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赫没有瞧自己上衣口袋里的怀表,就停下来说:
“快一点啦……扎查里,好了没有?”
小伙子支坑木已有好一会儿。他干了一半就仰着身子躺下来,出神地想起昨天玩的情形,这时他听到喊声惊醒过来,回答说:
“好了,就这样吧,明天再说。”
于是他又回到掌子面上原来的地方。勒瓦克和沙瓦尔他们也放下了尖镐。大家都休息了一会儿。每个人一面用赤裸的手臂擦着脸上的汗,一面望着岩顶一块块已经裂缝的页岩;他们只就工作说了几句话。
“又碰上容易崩塌的地方了!这可真他妈的倒霉……”沙瓦尔嘟哝说,“在包工合同里,他们就没提到这个。”
“这帮坏蛋!”勒瓦克抱怨说,“他们就想让咱们死在里面。”
扎查里笑起来。他对干活什么的都不大在意,一听到别人骂公司却特别带劲。马赫息事宁人地解释说:地层的性质是每二十米一变,大家应该公正一点,谁也不能预见到一切。接着,沙瓦尔和勒瓦克又骂起工头们来,马赫担心地看了看四周,说:
“小声点!算了吧!”
“你说得对,”勒瓦克也压低了声音说,“这样说有危险。”
即使在这样深的地方他们也害怕有密探,仿佛矿层里的煤也有煤矿股东们的耳朵似的。
“你不用管,”沙瓦尔用挑衅的口吻大声嚷道,“丹萨尔那头猪猡怎样玩弄细皮嫩肉的金发女人,我不管,他要是再用那天的那种口气和我说话,我非用砖头砸他的肚子不可……”
扎查里这回哈哈大笑起来。总工头和皮埃隆老婆之间的不正当关系成了全矿井扯不完的笑料。连在掌子面下面的卡特琳也扶着铁锹大笑起来,并且用一两句话让艾蒂安也听明白了。马赫却生起气来,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恐惧。
“你能不能住嘴,嗯?……要是你存心惹祸,等剩你一个人的时候再说。”
他的话音未落,从上头的巷道里就传来了脚步声。几乎同时,工人们中间称作小内格尔的矿井工程师由总工头丹萨尔陪着来到了掌子面上。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马赫小声说,“总是有人从地里钻出来。”
埃纳博的侄子保尔·内格尔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长得端正漂亮,满头鬈发,棕色小胡子。他有一个尖尖的鼻子和一双灵活的眼睛,神情活像一只可爱的雪貂,机灵,多疑。和工人们打交道时,他就会变成果断的权威。他的衣着跟工人一样,也蹭得浑身是黑。为了得到工人们的尊敬,他常表现出一种奋不顾身的勇气,奔向最困难的地方,在煤层崩塌和瓦斯爆炸的时候,他总是跑在前头。
“我们到了吧,丹萨尔?”他问道。
总工头丹萨尔是比利时人,相貌粗俗,长着一个很有肉感的大鼻子,他过分礼貌地回答说:
“到了,内格尔先生……这就是今天早晨雇用的那个工人。”
两个人钻进掌子面,把艾蒂安叫过来。工程师举起手里的矿灯,看了看他,什么也没问。
“好吧,”他最后说,“我可不大喜欢从马路上随便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来……不过,主要是以后别再这样做了。”
对于大家向他所作的解释:工作上需要,也希望用男工替代女工推车等等,他根本没有听。他开始察看巷顶,挖煤工们又拿起尖镐刨煤,这时候他突然喊了起来:
“唉!马赫,你们简直是拿人命当儿戏!……他妈的,你们都想死在里面!”
“喔,这儿挺结实。”马赫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什么结实!……岩层已经下沉了,你们支的坑木相距足有两米多远,好像舍不得坑木似的!哼!你们全都一样,宁愿压碎脑袋,也不肯早一点放下挖煤去及时支好坑木!……你们要马上给我支好。加上双柱子,听见了没有?”
