的家务,有人会替她带一天娃娃。不过这一得病,总是一大累赘,邻居们不见得天天来帮忙。于是她照顾了娃娃,又要照顾丈夫,还要洗衣服烧饭,什么都得干。她精疲力竭,不过好歹总还是把分内的事都干了。

再说钱也拮据得很。工会俱乐部每星期给她十七先令,每到星期五,巴克尔和其他伙伴把在矿上挣的钱分给莫雷尔老婆一部分。邻居们替她煮肉汤,给她鸡蛋,以及诸如此类的病人零星必需品。这段日子要不是他们这么慷慨相助,莫雷尔太太不借债休想渡过这个难关。要是借债她就要被拖垮了。

过了几个星期,几乎毫无生望的莫雷尔居然病情好转。他体质原来很好,因此一有转机,就一天天好起来。不久竟在楼下走来走去了。他生病期间,老婆有点惯坏了他,如今他还想要她照样侍候他。他常常摸着脑袋,撇着嘴,装出头痛的样子。可这骗不了她。开头她只是心里暗自好笑,后来她就狠狠骂他。

“嗐,老天哪,别哭哭啼啼啦。”

这话稍微有点伤他的心,不过他继续装病。

他老婆没好声气地说:“我可不是三岁小娃娃。”

他听了就火了,像孩子似的喃喃咒骂着。最后他只得恢复用正常声调说话,不再哼哼唧唧。

不过,家里倒因此过了一段太平日子。莫雷尔太太对他较为宽容了一些,他像个孩子一样依靠着她,心里也很快活。他并不知道她已经不大爱他,所以才对他较为宽容。不管怎么说,到目前为止,他总是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她多少感到他对自己怎么样,对她也怎么样。她还靠他过日子哪。她对他的爱情越来越冷淡,经过了一个逐步逐步的过程。不过它确是在不断地越来越冷淡。

如今,生下第三个孩子,她的心再也不向着他了,真是毫无办法,就像一阵永不再涨的落潮,离他远去。此后她几乎不想他了,老是离他远远的,她再也不觉得他是她的一部分,只觉得他是她周围环境的一部分,她对他干了些什么毫不在乎,可以把他扔在一边了。

第二年他们间的感情有一种无可奈何、怅然若失的味道,正如一个男人渐渐进入老境时那样。老婆抛弃了他,心里虽说有点遗憾,毕竟还是毫不留情地抛弃了他,把她的爱和生活都转移到孩子身上。从此他多少成了个没用的空壳,他只得像好多男人一样,有点认命了,让位给了孩子们。

在他复原期间,当他们两人的感情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时,两人都曾努力想把感情多少恢复到他们结婚头几个月的样子。等孩子都上床去以后,他就在家里坐着,一边给她读报,一边看她做针线活。她所有的针线活都是手工做的,一家子的衬衫和孩子的衣服都由她做。他慢慢地拼音,一个个字读出来,就像在扔铁环似的。她常常催他快念,还预先提示他下面的一句话估计会是什么,他总是低声下气地听凭她说。

他们之间的沉默很特别,只听得她手里的针轻快地嗖嗖响,他喷烟时嘴唇发出刺耳的噗噗声,还有他向火里吐唾沫、炉栅冒热气的咝咝声。于是她的心事又转到威廉身上。他已经长成个大孩子了,是班上的尖子,老师说他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她把他看成男子汉,年轻力壮,使她又一次看到人间大放光明。

莫雷尔坐在那儿却孤孤单单,他没什么可想,只隐隐觉得不自在。他的心灵盲目地去接近她,却发现她早已心不在焉。于是他感到一种空虚,心里几乎成了真空。他坐立不安。不久他在这种气氛中就过不下去了,这也影响了他老婆。他俩都觉得两人单独在一起那阵子,连呼吸都受到压抑。于是他索性上床睡觉,她一个人才安下心来,消消停停,做做家务,想想心事。

与此同时,家里又添了个娃娃,这是日渐离心的父母在这段短暂的和好日子里的结晶。娃娃生下来的时候,保罗已经十七个月。当时他是一个胖胖乎乎、脸色白净、老老实实的孩子,暗蓝的眼睛,眉头还是那么特别地微微皱着。这个最小的娃娃也是个男孩,金头发,长得活泼可爱。莫雷尔太太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心里很难受,原因是为了经济困难,而且她又不爱她丈夫,对孩子本身她倒没什么。

