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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在萨伦学堂的“第一学期”

第二天,学堂正式开学。我记得,教室里本来是一片喧嚣,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因为克里克尔先生吃过早饭,来到教室,他站在门廊里扫了我们一眼,就像故事书里说的巨人审察俘虏一样。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滕盖站在克里克尔先生身边。我觉得他没有必要那样声嘶力竭地大喊“安静”,因为学生们都吓得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了。

学生们看着克里克尔先生说话,听见的却是滕盖的声音,主要内容是:

“同学们,新学期开始了。在这个新学期里,你们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我劝你们要以充沛的精力好好学习,要不我就以充沛的精力来处罚你们。我不会手软。你们搓啊,揉啊,都无济于事,我给你们留下的痕迹是搓不去,揉不掉的。现在,都快学习去吧!”

那可怕的开学典礼结束以后,滕盖便拖着假腿冬冬地走了。克里克尔先生走到我坐的地方,对我说,要是我咬人出了名,他也是咬人出了名的。接着他就让我看他手里的藤子棍儿,问我拿 这东西 和牙齿相比怎么样。是不是抵得上一颗尖牙,嘿?是不是抵得上一对牙,嘿?这牙是不是很长,嘿?咬不咬人,嘿?咬不咬人?他每问一句,就用那藤子棍儿抽我一下,像用刀子割肉,疼得我不停地扭动。所以,没有多久我就享受了萨伦学堂的一切权利(如斯蒂福所说),没有多久我就眼泪汪汪了。

这并不是说只有我才有这份殊荣。恰恰相反,大部分学生(尤其是年纪小的),在克里克尔先生在教室里来回巡视的时候,都受到了类似的关怀。这一天的功课还没开始,就有半数学生被打得扭动、哭叫;这一天的功课结束之前,又有多少学生被打得扭动、哭叫呢,我实在不敢想,因为我怕有夸大之嫌。

我觉得任何人都不会比克里克尔先生更喜欢自己那份职业了。他抽打学生取乐,就像贪得无厌的人得到满足一样。我认为胖乎乎的学生对他的吸引力特别大,这样的学生能使他着迷,使他焦躁不安,非在放学之前收拾收拾他们不可。我自己就胖乎乎的,所以我很清楚。现在我一想起这家伙,准气得发昏,并不是因为我个人的遭遇而气愤,即使我不曾落到他手里,只要我了解了他的所作所为,我也同样会感到气愤。但是我的确气得头昏脑涨,因为我知道此人别的不会,只会祸害人,他没有资格受到那样大的信任,正如他没有资格当海军上将,没有资格当总司令,即便他当了海军上将,或者当了总司令,也远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干这么多坏事。

我们这群可怜的孩子得讨好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凶神,我们在他面前显得多么卑贱啊!现在回想起来,他是那样一个德行,而我对他却要卑躬屈膝,我的生活怎么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呢?

现在我又回想起坐在课桌前留意看他眼神的情景:我低三下四地留意看他的眼神,他在用尺子给另一个学生往算术本上划格子,那个学生倒霉,刚被他用那把尺子打过手掌,正用手绢擦手,以为擦擦就不痛了。我有很多功课要做,不是闲着没事儿才看他的眼神,而是因为我感到他有一种不正常的吸引力,我心里害怕,很想知道他还要干什么,是该轮到我挨打了,还是该轮到别的什么人。挨着我坐的有两排小学生,怀着同样的心理,也在注意他的眼神。这情况,我觉得他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他在学生的算术本上划格子的时候,嘴眼歪斜,可怕极了。现在他斜眼往我们这边一扫,我们都连忙低头看书,哆嗦起来。过了一会儿,我们又看他。有个学生倒霉,作业做得不好,听见他召唤,走上前去。这学生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些理由,还说明天一定好好地做。但是克里克尔先生还是揍了他一顿。揍他之前,说了一个笑话,我们也都笑了——我们这群可怜的小狗虽然笑了,却脸色煞白,像灰一样,心也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现在我又回想起坐在课桌前的情景:那年夏天,一天下午,热得让人犯困。我周围是一片嗡嗡声,好像同学们个个都是绿头苍蝇。我们一两个钟头以前刚吃过午饭,那半冷不热的肥肉叫人腻得慌,我的脑袋好像是铅做的那样沉。只要让我睡上一觉,让我给什么都行。我坐在那里望着克里克尔先生,像只小猫头鹰那样冲着他眨巴眼;有一阵儿,困劲儿上来了,睡梦之中我依然看见他在那里往算术本上划格子,后来他轻轻地走到我身后,在我背上抽起了一道红印子,这样一来我就醒了,看他也看得较为清楚了。

