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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东升,宣告了新的一天来到。绿树枝头,小鸟欢乐地歌唱报晓。女郎们和三个青年人闻声而起,走进花园,在露珠晶莹的草地上漫步。他们编织花环,像昨天那样玩了不少时候,逍遥自在。他们在草地上吃了午餐,跳了一会儿舞,接着午睡休息,将近午后祈祷时辰,纷纷起身,按照女王的命令来到凉爽的草地,围坐在女王身边。女王头戴花冠,风致韵艳。大家望着她出神时,她吩咐内菲莱率先讲个故事。内菲莱并不推辞,愉快地开始叙说:

马特利诺假装风瘫,一经触摸圣阿里戈霍然而愈。他的骗局被识破,挨了一顿痛打,给关押起来,差点绞死,最后总算捡了一条命。

最亲爱的姐妹们,世上常有这样的情况:有人想嘲弄别人,特别是嘲弄应受尊敬的事物,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不容易才摆脱困境,弄得焦头烂额。女王出了题目,我的故事就讲我们的一个同乡,开头险遭不测,后来平安无事,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结局会如此圆满。

不久前,特雷维索有个名叫阿里戈的德国人,家境穷苦,当脚夫挣些小钱过活。但他贫贱不移,生活十分圣洁,有口皆碑。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据当地人说,他死的时候特雷维索大教堂钟声齐鸣,可当时并没有人敲撞。人们认为这是奇迹,都说阿里戈准成了圣徒。大家拥向遗体所在的屋子,把死者当作圣徒抬到大教堂。城里的瘸子、瘫子、瞎子和有种种病痛或残疾的人都聚在那里,希望触摸一下遗体,治好自己的毛病。

正当万人空巷、沸沸扬扬的时候,三个佛罗伦萨人到了特雷维索。他们分别叫作斯特基、马特利诺和马凯塞,平时出入王公贵族的宫廷,演一些滑稽短剧,以善于模仿诸色人等为能,博得一粲。他们以前没有来过特雷维索,看见街上人们熙熙攘攘,大为诧异,探明缘由之后也想去看看热闹。三个人在一家客店存好行李后,马凯塞说:

“我们也想去看看那位圣徒,可我不知道怎么才去得成。据我了解,城里的长官为了防止骚乱派出许多雇佣兵和其他武装人员把守广场,教堂里已经挤满了人,根本进不去。”

马特利诺看热闹心切,接口说道:

“这倒不成问题,我有办法接近圣徒遗体。”

马凯塞赶紧问:

“你有什么办法?”

马特利诺回答说:

“听着:我假装风瘫,行走不便,你和斯特基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我,到圣徒遗体前去治病。看到我们这副模样的人准会让开一条路放我们过去。”

马凯塞和斯特基拍手称妙,他们三个不多耽搁,离开客店,来到一个僻静的地点。马特利诺伪装一番,指头、胳臂和腿脚扭曲抽缩,口眼歪斜,整个脸变了样,看上去十分可怕,谁见了他都会觉得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残废。马凯塞和斯特基两人架着他,向教堂走去,一副虔诚的神情,低声下气地请求前面的人看在天主分上挪挪地方,让他们过去。不出所料,大家纷纷闪开,还帮腔嚷道:“让开,让开!”三人一直挤到圣阿里戈遗体前面,旁边几个贵族老爷便把马特利诺抬到遗体上,让他恢复健康。

马特利诺注意到围观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会发生什么奇迹,便使出他特有的本事,假装先伸直指头,再舒展手、胳臂和全身。看热闹的人欢声雷动,纷纷赞扬圣阿里戈的灵验。

有几个佛罗伦萨人也在现场,离遗体不远。马特利诺刚进来时体形佝偻,面目歪曲,他们一眼没有看清是谁,现在见他逐渐舒展开手脚,认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哈哈大笑说:

“天哪,他真会耍人!瞧他进来时的模样,谁不相信他真是个瘫子?”

有几个特雷维索人听到了这句话,当即问道:

“难道那个人不是瘫子?”

佛罗伦萨人回答说:

“当然不是!他一向好手好脚,不比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差,不过他比谁都会装成残废人的模样。”

那几个人一听这话,不等他再往下说,使劲挤到前面,大声喊道:

“别放走那个嘲弄天主和圣徒的坏蛋,他不是瘫子,却装模作样来戏弄我们的圣徒!”