他们给这孩子取名阿瑟。他满头金卷发,长得十分漂亮,而且他一开头就爱上了父亲。莫雷尔太太对孩子喜欢父亲感到很高兴。只要一听见他父亲的脚步声,娃娃就伸出双臂欢叫起来。要是莫雷尔那天心情好,他立刻就用那热情、圆润的嗓子答应着:

“怎么啦,我的小宝贝,我马上就来了。”

他一脱下那身下井的衣服,莫雷尔太太就给娃娃围上围涎,把他递给他父亲。

有时她抱回娃娃的时候,看见娃娃被父亲吻啊逗啊,弄得满脸都是煤灰,她会失声惊叫起来:“瞧,这孩子像什么样子了!”这时莫雷尔总是乐呵呵的。

他大声说:“他是个小矿工,上帝保佑这小羊羔。”

就这样,她生活里又有了快乐的时刻,因为娃娃把父亲一起带进她心里去了。

不久威廉长大了一些,他身体更壮实,性子更好动了。而本来就相当娇弱、文静的保罗,却变得个子更加细长,他跟在母亲后面,就像她的影子一样。通常他也好动,对什么都有兴趣,可是有时他也会发闷脾气。这时母亲就会看见这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沙发上直哭。

“怎么啦?”她问。可是没听到回话。

“怎么啦?”她发火了,一定要问个明白。

“我不知道。”孩子抽抽搭搭地说。

于是她想法劝他别哭,逗逗他,可是没用,弄得她真要发疯了。这时父亲总是沉不住气,跳起来直嚷嚷:

“他要是再不住口,我就要揍得他住口。”

母亲冷冷地说:“你不能干这种事。”随后她把孩子带到院子里,把他重重地按在小椅子上说:“好了,你在这儿哭吧,苦命鬼!”

随后,不是一只蝴蝶歇在大黄叶子上凑巧引他注目,就是他自己哭着哭着睡着了。像这类怪脾气虽不常发,总在莫雷尔太太心头投下一层阴影。她对待保罗和对待别的孩子不一样了。

一天早上,她正朝着洼地区的下坡头候着卖酵母的,忽然听见有声音叫她。原来是瘦小的安东尼太太,穿了一身棕色丝绒衣服。

“喂,莫雷尔太太,我要告诉你你家威廉的事儿。”

“是吗?”莫雷尔太太说,“怎么啦,什么事啊?”

“有个孩子抓住人家孩子,把他衣服剥了,”安东尼太太说,“要出他丑。”

“你们家艾尔弗雷德跟我家威廉都一般大了。”莫雷尔太太说。

“一般大倒是一般大,但人家也没权利抓住他领子,剥他衣服呀。”

“嗯,”莫雷尔太太说,“我可不揍孩子,就是要揍,也得听听他们怎么说。”

“闹出故意剥掉人家衣服这样的事,结结实实揍他们一顿兴许对他们会有点好处。”安东尼太太反驳说。

“我肯定他不是有意的。”莫雷尔太太说。

“你当我撒谎?”安东尼太太大声吵嚷。

莫雷尔太太径自走开,把大门关上。手里拿着一杯酵母,直打哆嗦。

安东尼太太在她后面喊着:“我要告诉你当家的。”

吃午饭时,威廉吃完饭刚想出去——当时他已经十一岁了——他母亲对他说:

“你为什么扯了艾尔弗雷德·安东尼的领子?”

“我几时扯了他衣领来着?”