现在我又回想起游戏场上的情景:我在游戏场上虽然看不见克里克尔先生,两只眼睛却还老惦记着他。我知道他吃饭的地方离某个窗户不远,这窗户就成了他的象征,我看不见他本人,就看这窗户。他要是在靠近窗口的地方一露面,我脸上就显出一副恳求与顺从的表情。他要是隔着玻璃往外看,就连最大胆的学生(斯蒂福除外)也会刚喊半声就不喊了,马上低头沉思起来。有一天,特拉德(他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学生)不小心把球踢到窗户上,打碎了玻璃。这是我亲眼所见,当时我就觉得这球落到克里克尔先生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脑袋瓜子上了,害怕得不得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感到不寒而栗。

特拉德可真可怜!他那身天蓝色的衣服特别瘦,把他的胳膊和腿勒得像德国香肠,也可以说像果酱布丁。他是一个最快活也最痛苦的学生。他老挨棍子——记得那个学期,他每天都要挨一顿棍子,只有一个星期一除外,那天赶上假日,只打了两只手的手掌——还老说要给他叔叔写信,告诉他这件事,可从来也没见他写。挨了打以后,他只是把头搭在桌子上趴一会儿,不知怎地情绪就好了,又笑起来,在石板上画满了骷髅,他的眼泪还没干呢。起初我老纳闷,特拉德画骷髅能有什么乐趣;有时候我把他看成一种隐士,因为他用那些死亡的标志来提醒自己,挨棍子是不会没有尽头的。不过我现在认为他画骷髅只是因为骷髅好画,眉眼儿什么的都可以不画。

特拉德很讲义气,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认为同学之间互相支持是一项严肃的义务。他这种看法使他吃过好几次苦头;特别是有一次,斯蒂福在教堂里发笑,教区事务员以为是特拉德干的,就把他揪了出去。我现在仿佛还看见他被押解出去的情景,在场的教友都对他投以鄙视的眼光。第二天,他可受了大罪,他还被关了好几个钟头的禁闭,等他出来的时候,他那本拉丁文字典里画满了骷髅,整个教堂墓地里的骷髅都画在里面了,但他始终没有说出真正的肇事者。不过他也得到了报酬。斯蒂福说特拉德不是那号专打小报告的人,我们都觉得这样的评语是最高的赞扬。至于我,虽然我远没有特拉德那么勇敢,年纪也没有他那么大,却会经受很大的痛苦来争取这样的奖励。

看着斯蒂福和克里克尔小姐在我们前面挽着胳膊朝教堂走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精彩的场面之一。我觉得克里克尔小姐在美貌方面无法与小艾米丽相比,而且我也不喜欢她(我不敢哪!);不过我觉得她是个非常动人的姑娘,举止文雅,无人可比。我看见斯蒂福穿着白色长裤,为姑娘打着阳伞,就觉得自己因为有他这样一个朋友而自豪,而且我相信那姑娘也不会不一心一意地爱他的。在我眼里,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不过要是拿斯蒂福和他们相比,就和拿太阳与两颗星星相比一样。

斯蒂福继续保护着我,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有幸得到他支持的人,谁也不敢得罪。不过他无法帮助我,或者说他反正没有帮助我来对付克里克尔先生,而克里克尔先生对我是非常严厉的。但是如果我受的罪出了格儿,他总说我缺少他那股子劲,要是换了他,他是不会忍受的。我认为这是他对我的鼓励,觉得他待我真好。克里克尔先生对我严加处置,也有一项好处,就我所知,也只有这一项好处。他在我坐的长凳后面走来走去,想顺便给我一棍子,这时候他就发现我那块牌子碍事。由于这个原因,牌子不久就摘掉了,从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块牌子。

一件偶然发生的事使我和斯蒂福的关系更为密切,使我感到很光荣,很得意,虽然有时也带来一些不便。有一次我很荣幸,他在游戏场上和我说话,我无意中说起某件事也许是某个人——现在记不清究竟是什么了——很像《佩里格林·皮克尔》一书中的某件事或某个人。当时他什么也没说;可到了晚上,我正要上床睡觉的时候,他问我身边有没有那本书。

我说没有,我还告诉他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读了这本书,读了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些书。

“那你还记得吗?”斯蒂福说道。

我说,当然记得。我记性好,我相信记得很清楚。

“我看,咱们这样吧,小科波菲尔,”斯蒂福说,“你把这些书的内容讲给我听。晚上,早了我也睡不着,早晨,我又常常醒得很早。咱们一本一本地来。这就赶上《天方夜谭》了。”

这个计划使我受宠若惊,当天晚上就付诸实施了。在讲述过程中,我对我所喜爱的那些作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害,我说不出来,也根本不想知道;但是我对他们都很有信心,而且很有把握,我讲的东西都是以朴实认真的态度讲述的;这两方面都产生了很好的效果。