矿工们还在争辩,说他们对自己的安全比谁都知道得清楚;矿工们的犟脾气使他发火了:
“怎么,快动手!要是砸碎脑袋,是你们自己承担后果吗?绝对不是!公司得给你们或你们的老婆发抚恤金……我向你们再讲一遍,我了解你们,为了到晚上多出两车煤,连命都不要了。”
马赫尽管有些上火,但仍然平静地说:
“要是给我们足够的工钱,我们自然会把坑木支好的。”
工程师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他把整个掌子面察看了一遍,走到掌子面下面的时候才回头作了这样一句结论:
“你们还有一个钟头,都去支顶柱;我通知你们,你们这个掌子面要罚三个法郎。”
挖煤工对此报以低声的咒骂。只是从徒工到总工头一层压一层的等级压力才使他们克制住了自己。沙瓦尔和勒瓦克刚要发作,马赫瞪了他们一眼,把他们制止了,扎查里只是嘲弄地耸了耸肩。艾蒂安可能是他们当中最激动的一个。他自从进到这个地狱里,慢慢增长着的一种反抗情绪使他感到无法忍受下去。他望了望低低弯着腰的顺从的卡特琳。人们在这死气沉沉的黑暗中,累死累活地干着这样艰苦的活儿,却连每天买面包的几个铜子都挣不上,这怎能忍受?
这时候内格尔和丹萨尔一起走开了,总工头只是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到了巷道里又停下来,检查着应由这几个挖煤工负责的、掌子面后面十米长的一段巷道的坑木,又说了起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们拿人命当儿戏?”工程师大声地嚷道,“难道你他妈的就不管吗?”
“我管啊,管啊!”总工头结结巴巴地说,“我三番五次地跟他们说,都说腻了。”
内格尔粗声地喊道:
“马赫!马赫!”
大家全都从掌子面走下来。内格尔接着说:
“你们瞧瞧这个,这支得住吗?……尽是偷工减料的活儿。这个潦潦草草加的柱帽,立柱根本就顶不到……我的天!我明白我们为什么花那么多修理费。你们只想把你们负责的时间对付过去就行了,是不是?过后就完全塌了,那时公司就又不得不用上一大批修理工……你们看看那边,那活儿简直是应付差事。”
沙瓦尔刚想开口,就被他制止了。
“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要多给你们工钱,是不?好吧!我预先告诉你们!你们是在逼着经理处采取措施,好吧,以后坑木钱另付,可是公司要按成从每车煤上扣除这笔钱。我们到那时再看你们会多挣几个……但是眼前先把这些都给我马上支好,我明天还要来查看。”
他的威胁使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他走了。在工程师面前低三下四的丹萨尔,特意留下来几秒钟,粗暴地向工人们说:
“你们这伙人,叫我挨了一顿骂……我对你们的惩罚可不只是三法郎罚款!你们小心点!”
他一走,马赫就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
“老天爷!不公平就是不公平。我愿意大家都心平气和的,因为只有这样才好商量;可是,他们硬要逼得你发火……你们听见没有?降低每车煤的价钱,另外给坑木钱!这又是一个克扣咱们工钱的花招!……扯他妈的淡!”