“我不知道几时,可他娘说是你干的。”

“咦——这是昨天的事了——再说领子早就撕破了。”

“可你把它撕得更破了。”

“喔,我有个‘砸砸果’,打败了别人十七个砸砸果,艾尔弗雷德·安东尼就说:‘亚当和夏娃跟掐人的坏小子,同到河里去干坏事。

亚当和夏娃做了落水鬼,你猜哪个得了救?’我就说,‘哦,掐你个坏小子,’我掐了他一下,他就火了,抢了我的砸砸果就逃。我就在后头追,我一把抓住他,他往后一躲,就把领子撕破了。可我的砸砸果也拿回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黝黑陈旧的七叶树果,吊在一根绳子上。这个陈旧的砸砸果曾经“砸了”——碰撞和击碎了——另外十七个也吊在同样的绳子上的砸砸果。这孩子对自己这身经百战的功臣感到很得意。

“得了,”莫雷尔太太说,“要知道你没权利去撕他的领子。”

“唉,好妈妈,”他回答说,“我根本不是有意撕破的——再说那不过是一个旧的橡皮领子,而且早就破了。”

“下次,”他母亲说,“你可要多加小心。要是你回家时领子被人家撕坏了,我也会不高兴的。”

“我才不在乎呢,好妈妈,我不是有意撕的。”

孩子挨了顿训,有点可怜巴巴的。

“那也不行,得了,下回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威廉见母亲放了他,心里很高兴,一溜烟跑掉了。莫雷尔太太向来不喜欢跟邻居争吵,心想她去向安东尼太太解释一下,这事就过去了。

谁知那天傍晚,莫雷尔从矿井回来时,看上去很生气。他站在厨房里,瞪着眼四下张望,有好几分钟没吭声。后来才问:

“威廉上哪儿去了?”

“你找他干什么?”莫雷尔太太明知故问。

“我找到他就会叫他明白。”莫雷尔把下井的水壶砰的一声放在餐具柜上。

“八成是安东尼太太找你,跟你胡扯一通她家艾尔弗雷德的领子吧。”莫雷尔太太冷笑一声说。

“别管谁找我,”莫雷尔说,“我要是抓住他,我就揍得他骨头散架。”

“真是胡扯,”莫雷尔太太说,“你竟会听信瞎话,准备跟冤枉你儿子的雌老虎一鼻孔出气。”

“我要教训教训他!”莫雷尔说,“不管是谁的孩子,他总不能心血来潮就随便到处去撕坏人家的衣服。”

“到处去撕坏人家的衣服!”莫雷尔太太学着他说话,“那个艾尔弗雷德拿了他的砸砸果,他去追,无意间扯住了那孩子的衣领,因为人家躲躲闪闪——安东尼家的孩子就会这一套。”

“我知道!”莫雷尔气势汹汹地喝道。

“还没听人说,你就知道了。”他老婆讽刺地应道。

“用不着你操心,”莫雷尔大发雷霆,“我知道我该怎么办。”

“那就更靠不住了,”莫雷尔太太说,“要是哪个多嘴多舌的畜生怂恿你揍自己的孩子怎么办?”

“我知道。”莫雷尔又说了一遍。

他不再吭声,就那么怒气冲冲地坐着。突然威廉一头闯进来说:

“妈妈,我可以吃茶点吗?”

“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莫雷尔大喝一声。

“别嚷嚷,孩子他爹,”莫雷尔太太说,“别那么出乖露丑的了。”

“没等我好好收拾完他,他就要出乖露丑的了。”莫雷尔嚷着站起身来狠狠瞪着儿子。

就年龄来说,威廉算是长得高的,不过他生性非常敏感,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了,正惶恐地望着他父亲。

“出去!”莫雷尔太太吩咐儿子说。

威廉吓得动弹不得,莫雷尔突然弯下身来,捏紧拳头。

“我教你怎么出去!”他发疯似的喊叫。

“什么!”莫雷尔太太火冒三丈,气喘吁吁,大声说,“不准你听人家的话来碰他,不成!”

“我打不得?”莫雷尔哇哇叫着,“我打不得?”

他狠狠瞪着孩子,冲上前去。莫雷尔太太举起拳头跳到他们之间。

她大声喊叫:“你敢!”

“什么!”他口里嚷嚷,一时愣住了,“什么!”