缺点是我有时候晚上犯困,或者情绪不好,不想接着往下讲,这样一来就很难了,可是又非讲不可,因为叫斯蒂福失望,或者让他感到不快,那是万万不行的。早晨也是这样,怪困得慌的,很想美美地再睡上一个钟头,却要像山鲁佐德王后 那样,不到打起床铃的时候就得起来,讲一段很长的故事,这实在让人厌烦。然而斯蒂福决心已定;同时,作为回报,我的算术、练习以及功课中感到困难的地方,他都给我解释,所以在这笔交易中我也不吃亏。不过我还得为自己说句公道话。我为他这样做,并不是贪图什么好处,或者有什么个人打算,也不是因为我怕他。我崇敬他,喜欢他,只要他接受我这份情谊,就是最好的回报了。对于他这种回报,我是非常珍惜的,所以现在回想起这些琐事,心中还隐隐作痛。

斯蒂福对我也是很体贴的,在这一方面,有一次他表现得特别坚决,我估计特拉德和别的同学都会有点儿眼馋了。裴果提答应给我写的信——这封信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呀!——开学后没过几个星期就寄到了,随信还有一个蛋糕,周围摆了很多橘子,另外还有两瓶樱草酒。这些好东西,我都规规矩矩地放在斯蒂福面前,请他处理。

“我看,咱们这样吧,小科波菲尔,”他说,“这酒就留着等你讲故事的时候润嗓子吧。”

我一听这话,脸就红了,谦虚地请他不要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但是他说他注意到了,我有时嗓子发哑——嘶啦嘶啦的,这是他的原话——这酒,每一滴都必须用来给我润嗓子。于是他就把酒锁在他的箱子里,等他认为我需要润嗓子的时候,亲自把酒倒到一个小瓶里,在软木塞里插上羽毛管,让我饮用。有时候,为了加强这酒润嗓子的效果,他还特意挤点儿橘汁在里面,或者放上一点儿姜,或者滴上一滴薄荷油,虽然我不敢说这样一来味道更好,也不敢说晚上睡觉之前和早上起床之后谁就准喜欢这种饮料,但我还是怀着感激的心情喝了,并且深深地体会到他对我的关怀。

我觉得好像我们讲《佩里格林》就讲了好几个月,讲别的故事也讲了好几个月。我敢说,我们这个机构决没有因为没故事可讲而显得无聊,那酒也差不多一直喝到最后。那可怜的特拉德——我一想到这个同学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一方面想笑,可同时眼睛里又含着泪——他总爱插科打诨,碰到可笑的情节,他就假装笑得前仰后合,碰到惊险的情节,他就假装吓得胆战心惊。不过这也常常使我讲不下去。我记得他的拿手好戏就是在我讲吉尔·布拉斯的冒险活动时,每次提到西班牙警官,他就假装吓得上牙碰下牙;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讲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碰上强盗头子,特拉德假装吓得浑身发抖,不巧让正在走廊里巡视的克里克尔先生听见了,说他在寝室里胡闹,把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如果说我本来就有点儿爱好幻想,喜欢传奇,由于老摸着黑儿讲故事,就更有所发展;在这一方面,讲故事这件事对我本不会有很大好处。可是我在寝室里受到大家的宠爱,我还意识到我会讲故事这件事很快就在同学中间传开了,虽然我年纪最小,却很受重视,因此我也特别卖力。如果一个学校全靠残暴手段来维持,那么无论主持人有知识还是没有知识,学生都不可能学到很多东西。我认为,总的说来,我们这帮学生是世上所有学生之中最无知的一帮学生了;他们受到的干扰,受到的粗暴待遇,太厉害了,没法学习。一个人要是老感到不幸,感到苦恼,感到忧虑,他做什么也做不好,这帮学生又怎么能学得好呢?不过我有点儿爱面子,再加上斯蒂福的帮助,还真促使我好好学;虽说未能使我少受许多惩罚,当然也不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却使我在校期间与众不同,因为我的确踏踏实实地学到了一星半点儿的知识。

在这方面,我得到梅尔先生许多帮助。他对我有好感,我很感激他,始终不能忘怀。当时斯蒂福老爱作践他,轻易不放过一个机会来伤他的心,或者怂恿别人来伤他的心。我看到这种情况,总感到很痛苦。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苦恼得更厉害,因为我要是有一块点心或者别的什么物品,从不背着斯蒂福,有什么秘密也同样不背着他,没过多久,我就把梅尔先生带我去见那两个老太太的事儿告诉他了;我老怕他把这件事捅出去,用来讥笑梅尔先生。

我敢说,那头一天早上,我吃着吃着饭就听着笛声在那孔雀翎下面睡着了,当时我们谁也没想到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来到那济贫院会有什么后果。但是这件事是有后果的,只不过还没有显示出来罢了,而且不但有,还有其一定的严重性。