他正想找个人出气,一眼瞧见了艾蒂安和卡特琳在那儿闲待着。
“你们还不给我拿些木料来!你们就没事干了吗?……我真恨不得踢你们几脚。”
艾蒂安拿木头去了;他对马赫这样暴躁毫不怨恨,他对这些工头老板感到极为气愤,而矿工们却实在太老实了。
勒瓦克和沙瓦尔也都粗鲁地咒骂了一阵泄了愤。他们每个人,扎查里也不例外,全都发疯似的支起坑木来。在将近半个钟头内,只听到用铁锤敲坑木的声音。他们谁也没再说话,一个个都呼呼地喘着气,向岩石出气,如果办得到的话,他们真想用肩膀一扛,把岩石顶上去一块。
“就这样吧!”最后马赫说,他又累又气,一点劲也没有了,“一点半了!……今天可好,干了一整天还挣不了两个半法郎!……我要回去了,我干够了。”
虽然离下工还有半个小时,他却穿上了衣服。别人也都跟着他穿起衣服来。他们一看见掌子面就有气。年轻姑娘又去推车子,他们把她叫回来,同时对她这样热心非常生气,煤要是有脚就让它自己走出去吧。于是六个人胳膊底下夹着工具就走了,他们还得走两公里路从原路回到矿井的井口。
到了通风道里,挖煤工们全都溜下去了,卡特琳和艾蒂安却落在后面,因为他们遇见了小丽迪。小丽迪在路轨中间停下来,好让他们过去,并且告诉他们穆凯特说是鼻子流血,必须到什么地方去用凉水冲一冲,可是已经有一个钟头了,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当他们分手的时候,丽迪又推起斗车,她已经累得腰酸腿软,满身泥水,挺直着她那小虫子似的四肢,真像一只蚂蚁在拼命搬运一个过重的东西;他俩则向后仰着身子,缩着脖子往下溜,唯恐擦破额头。他们直挺挺地沿着被人们的屁股磨光了的岩石向下溜着,不时地还要抓住撑柱,以免像他们开玩笑说的那样,把屁股擦得冒火。
到了下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只见有几点星火消失在远处巷道转弯的地方。他俩的愉快心情已经沉落下去,她在前,他在后,两个人迈着疲惫不堪的沉重步子。安全灯已经熏黑,他勉强能看到在一片烟雾茫茫中的卡特琳。他心里很乱,因为他知道她是个姑娘,觉得不拥抱她一下简直是傻瓜,但是一想到另外那个人,就又认为不能这么做。肯定地,她对他说了谎;那个人一定是她的情人,他们一定曾经随便在哪个煤渣堆上睡过觉,因为她走路的姿态已经是一些放荡女人的样子。他毫无理由地生着她的气,好像她欺骗了他。而她却不断地回过头来,告诉他要小心,不要绊倒,似乎在求他和她要亲热一些。他们走在这样僻静无人的地方,本来很可以像好朋友似的有说有笑!最后,他们终于出了运煤巷道,这减轻了他心情矛盾的痛苦。不过,这时她却流露出最后的忧伤目光,仿佛在惋惜他们再也不会得到的幸福。
现在,他们周围是地下世界的一片喧嚣,工头们来回走过,快马拖着一列列斗车往返不停,灯光像星星似的不断在黑暗中眨眼。他们必须紧靠在岩壁上,让那些人影和直往人脸上喷气的牲口走过。让兰光着脚跟在他那一列斗车后面跑着,向他们喊了一句下流话,由于车轮的隆隆声他们没有听清。他们还在走着,她这时默默不语,他呢,已辨认不出早晨所看到的巷道和十字路口,并且觉得她在这地下把他带往越来越远的地方。特别使他难以忍受的是寒冷;从离开掌子面他就感到越来越冷,越走近竖井,他哆嗦得越厉害。狭窄的巷道间又吹来一阵暴风般的气流。正当他失望地觉得永远也走不到头的时候,突然间,他们走进了矿井井口的大厅。
沙瓦尔斜着眼望了他们一眼,撇着嘴露出怀疑的神情。其余的人也都和沙瓦尔一样,满身是汗地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强忍着愤愤不平的愤怒,一声不响。他们来得太早了,而且现在正忙着往井下送一匹马,这是件复杂的工作,半点钟以内,还不能让他们上罐笼。装罐工推动煤车,发出震耳欲聋的烂铁撞击声,罐笼迎着从黑窟窿里滴下来的水点正在飞快地升起。下面的积水坑是个十米深的渗井,里面积满了从上面流下来的水,发出淤泥的潮湿气味。人们不停地围着井口转圈,拉着信号绳,压着杠杆柄,在这蒙蒙的水雾中,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三盏照明灯的火光,勾画出许多活动的大黑影,使这间地下大厅变得犹如匪窟一般,又仿佛是瀑布近旁的一个强盗的打铁炉。
马赫试着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走近六点钟上班的皮埃隆身旁。
“喂,你让我们上去嘛。”
皮埃隆是装罐工,小伙子长得漂亮,胳膊腿显得很有劲,面貌温和,他做了个表示吃不消的手势。
“不行,找工头去吧……我会被罚钱的。”
人们心里又涌上来一阵抱怨,但又咽了回去。卡特琳附在艾蒂安的耳边说:
“到马厩看看去,那边不错!”