她转过身去冲着儿子。

“滚出去!”她气呼呼地吩咐他。

那孩子像是中了催眠术似的,猛地转身就跑。莫雷尔冲到门口,可是来不及了。他回过身来,尽管煤灰满面,还是看得出气得脸色发白。不过这时他老婆正在火头上。

“只要你敢!”她声音响亮地说,“老爷,只要你敢伸一个指头碰碰孩子,就叫你后悔一辈子。”

他怕她,因此只好气呼呼地坐下了。

当孩子们长大一些,放得下了,莫雷尔太太就参加了妇女协会。这是批发合作社附属的一个小型妇女俱乐部,每星期一晚上在贝斯伍德合作社的杂货铺楼上一间长屋里聚会。这些女人可以在那儿讨论合作社的好处以及其他一些社会问题。有时候莫雷尔太太也看看报。孩子们看见一向忙于家务的母亲居然坐着飞快地写字,想一想,查查书,再写,不免觉得奇怪。在这种场合他们总对她怀着深深的敬意。

不过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协会,并不埋怨它抢走了母亲,这是绝少有的——一半是因为她喜欢这个协会,一半也因为他们从协会得到一些优待。有些心怀敌意的丈夫看见老婆变得太独立,把协会叫作“呱啦呱啦”铺子——意思就是“嚼舌根”铺子。就协会的基本宗旨而言,这话倒也不错。这些女人就是可以借此反省一下她们的家庭,她们的生活条件,从中找到不满的地方。因此矿工们发现他们的老婆做人有了自己的新标准,不免有些心慌。同时,莫雷尔太太星期一晚上总有好多新闻,因此孩子们都希望母亲回家来时威廉待在家里,因为她会告诉他好多事情。

后来,威廉十三岁那年,她给他在合作社办事处找了个工作。他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为人坦率,面目粗犷,一双蓝眼睛像真正的北欧人。

“你干吗叫他去当坐冷板凳的?”莫雷尔说,“他只会把裤子磨破,什么也挣不到。刚进去他挣多少钱?”

莫雷尔太太说:“他刚开头挣多少都没关系。”

“没关系!叫他跟我下井去,一开头他就可以稳拿十先令一星期。不过我也知道,照你看为了挣六先令而在凳子上磨破裤子,还是比跟我下井挣十个先令好。”

“他不下井,”莫雷尔太太说,“这事就别再提啦。”

“我下井不算是委屈了我,偏偏他下井就算是委屈了他。”

“你妈让你十二岁就下井,我可不能凭这条理叫我的孩子也跟你一样。”

“十二岁!还根本没到十二岁呢。”

“不管你几岁都一样。”莫雷尔太太说。

她对自己的儿子非常自豪。他上夜校,学会了速记,因此到十六岁那年,他已经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速记员兼簿记员了。后来他在夜校教书。可是他太暴躁,只是由于他心眼好,身材高大,才没人敢惹他。

凡是男子汉做的事——正经事——威廉都会。他跑起来快得像阵风。十二岁那年他在一次比赛中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只玻璃墨水缸,形状像只铁砧,神气活现地搁在餐具柜上,给莫雷尔太太带来莫大的愉快。孩子是为了她才去参加赛跑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拿着那个铁砧飞奔回家,说:“妈妈,瞧!”这是送给她的第一件真正的礼物。她像皇后一样接过了墨水缸。

“多美呀!”她叫着说。

于是他开始有了抱负。他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母亲。他挣到十四个先令一星期的时候,她让他自己留两先令,因为他从来不喝酒,有了这钱就觉得自己阔了。他跟贝斯伍德的中产阶级来往。小镇上地位最高的是牧师,然后是银行经理,再就是几个医生,其后是商人,再往后才是煤矿老板。威廉同药剂师的儿子,教师,以及商人交往。他在技工会堂打弹子,尽管碍着他母亲,他还是去跳舞。凡是贝斯伍德的娱乐活动,从教堂街那些便宜跳舞会,到运动会,以及打弹子,他都有兴致。

保罗常常听到威廉有声有色地讲起各种各样如花似玉的小姐,这些人大多像摘下的花朵,在威廉心里只开了短短两星期就凋谢了。

偶尔也有些情人追来寻找她行踪飘忽的情郎。莫雷尔太太看见门口来了个陌生姑娘,立刻就闻出味道不对。

这闺女哀求地问:“莫雷尔先生在家吗?”