有一天,克里克尔先生因病留在家里,这自然给整个学堂带来了欢乐,上午上课的时候,嚷嚷得很厉害。学生们一来放松,二来得意,很不听话。虽然令人望而生畏的滕盖拖着木头假腿来过两三次,而且把领头闹事的几个学生的名字记了下来,学生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们心里有数,不管他们干什么,明天都会有麻烦,还不如索性今天乐一乐。

那天是星期六,按说应该放半天假。但是在游戏场上打闹会影响克里克尔先生休息,况且天气不好,也不宜外出,所以就要求我们下午都待在教室里做功课,那功课比平时容易一些,是临时安排的。那天正是夏普先生每周一次出去卷假发的日子,所以梅尔先生一个人在学堂里钉着,因为不论什么苦活儿,一向都是他干。

要是梅尔先生这样温和的人能使我联想起牛和熊,那么那天下午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就使我想到一头牛或者一只熊被一千条狗激怒的情况。我记得他那天头疼,他用皮包骨头的手托着脑袋,趴在案头看书,尽力挣扎着坚持做那无聊的工作,周围的吵闹声能叫下院议长发昏。学生们跑来跑去,玩起了“抢占墙角”的游戏;有的笑,有的唱,有的说,有的跳,有的吼,有的慢条斯理地走,有的围着他转,他们龇着牙笑,做着鬼脸儿,在他背后或者在他面前学他的样儿——模仿他穷,模仿他穿靴子,模仿他穿褂子,模仿他母亲,凡是他们应该对他表示同情的地方,他们都加以模仿。

“安静!”梅尔先生突然站起来喊道,他还把一本书摔在桌子上,“这是干什么?真叫人受不了。简直叫人发疯。同学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他摔在桌子上的那本书是我的。当时我站在他身旁,顺着他的眼光往四下里一看,看见所有同学都静下来了,有的突然感到惊讶,有的有些害怕,有的大概后悔了。

斯蒂福的位子在那狭长教室的另一头。当时他倚在墙上,两手插在口袋里,两眼看着梅尔先生,他把嘴唇收拢,好像在吹口哨,这时梅尔先生一眼看见了他。

“安静,斯蒂福先生!”梅尔先生说。

“你安静,”斯蒂福红着脸说,“你在跟谁说话哪?”

“坐下。”梅尔先生说。

“你坐下,”斯蒂福说,“别多管闲事。”

有人暗自发笑,有人拍了拍手。但是梅尔先生脸色煞白,所以紧跟着又安静下来,有一个学生从他身后蹿出来,本想再模仿一次他的母亲,这时也改变了主意,假装要修钢笔。

“斯蒂福,”梅尔先生说,“你要是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称王称霸,”——说到这里,他无意识地(这是我的猜想)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或者以为我没看见你刚才怂恿年纪小的学生变着法儿来气我,那你可就错了。”

“我根本就没想到你,我不操那个心,”斯蒂福以冷淡的口气说道,“所以,实际上,我没有错。”

“你要是利用你在这里受到的偏爱,先生,”梅尔先生接着说,他的嘴唇抖得厉害,“来侮辱一位绅士……”

“一位什么?……他在哪儿?”斯蒂福说道。

这时候,忽然有人喊道:“真丢人,詹·斯蒂福!太不像话啦!”这说话的是特拉德,梅尔先生叫他住口,马上把他顶了回去。

“来侮辱一位苦命的人,他可从来没在任何事情上得罪过你呀,先生,有种种原因,你不该侮辱他,你也不小了,又不是不明事理,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呀!”梅尔先生说着,嘴唇哆嗦得越发厉害了,“你做的事又卑鄙,又可耻。坐下,还是站着,随你的便吧,先生……科波菲尔,继续做功课吧。”

“小科波菲尔,”斯蒂福说着向前面走来,“等一下。你听着,梅尔先生,我可就说这一次:你既然放肆地用卑鄙、可耻这一类的字眼来骂我,你就是个无耻的叫花子。你本来就一直是个叫花子,这你是知道的;但是你既然骂了我,你就是个无耻的叫花子。”

究竟是他想打梅尔先生,还是梅尔先生想打他,还是两个人都有动手的意思,我现在也说不清楚。我只看见全学堂的人都愣住了,好像都变成了石头,我还发现克里克尔先生站在我们中间,滕盖站在他旁边,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站在门口往里看,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梅尔先生把胳膊肘子支在桌子上,两手托腮,坐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

“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当时他哑着嗓子说话,声音却很大,所以滕盖觉得没有必要再重复他的话——“我希望你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吧?”

