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阿曹拉散步回来,怒气冲天,大惊小怪地直嚷。查第格问她:“亲爱的妻子,你怎么啦?谁把你气成这样的?”她说:“唉!我亲眼目睹的事,要是你看到了,也会跟我一样。我本想去安慰高斯罗的年轻寡妇。前两天,她才替年轻的丈夫盖了一座坟,坐落在那片小溪环绕的草原上。她悲痛万分,向所有的神明发誓,只要溪水在旁边流一天,她就在坟上守一天。”查第格说:“好啊,这才是一位可敬的女子,真正爱她丈夫的!”阿曹拉回答:“你可想不到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呢!”查第格道:“美丽的阿曹拉,那么她在干什么呢?”——“把溪水引到别处去。”阿曹拉接着对青年寡妇破口大骂:责备的话说得那么多,那么凶,叫查第格听了她满嘴的仁义道德,很不高兴。
查第格有个朋友叫作加陶,就是阿曹拉认为比别人更老实更优秀的那种青年。查第格把计划告诉加陶,送了他一笔重礼,希望他对自己忠心。阿曹拉在乡下一个女朋友家住了两天,第三天回来;仆人们哭哭啼啼对她说,她的丈夫上一天夜里得了暴病死了,他们不敢报告她凶信,已经把主人葬在花园尽头的祖坟上。阿曹拉哭了,扯着头发,赌咒说要寻死。当夜加陶来要求和她谈谈,两人都哭了。第二天,他们哭声稍止,一同吃了中饭。加陶告诉阿曹拉,说查第格送了他大部分家私,加陶意思之间,要阿曹拉一同享受这笔财产才觉得快乐。那太太听着哭了,恼了,慢慢地缓和了。夜饭吃得比中饭更长久,彼此谈得更亲密:阿曹拉称赞故世的丈夫,但承认他有些缺点是加陶没有的。
夜饭吃到一半,加陶忽然叫苦,说脾脏剧烈作痛。那太太又着急,又殷勤,叫人把她化妆用的香精全部拿来,试试有没有能治脾脏痛的。她很懊恼伟大的埃尔曼斯已经不在巴比仑。她甚至不惜高抬贵手,摸摸加陶痛得最厉害的胸部侧面,很同情地问道:“这种痛苦的病,你可是常发的?”加陶回答说:“有时候几乎把我命都送掉;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止痛,就是要找一个上一天新死的人的鼻子,放在我胸部侧面。”阿曹拉道:“这个医法倒古怪得很。”加陶回答:“不见得比用小口袋治盲肠炎更古怪。”
这个解释,加上这位青年的了不起的品德,使阿曹拉下了决心。她说:“归根结蒂,我丈夫从过去世界打几那伐桥上度到未来世界去的时候,不见得因为第二世里的鼻子比第一世里短了一些,阿斯拉埃神就不让他过去。”于是她拿了一把剃刀来到丈夫坟前,把眼泪浇了一遍,看见查第格直僵僵地躺在穴内,便走近去预备割他的鼻子。查第格却爬起来,一手按着鼻子,一手挡住阿曹拉的剃刀,说道:“太太,别再把那年轻的高斯罗寡妇骂得那么凶了;割我鼻子的主意,和把溪水改道的主意还不是半斤八两!”