他们必须不让人看见才能溜进去,因为那儿是不准去的。马厩在左边一个短巷道的尽头,长二十五米,高四米,是在岩层中凿出来的,有砖砌的拱顶,可以容纳二十匹马。这里的确不错,充满了活牲口发出的暖和气,新铺的干草散发出香味,收拾得非常干净。唯一的一盏灯像长明灯一样发出宁静柔和的光亮。正在休息的马匹转过头来,睁着孩子般的大眼睛瞧了瞧,不慌不忙地又去吃自己的燕麦。它们是人人喜爱的、膘肥体壮的苦力。
卡特琳大声念着马槽上钉着的锌牌上的马名,突然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冷不防看到一个人在她面前站了起来。原来是穆凯特,她正在草堆里睡大觉,现在惊慌失措地钻了出来。昨天星期日,她放荡了一天,今天感到实在疲倦极了,就使劲在鼻上捶了一拳,然后借口去找凉水,离开了掌子面,跑到这儿来和牲畜一起躺在温暖的干草堆里。她的父亲对她非常溺爱,不怕给自己招来一些麻烦,竟放任她这样做。
恰巧这时候她父亲老穆克走了进来。他是个矮个子秃头、没少吃苦的老矿工,不过仍然很胖,这在五十岁的老矿工说来是不多见的。他由于自从当了马夫以后嚼的烟过多,发黑的嘴里牙床冒着血。他一见有另外两个人跟自己女儿在一起,就火了。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啊!真算可以呀!两个骚丫头带着一个男人到我这儿来啦!……到我的干草堆上来干你们的下流勾当可倒不错啊!”
穆凯特觉得这话很滑稽,捂着肚子笑起来。卡特琳却朝艾蒂安微笑着,这时他很窘,扭头走了。当三个人都回到井口底下的时候,贝伯和让兰也赶着一列斗车来了。罐笼正占用着,要上去还得等一会儿。年轻的姑娘走近他们的马,用手抚摸着它,向她的同伴谈着它的身世。这是匹白马,名叫“战斗”,是矿里最老的一匹马,已有十年井下工龄了,十年来,它就生活在这个洞穴里,在马厩里占着一个固定的角落,每天沿着漆黑的巷道干着同样的活儿,自从下了井以后再没有见过天日。它长得膘肥体壮,皮毛油亮,看样子十分老实。它在这里似乎过着一种达观的生活,避开了地面上的烦恼。此外,它在黑暗里也变得十分机灵。它对拉车的道路非常熟悉,会用脑袋推开风门,知道在太低的地方低头,以免碰破马头。毫无疑问,它还会计算拉车的趟数,因为每当拉够了规定的趟数,它就不肯再拉了,非把它送回马厩去不可。现在它已年老了,两只猫眼一般的眼睛不时流露出抑郁的目光。也许它在阴暗的幻想中,又模糊地看见了马西恩纳它出生的磨坊。那个磨坊建在斯卡普河边,周围是微风轻拂的辽阔草原。空中还有一个什么亮东西,那是一盏巨大的吊灯吧,实际的情景在这个牲畜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它低着头,老腿不停地打战,拼命地回忆着太阳的样子,但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候,罐笼旁的工作正忙。信号锤敲了四下,人们正在往下送马。这一直是一件紧张的事,因为有时候把牲口送下来的时候它已经吓死了。在上面,被兜在绳网里的牲口拼命地挣扎着,接着,当它感到离开地面的时候,就吓得失去了知觉,直勾勾地死瞪着大眼,皮毛一颤不颤地下入井中。这匹马因为过于肥壮,罐笼里装不进去,只好把它吊在罐笼底下,把它蜷着身子,脑袋窝在腰间捆好。上面开机器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得很慢,往下送这匹马用了将近三分钟的工夫。下面的人更心焦,怎么搞的?能把它撂在黑咕隆咚的半空中吗?最后,它终于出现了;它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吓得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瞪着。这是一匹刚满三岁的栗色小马,名叫“小喇叭”。