“没有,先生,没有,”这位老师答道,他抬起头来,摇了摇头、两手搓来搓去,显出极为焦躁不安的样子。“没有,先生,没有。我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没有,克里克尔先生,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我记得自己的身份,先生。我……我……真希望你早一点儿来提醒我,克里克尔先生。那……那样的话,你就更仁慈啦,先生,更公正啦,先生。而且还会省掉我一些麻烦,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一边两眼紧盯着梅尔先生,一边扶着滕盖的肩膀,跳上旁边的一条长凳,坐在了书桌上。克里克尔先生坐在这宝座上,盯着梅尔先生,看他摇头、搓手,还是那样焦躁不安,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对斯蒂福说:

“既然他不肯放下架子向我说明情况,先生,你来说说,这 究竟 是怎么回事?”

斯蒂福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以鄙视和愤怒的眼光看着他的对手,一声不吭。就是在这个间隙里,我记得,我也情不自禁地觉得,他看上去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而相形之下,梅尔先生又是多么平凡,多么丑陋。

“让我说,我就说,他刚才说偏爱是什么意思?”斯蒂福终于说话了。

“偏爱?”克里克尔先生重复道,这时候,他额头的青筋很快就鼓起来了,“谁说偏爱来着?”

“他说的。”斯蒂福说。

“那就请你说一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克尔先生气愤地转过脸来冲着他这位助手厉声问道。

“我的意思是,克里克尔先生,”他低声答道,“我是这么说的:任何一个学生都无权利用他所受到的偏爱来贬低我。”

“贬低 ?”克里克尔先生说道,“我的天哪!你这位先生,你叫什么来着?请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说到这里,克里克尔先生把两只胳膊和藤子棍儿什么的在胸前一别,再使劲把眉头一皱,皱得眉毛下面的小眼睛几乎都看不出来了,“在你谈到偏爱的时候,你对我够尊重吗?对我呀,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突然猛地把头朝他伸过去,又缩了回来,“一校之长,而且还是雇你的人。”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先生,我愿意认错,”梅尔先生说,“我当时要是冷静一点儿,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斯蒂福又接茬儿了。

“他还说我卑鄙,他还说我可耻,我也就说他是叫花子。我当时要是冷静一点儿,也许就不会叫他叫花子了。但是我叫了,我愿意承担后果。”

我大概没有考虑有没有后果需要承担,听了他这番坦诚的话之后,我非常兴奋。这番话也给别的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谁也没说什么,他们中间却有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感到吃惊,斯蒂福——虽然你这样坦率,显得很体面,”克里克尔先生说,“肯定使你显得很体面——我必须说,我感到吃惊,斯蒂福,你竟然用这样的话来说萨伦学堂花钱雇用的人,先生。”

斯蒂福笑了两声。

“这可不能算是回答了我的话,”克里克尔先生说道,“希望你不要光笑笑就算了,斯蒂福。”

如果在我看来梅尔先生在这个漂亮学生面前显得丑陋,克里克尔先生有多么丑陋,就很难说了。

“让他否认吧。”斯蒂福说。

“否认他是个叫花子吗,斯蒂福?”克里克尔先生大声说道,“哎呀,他到哪里去要饭了?”

“如果他本人不是,他的亲属是,”斯蒂福说,“那也一样。”

他看了我一眼,而梅尔先生却用手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来,满脸通红,心里真懊悔,但梅尔先生的眼睛却盯着斯蒂福。他还在亲切地拍我的肩膀,眼睛还是盯着他。

“既然你克里克尔先生希望我说明理由,”斯蒂福说,“而且希望我把话说清楚,我要说的就是:他母亲住在济贫院里,靠施舍过日子。”

梅尔先生还在盯着他,还在亲切地拍我的肩膀,一边轻轻地自言自语,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说的是:“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克里克尔转身冲着他这位助手,双眉紧皱,勉强显出客气的样子,说道:

“这位先生的话,你也听见了,梅尔先生。你要是乐意的话,麻烦你当着大伙儿的面指出他说得不对。”

“他说得对,先生,不需要指正,”梅尔先生答道,当时全场鸦雀无声,他还说,“他刚才说的是真的。”

“那就麻烦你当众宣布一下,好不好,”克里克尔说道,他把脑袋歪在一旁,两只眼睛在大家身上转来转去,“宣布一下,在此之前,我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我想,你不是直接地知道。”他答道。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不知道的,”克里克尔先生说道,“是不是,啊?”

“我想,你从来也没认为我家境很好,”他这位助手答道,“我在这里的境况,现在如何,过去如何,你是知道的。”

“我想,要是说起这件事,”克里克尔先生说道,额头上的青筋胀得鼓鼓的,比什么时候都粗,“你根本就不该处于这样的境况,你错把这里当成慈善学堂了。梅尔先生,咱们到此分手,请你走吧。越快越好。”

“现在更好。”梅尔先生说着站了起来。

“先生,那就请吧!”克里克尔先生说道。

“我向大家告辞了,克里克尔先生,还有你们各位,”梅尔先生说着朝四下里看了看,又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詹姆斯·斯蒂福,我能够留给你的最好的祝愿就是,你会为你今天所做的事而感到羞耻。我现在决不能把你看做我的朋友,还有我关心的那些人,你也不是他们的朋友。”