莫雷尔太太答道:“我丈夫在家。”

“我——我意思是说小的一位莫雷尔先生。”这少女鼓足勇气重复了一遍。

“哪一个?有好几个呢。”

于是这个美人儿红着脸,说话也结结巴巴了。

她解释说:“我——我是在里普利——遇见莫雷尔先生的。”

“哦——在舞会上?”

“是啊。”

“我儿子在舞会上认识的那些姑娘我一概不赞成。而且他也不在家。”

后来他回来就跟他母亲发火,因为他母亲竟如此粗暴地把那姑娘撵走了。他是个大大咧咧,但却神情急躁的家伙,昂首阔步,有时皱着眉头,常常兴高采烈地把帽子推到后脑勺上。这会儿他就皱着眉头走进来,把帽子朝沙发上一扔,手托着下巴,低头瞪着他母亲。她身材矮小,头发全都朝后梳着。她态度平静,令人敬畏,然而又极其亲切。看见儿子生气,她内心感到不安了。

“昨天有位小姐来找过我吗,妈妈?”他问。

“我不知道什么小姐。只有个姑娘来过。”

“那你干吗不告诉我?”

“因为我干脆忘了。”

他有点激动了。

“一个漂亮姑娘——看上去是一位小姐。”

“我没朝她看。”

“棕色的大眼睛?”

“我没看。去告诉你那些姑娘,我的儿,要是她们追求你,别来你妈这里找你。把这话告诉那些——告诉你在跳舞班认识的那些厚皮婊子。”

“我敢肯定她是个好姑娘。”

“可我肯定她不是。”

这次口角就此结束。母子之间为了跳舞的事曾发生过一场很大的争执。威廉提出要去赫克诺尔·托卡德参加化装舞会,这地方一向被看作是下等城镇,这时两人间的不洽就达到了顶点。他要打扮成一个苏格兰高地人。他可以租一套服装,他有个朋友有套服装,他穿了正合适。那套高地人服装送到家里,莫雷尔太太冷冷收下,连包也没拆开。

威廉大声说:“我的衣服来了吗?”

“前面屋里有个包。”

他连忙冲进去,解开绳子。

“你儿子穿这身衣服,你看怎么样!”他说着,欣喜若狂地叫她看那套衣服。

“要知道我不愿看你穿这种衣服。”

舞会那天傍晚,他回家来穿衣服,莫雷尔太太戴上帽子,穿上大衣。

“你不待在这儿看我吗,妈妈?”他问道。

“不,我不要看你。”她回答。

她脸色苍白铁板,神情冷酷。她怕儿子跟他父亲走上同样的道路。他犹疑了一下,心里有点焦急不安。接着,他看见了那顶有彩带的苏格兰高地帽子,就高高兴兴地拿起帽子,把她忘了。她也就转身走了出去。

十九岁那年,他突然离开合作社办事处,在诺丁汉找了个差使。这个新差使一星期可以挣三十个先令,过去他只挣十八个先令。这当然是长进了。他父母都洋洋得意。大家都称赞威廉。一时间他似乎快飞黄腾达起来了。莫雷尔太太希望他能帮助他两个弟弟。安妮如今正在学当教师。保罗也很聪明,成绩也不错,正跟那位当牧师的教父学法语和德语。牧师至今还是莫雷尔太太的好朋友。阿瑟是个宠儿,也是个漂亮孩子,正在念公立小学,不过有人说,他正在争取得到一份进诺丁汉中学念书的奖学金。

威廉在诺丁汉的新职位干了一年。他刻苦学习,人也严肃起来。看上去似乎有什么事情使他感到烦恼。他仍然出去参加一些舞会和河滨的游宴。他不喝酒。他们家几个孩子倒都是狂热的戒酒主义者。他晚上很晚才回来,还要坐着学习到深夜。母亲苦苦求他多多保重,不要一心两用。

“要是你想跳舞,就跳吧,我的儿。不过,别以为你既能在办事处工作,又能玩乐,此外还能学习。不成,身子骨受不了。不要东一锤西一棒的——要么好好玩,要么念拉丁文,可是别想样样兼有。”