“小心!”负责接这匹马的老穆克喊道,“把它弄过来,先不忙解开它。”
不一会儿,“小喇叭”就像石头般地躺在铁板上。它一直动也没动,仿佛在这阴暗无边的黑洞里,在这深邃喧闹的大厅里做着噩梦。大家开始给它解绳子,这时,刚从煤车上卸下来的“战斗”走近前来,伸长脖子嗅着这个刚从地面上掉下来的伙伴。工人们围了一大圈,开着玩笑。“嘿!它有什么好闻呀?”可是“战斗”却兴奋起来,对人们的嘲讽毫不介意。它无疑地从“小喇叭”的身上闻到了外边新鲜空气的味道和早已遗忘的阳光照晒草地的芳香。突然,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这是一节快活的乐曲,又好像是感伤的呜咽。这是表示欢迎,是一阵给它带来的对往事怀念的喜悦,同时又是对多了一个死后才能再上去的囚犯的伤感。
“啊!‘战斗’,这个家伙!”工人们看到他们的心爱宝贝做出的滑稽动作高兴地叫了起来,“你们瞧,它跟伙伴聊起来了。”
被解开的“小喇叭”,依然一动不动。它侧躺着,好像还被绳网紧紧地捆着似的,它是被吓呆了。最后,有人抽了它一鞭子,它这才站起来,带着一副痴呆的样子,四条腿哆嗦得很厉害。老穆克把两匹友好的牲口牵走了。
“怎么样!现在行了吗?”马赫问道。
罐笼还要清理一下,再说,离上井的时间还差十分钟。工地渐渐走空了,矿工们正从各个巷道往井口走来。这儿已经聚有五十来个人,他们全都浑身湿透,哆嗦着站在风口上,从四面八方传出患了肺炎的嘶嘶的呼吸声。皮埃隆尽管面貌温和,却打了女儿丽迪一个耳光,嫌她提前离开了掌子面。扎查里偷偷地贴紧着穆凯特,好暖和暖和。但是,不满的情绪越来越增长,沙瓦尔和勒瓦克对人们讲述着工程师的威胁:降低每车煤的价格,支坑木另外给钱等等。这个方案引起人们的惊叹,在这狭小的角落里,在这离地面近六百米的地下,造反行动正在萌芽。过一阵子,人们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了,这些浑身沾满煤污、这些由于等候上井而冻得浑身冰冷的人们责骂起公司来,说公司要把工人们在井底下弄死一半,再活活饿死另一半。艾蒂安听着,气得发抖。
“快点儿!快点儿!”李肖姆工头对装罐工说。
他催着快一点用罐笼送人上去,他对工人们的话装作没听见,不想责备大家。但是后来怨声太响了,他不得不加以干涉。有人在他身后大声吵嚷: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公司总有一天要砸锅。
“你是个明理的人,”他对马赫说,“快叫他们住嘴吧!一个人要是不是最强者,就该做个最懂事的人。”
马赫终于安静下来,并且有些担心,但他并没想去制止大家。忽然,声音平息下来了,内格尔和丹萨尔视察完毕也汗水淋淋地从一个巷道里走出来。由于服从的习惯,人们后退了几步,工程师一言不发,从人群中走过。他上了一辆斗车,总工头上了另外一辆;这时人们拉了五下信号,这是告诉上面要上“大肥肉”,他们是这样称呼工头们的;罐笼在阴郁的静寂中往上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