他又一次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随后他从书桌里拿出他的笛子和几本书,把钥匙放在里面,留给后来的人,就夹着自己的东西走出了教室。克里克尔先生接着讲了一番话,是通过滕盖讲的。他在讲话中向斯蒂福表示感谢,感谢他维护了萨伦学堂的独立与尊严(虽然他也许做得太过分了),讲话结束的时候,他与斯蒂福握了握手,当时我们欢呼了三声——为什么欢呼,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想是为斯蒂福欢呼,所以我也热烈地跟着他们欢呼,虽然心里感到难过。克里克尔先生用藤子棍儿把汤米·特拉德揍了一顿,因为发现他为了梅尔先生的离去,不但不欢呼,反而在那里哭。然后克里克尔先生就回去了,坐在沙发上,也许是躺在床上,反正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了。

现在没有人管我们了,我记得,我们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我自己呢,为了我在这件事情里所起的作用而感到万分的内疚与悔恨,怎么样也止不住我的眼泪。可是我又害怕,我要是把使我伤心的那种情绪流露出来,那么斯蒂福,我已经注意到了,他不时地看我一眼,他就可能认为那是不友好的表现,也许说得更准确一些,考虑到我和他的年龄差别和我对他怀有的感情,他就可能认为那是不敬重他的表现。想到这里,我才没敢流泪。他对特拉德非常生气,他说特拉德挨揍,他感到高兴。

那可怜的特拉德已经过了趴在桌子上生闷气的阶段,他像往常一样,画了许多骷髅来消气,他还说,他不在乎,不过梅尔先生受了欺负。

“谁欺负他啦,你这丫头?”斯蒂福说。

“还问呢,就是你。”特拉德答道。

“我怎么啦?”斯蒂福说。

“你怎么啦?”特拉德反唇相讥,“你伤了他的感情,砸了他的饭碗。”

“他的感情!”斯蒂福以鄙视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他的感情过不了多久就好啦,我有把握。他的感情和你不同,特拉德小姐。至于他的饭碗——那是一个很珍贵的饭碗,是不是?——难道你认为我不会给家里写封信,想法儿给他点儿钱吗,傻丫头?”

我们觉得斯蒂福这个想法很得人心。他母亲是个寡妇,很有钱,听说无论斯蒂福提出什么要求,她几乎总是照办的。我们看见特拉德那垂头丧气的样子,都高兴极了,我们还把斯蒂福捧上了天——特别是因为承蒙他看得起我们,对我们说,他这样做完全是为我们着想,为我们的前途着想,还说他这样做,并没有个人打算,通过这件事,他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

但是我必须承认,那天晚上,我摸着黑儿接着往下讲故事的时候,梅尔先生吹惯了的笛子好像不止一次地又在我耳朵里发出了凄凉的声音。最后,斯蒂福累了,我也躺在了床上。这时我又觉得不知从哪里听见了笛声,这笛声是那样悲哀,我感到无地自容。

过了不久,我也就把他忘了,因为我心里老在想斯蒂福。现在有些课就由他来上了,他完全是一副玩儿票的样子,上起课来非常轻松,又不用课本,我觉得他好像什么都能背下来。后来学堂请到了一位新老师。这位新老师原来在公立的文法学校任教。正式上任之前,有一天他在客厅里吃饭,有人把他介绍给斯蒂福。斯蒂福对他倍加赞扬,对我们说他这个人特棒。一个特棒的人有多大学问,我不甚明了,不过我还是因此而十分尊敬他,毫不怀疑他学问高深。不过在我身上——不是说 有什么了不起——他可从来没有像梅尔先生下那么大功夫。

我记得这个学期除了学堂的日常生活以外,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有各种原因的。

一天下午,我们已经被搞得头昏脑涨了,克里克尔先生还在那里拼命地抽打学生,这时滕盖走了进来,以他那惯用的大嗓门儿喊道:“科波菲尔,有人找!”

他和克里克尔先生简短地谈了几句,比如客人是谁,在哪里接待,等等。我遵照学堂的规矩,一听说有人找,就站起来了,而且非常惊讶,几乎晕了过去。这时他们告诉我从后面的楼梯上楼去,换上一套干净花边,然后到饭厅去。这些要求我都照办了,我那幼小的心灵从来没有那样慌乱。等我来到客厅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可能是我母亲来了——在这之前,我只想到可能是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来了——我的手本来已经放在门把上,这时又缩了回来,我在门外抽搭了一阵,走了进去。

起初,我谁也没看见,只觉得门后有什么东西顶着,我往门后一看,没想到原来是裴果提先生和哈姆在那儿,他们拿着帽子,冲着我点头哈腰,两个人靠着墙,挤作一团。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笑他们那副模样,而是因为看到他们,非常高兴。我们极为热情地握了手,我笑啊,笑啊,最后笑得掏出手绢来擦眼泪。

裴果提先生(我记得他这次在我这儿,一直就没闭嘴)看见我擦眼泪,显得非常关心,捅了捅哈姆,示意让他说点什么。

“别不高兴呀,大卫少爷!”哈姆说,一面发出了他那特有的憨笑,“你看,你长得多快呀!”