后来他在伦敦找了个工作,年薪一百二十英镑。这数目似乎是笔巨款。母亲简直搞不清应该高兴还是伤心了。

“他们叫我下星期一上莱姆街去,妈妈。”他大声说着,念信的时候两眼炯炯发光。莫雷尔太太只觉得连心脏都停止跳动了。他念着信:“‘不论接受与否,请于星期四作出答复。……某某谨上。’他们要我啦,妈妈,一百二十英镑一年,连面也没见过就要我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干得了吗。想想看,我要去伦敦了!我可以给你二十英镑一年,妈妈。我们大家都要发财了。”

“我们要发财了,我的儿。”她伤心地回答。

他想都没想到她对他发迹居然并不怎么快活,对他就要离开家倒十分伤心。说真的,随着他动身的日子日益逼近,她心里越来越想不开,绝望得万念俱灰。她多么爱他呀!不仅如此,她还对他抱有多大的希望啊。她几乎是靠他过日子。她喜欢为他做种种事情:她喜欢为他端茶杯,喜欢替他熨烫衬衣硬领,他对这些硬领很得意,她看着觉得非常高兴。当地没有洗衣房。她一向用一只凸肚的小熨斗把衣领整治得干干净净,纯靠臂力烫得熠亮才罢。如今她不会为他熨烫硬领了,眼看他就要走了。她感到他似乎要离开她的心。看来他似乎不让她跟他住在一起,她的悲痛也就在此。他几乎要完全脱离她了。

他动身前几天,刚满二十岁。临走他把那些情书烧了。这些情书放在一只文件夹里,搁在厨房碗柜顶上。有些信他曾经摘要念给母亲听过,有些信她不厌其烦地亲自看过。不过大多数信都写得浅薄得很。

到了星期六早上,他说:

“来吧,圣徒 ,咱们一起来翻翻这些信,信上的花鸟都送给你。”

莫雷尔太太已把星期六的活儿都赶在星期五做完,因为这天是威廉在家里的最后一个休息天。她给他做了一块米糕让他带走,这是他爱吃的东西。他简直一点也不知道她是那么痛苦。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第一封信。信笺是淡紫色的,还画着深红的和绿色的蓟草。威廉闻闻信纸。

“好香啊,你闻闻!”

他把那张纸塞到保罗鼻子下面。

“呣,”保罗说着,吸了口气,“这是什么味儿?闻闻看,妈妈。”

母亲那小巧玲珑的鼻子匆匆凑到信纸上。

她嗤之以鼻地说:“我才不要闻她们那些废话呢。”

“这姑娘的父亲,”威廉说,“像克利苏斯 一样富有。他的财产数也数不清。她叫我拉斐特,因为我懂法文。‘你会明白,我已经原谅你了’——她原谅我,我很高兴。‘我今天早上把你的事告诉母亲了,她很愿意请你星期天来喝茶,不过她还得征求我父亲的同意。我衷心希望他能同意。事情怎么收场我会通知你的。不过,要是……’”

“‘会通知你事情怎么’个啥?”莫雷尔太太打断了他。

“‘收场’——哦,是啊!”

“‘收场’!”莫雷尔太太挖苦地又学说了一遍,“我还以为她受过很好的教育呢。”

威廉感到有点不自在,把这姑娘就此丢开一边,角上的蓟草给了保罗。他继续摘要念一些信,有些信把母亲逗笑了,有些引起她不高兴,而且使她为他担心。

“孩子,”她说,“她们都很聪明,她们知道只要夸上几句满足你的虚荣心,你就会紧紧跟着她们,就像一只狗被人搔搔脑袋时那样。”

“得了吧,她们不能老这么搔,”他回答说,“等她们搔过了,我也走掉了。”

她回答说:“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脖子上套上了条绳子,拉也拉不掉。”

“才不会呢!这些人我个个都对付得了,妈妈,她们没什么可以自夸的。”

“你这会儿就是在自夸。”她平静地说。

不一会儿,这儿就堆起了一堆皱巴巴的脏纸团,这就是原来夹在文件夹里的那些香笺,只有保罗从信笺角上弄下了三四十个好看的笺花——有燕子,有毋忘我草,还有常春藤小枝。随后,威廉就动身到伦敦过他的新生活去了。 Yg8nYCYTbjZxOOXUwwznyR2Cybe+5afGEIbtNZ+ggKFwW1FFSYbOUO4qRMtMMcT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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