查第格体会到,《藏特经》上说得很对,新婚的第一个月是蜜月,第二个月是苦草月。过了一些时候,阿曹拉的脾气变得太不容易相处了,查第格只得把她退婚;觉得一个人要求幸福还不如研究自然界。他说:“上帝在我们眼前摆着一部大书,能够读这部大书的哲学家才是天下最快乐的人。他发现的真理,别人是拿不走的;他培养自己的心灵,修身进德;他能安心度日,既不用提防人家,也没有娇妻来割他的鼻子。”
心里存着这些念头,他离开城市,住在幼发拉底河边的一所别庄里。他在那儿所关心的不是桥洞底下一秒钟流过几寸水,也不是鼠月里下的雨是否比羊月里多出一立方分。他既不打算用蜘蛛网缫丝,
也无意把破瓶子做成瓷器;
他只研究动植物的属性。他的观察力很快就训练得十分敏锐:别人看来相同的东西,他能发现无数的区别。
有一天,他在一个小树林附近散步,看见迎面来了一个王后的太监,后面跟着好几位官员,神色仓皇,东奔西跑,好像一些糊涂虫丢了什么贵重的宝贝,在那里寻找。总管太监问查第格:“喂,小伙子,可曾看见王后的狗?”查第格很谦虚地回答:“噢,那是只母狗,不是雄狗。”总管太监说:“不错,是只母狗。”查第格又道:“而且是很小的鬈毛狗,不久前才生过小狗,左边的前脚是瘸的,耳朵很长。”总管太监气吁吁地说道:“那么你是看到的了。”查第格回答:“不,我从来没看见过,也从来不知道王后有什么母狗。”
正在那时候,出了一件天下常有的巧事:王上御厩中一匹最好的马从马夫手里溜走,逃到巴比仑的旷野里去了。大司马和所有的官员一路追来,和追寻母狗的总管太监一样焦急。大司马招呼查第格,问他可曾看见御马跑过。查第格回答说:“那马奔驰的步伐好极了;身高五尺,蹄子极小;尾巴长三尺半;金嚼子的成色是二十三克拉;银马掌的成色是十一钱。”大司马问:“它往哪儿跑的呢?在哪儿呢?”查第格回答:“我根本没看见,也从来没听人说过。”
大司马和总管太监认为王上的马和王后的狗毫无疑问是查第格偷的,便带他上总督衙门。会审的结果判他先吃鞭子,再送西伯利亚终身流放。才宣判,狗和马都找到了。诸位法官只得忍着委屈重判,罚查第格四百两黄金,因为他把看见的事说作没有看见。查第格先得缴足罚款,然后获得准许在总督大堂上替自己辩护。他的话是这样说的:
“诸位大人是正直的星辰,知识的宝库,真理的明镜,凝重如铅,坚硬如铁,光明如钻石,与黄金相伯仲。既然允许我在这个庄严的堂上说话,我就用奥洛斯玛特大神的圣名发誓,我从来没看到王后的宝犬,也从来没看到万王之王的神骏。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正在散步,向小树林走去;后来遇到年高德劭的内监和声名盖世的大司马,就在那地方。我看见沙地上有动物的足迹,一望而知是小狗的脚印。脚印中央的小沙堆上,轻轻地印着一些长的条纹;我知道那是一只乳房下垂的母狗,不多几天才生过小狗。在另外一个方向还有些痕迹,好像有什么东西老是在两只前脚旁边掠过,这就提醒我那狗的耳朵很长。又注意到沙土上有一个脚印没有其余的三个深,我明白我们庄严的王后的宝犬,恕我大胆说一句,是有点儿瘸的。
“至于万王之王的御马,且请各位大人听禀:我在那林中散步,发觉路上有马蹄的痕迹,距离都相等;我心上想:这匹马奔驰的步伐好极了。林中的路很窄,只有七尺宽,两旁的树木离开中心三尺半,树身上的尘土都给刷掉了一些。我就说:这匹马的尾巴长三尺半,左右摆动的时候刷掉了树上的灰土。两边树木交接,成为一片环洞形的树荫,离地五尺,树荫底下有些新掉下来的叶子;我懂得那是给马碰下来的,可知那匹马身高五尺。至于马嚼子,一定是用二十三克拉的黄金打的,因为嚼子在一块石头上擦过,我认得是试金石,还把那石块作了试验。又因为马蹄在另外一类的小石子上留着痕迹,所以我断定马掌是成色十一钱的银子打的。”
全体法官都佩服查第格深刻细致的鉴别力;消息竟传到王上和王后那里。前厅上,寝宫内,会议厅上,到处只谈论查第格。好几位大司祭认为应当把查第格当作妖人烧死;王上却下令发还四百两黄金的罚款。检察官,书记官,执达吏,大排仪仗,把四百两黄金送回查第格家,只扣掉三百九十八两讼费;他们的跟班又问查第格讨了赏钱。
查第格看到一个人太博学有时真危险,便打定主意以后再有机会,决不把看到的事说出来。
这机会不久就来了。监牢里逃出一个判了重罪的犯人,从查第格窗下走过。查第格受到盘问,一言不答;但有人证明他曾经向窗外探望。为这个罪名,他被罚了五百两黄金,还得按照巴比仑的规矩,向诸位法官谢恩,感激他们的宽大。查第格心里想:“天哪!树林里走过了王后的狗和王上的马,你再去散步就该倒霉了!在窗口站一会儿又是危险的!一个人要在这一世里快乐真是多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