“我长了吗?”我说着又擦了擦眼睛。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什么而哭,反正一看见老朋友,我就哭起来了。

“长了,大卫少爷?他可不是长了吗?”哈姆说道。

“他可不是长了吗?”裴果提先生说道。

他们两个人对着笑,引得我也又笑起来。我们三个人一块儿笑,笑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你知道我妈怎么样,裴果提先生?”我说,“我那最亲最亲的老朋友裴果提怎么样?”

“非常好。”裴果提先生说道。

“还有小艾米丽怎么样,古米治太太怎么样?”

“非常——好。”裴果提先生说道。

接着是一阵沉默。为了打破沉默,裴果提先生从他的布袋里拿出两只特大的龙虾,一只大螃蟹,一大帆布口袋小虾,都堆在哈姆胸前了。

“你看,”裴果提先生说,“你在我们那儿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你吃饭喜欢来点儿提味的东西,所以我们冒昧地带来了一些。是那老大姐煮的,是的。是古米治太太煮的。是的,”裴果提先生慢吞吞地说道。我觉得他好像没有别的话题好说,所以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一点儿。“古米治太太,我担保,真是她煮的。”

我向他们道了谢;裴果提先生看了看哈姆,哈姆却站在那里不好意思地冲着那些虾蟹微笑,一点儿也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于是裴果提先生就说:

“你看,我们顺着风浪就来了,是坐亚茅斯到格雷夫森的帆船来的。我妹妹写信告诉我你这里的地址,还对我说,要是碰巧到格雷夫森来,一定要过来看望大卫少爷,替她问候少爷,衷心地祝愿他安好,告诉他,家里都非常好,请放心。小艾米丽,你知道,等我们回去她就给我妹妹写信,告诉她我们见到了你,你也非常好,这就像走马灯一样了。”

我不得不想一想才明白裴果提先生打这个比方的用意,他的意思是情况都通知到了,像是画了一个圈儿。我向他表示了衷心的感谢,虽然自知脸红,我仍然对他们说,我想自从我和小艾米丽在海边捡蚌壳、石子以来,她也变了样儿吧。

“她快成大姑娘了,她就是想当个大姑娘,”裴果提先生说,“你问问 吧。”

他是让我问哈姆,哈姆以喜悦的心情表示赞同,冲着胸前那口袋小虾直笑。

“她可俊啦!”裴果提先生说,他自己也显得容光焕发。

“她可有学问啦!”哈姆说。

“她的字写得可好啦!”裴果提先生说,“哎呀,那字写出来,又黑又亮,字又大,放在哪里都能看见。”

裴果提先生一想到他那小宠儿,顿时变得兴高采烈,看到这情形,我感到万分愉快。现在他好像又站在我的面前,他那坦率的满脸胡子的脸膛显露出由衷的喜悦与骄傲,这是用什么语言都无法形容的。他那诚实的双眼炯炯有神,闪闪发光,仿佛眼睛深处有什么光亮的东西在闪动。他那宽阔的胸膛像波涛一样起伏,表现出他愉快的心情。他那有力的双手本是松弛的,但他出于真诚,把拳头攥得紧紧的,为了强调他说的话,他还举起右臂,我个子小,就觉得他这右臂像是一把大铁锤。

哈姆差不多也同样真诚。我敢说,要不是斯蒂福突然走了进来,使他们感到不好意思,关于小艾米丽的事他们还有很多话要说呢。斯蒂福一看我在角落里和两个陌生人说话,唱着唱着歌也不唱了,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小科波菲尔!”(因为那不是通常会客的地方。)说完以后,就从我们面前走过,朝门口走去。

我看他要走,就想把他叫住,究竟是因为有斯蒂福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自豪呢,还是想对他说明一下我怎么会有裴果提先生这样一个朋友,我也记不清了。不过说也奇怪,虽然事隔这么多年,当时的情况却又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谦逊地对他说:

“请你不要走,斯蒂福。这是亚茅斯两个打鱼的,待人可好啦,是我奶妈的亲戚,从格雷夫森来看我。”

“哦,哦?”斯蒂福说着退了回来,“见到他们,我很高兴。你们俩好哇?”

他的举止很自然——轻松愉快,而不盛气凌人——我到现在还认为他这样的举止自有其迷人之处。想到他的动作,他的活力,他那优美的声音,他那漂亮的面孔和身材,特别是他那内在的吸引力(有些人的确具有这种吸引力),我到现在还认为他有一种魅力,使得人们不由自主地向它屈服,没有多少人能抵挡得住。我一眼就看出,他们两个人见到他有多么高兴,好像一下子就把心都掏出来给他了。

“你写信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家里人,裴果提先生,”我说,“斯蒂福先生待我可好啦,要不是他在这里,我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哩。”

“快别瞎说啦!”斯蒂福说着就笑了,“你们千万别跟他们说这个。”

“要是斯蒂福先生有空去诺福克,或是萨福克,裴果提先生,”我说,“只要我在,他也愿意,我一定带他上亚茅斯来看你们的房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斯蒂福,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房子,那是利用一条船建成的!”

“利用一条船,是吗?”斯蒂福说道,“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打鱼的,住这样的房子,再合适不过了。”

“是啊,先生;是啊,先生,”哈姆咧着嘴笑着说,“你说得对,少爷。大卫少爷,这位少爷说得对。地地道道的打鱼的!哈哈!一点儿不错!”

裴果提先生那个高兴劲儿,一点儿也不亚于他的侄子,不过他不好意思那么兴高采烈地接受人家对他个人的恭维。

“啊,先生,”他说,一面鞠躬,一面嘿嘿地笑,还把围巾的头儿往胸前衣服底下塞了塞,“我谢谢你,先生,我谢谢你!我干这一行,是兢兢业业的,先生。”

“最能干的人也不过如此了,裴果提先生。”斯蒂福说道。他连他的名字都知道了。

“我敢说你也一样,先生,”裴果提先生摇动着脑袋说道,“也干得很好,干得很好啊!我谢谢你,先生。你对我这样热情,先生,我很感激。我是个粗人,先生,不过你要明白,我也是个热心人——至少我 希望 我是个热心人。我家的房子没什么看头,先生,可是你要是什么时候想和大卫少爷一块儿来看看,我们是非常愿意接待的。我可真是个卧牛,真的,”裴果提先生说道,他的意思是说蜗牛,这指的是他自己迟迟不走,他每说完一句话都打算走,可是不知怎的,又回来了;“不过我祝你们二位幸福,祝你们二位愉快!”

哈姆也表示了同样的祝愿,随后我们就非常热情地分别了。那天晚上,我几乎克制不住,要告诉斯蒂福小艾米丽有多么漂亮,但是我胆子很小,不敢提她的名字,又生怕斯蒂福笑话我,所以没敢告诉他。我记得,关于裴果提先生说的艾米丽快成大姑娘了,我想了很久,心里七上八下;不过最后我认为裴果提先生的话不可信。

我们把那些海味,也就是谦逊的裴果提先生所说的“提味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我们的宿舍里,来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不过特拉德吃出麻烦来了。这个人太倒霉,别人吃了都没事儿,他却连平平安安地吃顿饭都办不到。当天夜里他就病了,病得爬不起来,都是吃螃蟹吃的;于是不得不吃药,黑药水,蓝药丸。有个同学叫丹普尔(他父亲是个大夫),他说这些药吃下去,就连马也受不了。特拉德不肯说出得病的原因,结果挨了一顿棍子,还被罚念六章希腊文《新约》。

除了这些事情,这个学期还有一些事,我就理不出个头绪了。我记得生活里天天争斗;夏天过去,季节变换;下霜的早晨,我们听见铃声就得起床,寒冷的夜晚,听见铃声就得睡觉;晚上教室里灯光昏暗,炉火微弱,早上的教室简直就是一个叫人哆嗦的大机器;吃的不是煮牛肉,就是烤牛肉,不是煮羊肉,就是烤羊肉;一块块抹着黄油的面包,一本本卷了边儿的课本,裂了缝的石板,带着泪痕的习字本,挨棍子,挨戒尺,理发,星期天赶上下雨,羊油布丁,还有那到处洒了墨水的脏乱气氛。

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假期在我们心里本来是很遥远的事,很长时间它就像一个固定不动的小点儿,后来渐渐向我们靠近,越来越大。起初我们盘算还有几个月,后来盘算还有几个星期,后来就盘算还有几天了。我还担心,怕家里不让我回去呢。后来听斯蒂福说,家里 让我回去的,我肯定是要回家的,这时我又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说不定家还没回,就把腿摔断了。放假的日子终于越来越近了,很快就从下下星期变成下星期,变成本星期,变成后天,明天,今天,今天晚上——我终于上了去亚茅斯的邮车,回家去了。

我在车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还做了不少的梦,梦见学堂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不过在我醒着的时候,我看到车窗外面的地已经不是萨伦学堂的游戏场,耳朵听见的也不是克里克尔先生打骂特拉德的声音,而是车夫轻轻抽马赶路的声音。 r5vLnw2CoQBDeoyORcm568Y0OUfLaW/fvAHrbwtBGAwwsjjQrRYpunGqBtyLt5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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