一听这话,大家七手八脚把马特利诺拖下来,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拉到外面,撕破他的衣服,你一拳我一脚,仿佛不插手揍他的不是男子汉。

马特利诺杀猪似的叫起来:“看在天主分上发发慈悲吧!”他东躲西闪,但打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护住头就护不住脚。斯特基和马凯塞看到事情弄糟了,害怕自己受牵连,不敢上前去帮助他们的朋友,反而像别人那样大叫大嚷说要宰了他,不过他们心里一直在盘算用什么办法把他从愤怒的市民手里救出来。如果马凯塞不心生一计,马特利诺那天准会给活活打死。马凯塞瞥见执政官官邸前有一群家眷在观望,便跑过去向一个像是执政官的人说:

“天主在上,求老爷做主!那个人偷了我的钱包,里面有一百枚金币呢。我求老爷把那人抓起来,追回我的钱。”

十来个士兵听到告状,急忙朝大家痛打马特利诺的地点跑去,费了好大的劲才驱散人群,把那个被打得鼻青眼肿、遍体鳞伤的马特利诺押到官邸。许多自以为受到愚弄的人跟在后面,听说他以小偷的罪名被捕,觉得这样一来更有理由整治他了,纷纷诉说自己的钱包失窃。执政官手下的法官办案一向以严酷闻名,把犯人带到面前,开始讯问。马特利诺不知厉害,回话时还是嬉皮笑脸。法官一怒之下吩咐重重抽他几鞭,要他招供大家指控他的罪名,以便定案,把他送上绞刑架。马特利诺痛得在地上打滚,法官仍连连叫他从实招来。他知道继续否认只会使皮肉受更多的苦,便说:

“大人,我愿招供,只是请大人让告我的人说出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偷了他们的钱包,我可以供出哪件是我干的,哪件不是。”

“这倒可以。”法官说。

他传唤了几个原告,一个说他的钱包是八天之前被偷的,一个说六天,还有一个说四天,有几个甚至说是刚刚给偷的。马特利诺听后叫屈说:

“大人,他们说的都不是真话。我讲的没有半句假话:我从没来过这里,刚到不久,一到就赶来看那具遗体。也是该我晦气,给揍成这般模样,大人也看到了。我讲的句句是真话,大人如若不信,可以询问在城门口盘问进出行人的巡官,查看他的登记簿册,还可以询问客店老板。如果核实下来,证明我讲的是真话,请大人不要听信那些恶棍的话难为我,千万不要罚我杀我。”

这头继续审问,马凯塞和斯特基在那头看到法官已经动了刑,知道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朋友,焦急万分,商议该怎么办:

“这一着棋走得大错特错:我们把他拉出油锅,又推进了火坑。”

两人急匆匆跑回客店,把遇到的麻烦告诉了老板。客店老板觉得好笑,便带他们去见特雷维索城的一位绅士,此人名叫桑德罗·阿戈兰蒂,和执政官交情很深。客店老板一五一十讲了事情经过,同两个朋友一起求桑德罗设法营救马特利诺。桑德罗听后笑得前仰后合,当即去见执政官,请他放了马特利诺,执政官一口答应。

他们去领人时,发现马特利诺还在法官面前,只穿一件衬衣,吓得浑身哆嗦,因为无论他怎么辩解法官就是听不进去。也许法官对佛罗伦萨人怀恨在心,打定主意要绞死马特利诺,先是不肯交人,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不情不愿地放了他。

马特利诺到执政官那里去谢恩,详细叙述了前后经过,说放他出城便是天大的恩典,因为他一天不回佛罗伦萨,一天心里就不踏实,总觉得脖子上套着绞索。执政官听了这种滑稽的怪事也笑了好久,吩咐给他们三个每人一套衣服,三人在几乎绝望之时逃出极大的危难,平安回到家乡。

里纳尔多·德·阿斯蒂遭洗劫后,来到圭列莫城堡,一位寡妇太太留他过夜,他收回失去的财物,平平安安回到家乡。

女郎们听了内菲莱讲的马特利诺的遭遇都忍俊不禁,三个青年也笑得前仰后合,最开怀的是坐在内菲莱旁边的菲洛斯特拉托,女王吩咐他接着讲,他不慌不忙地开口说:

美丽的女郎们,我要讲的是一个牵涉到祈祷的故事,其中夹杂着不幸遭遇和风流艳事,听了或许有些好处,特别是对一些涉足暧昧爱情关系的人,在那种境况下不祝告圣朱利安 求他保佑的人,即使有舒适的床铺,往往也睡不安稳。

阿佐·费拉拉侯爵 在世的时候,一个名叫里纳尔多·德·阿斯蒂的商人去波洛尼亚办事,事情办妥后起程回家,骑了马离开费拉拉朝维罗纳走去,半路上遇到几个人,他们貌似商人,其实是杀人越货的强盗。里纳尔多同他们攀谈起来,丧失了警惕,竟然答应和他们结伴同行。那伙强盗看他是商人模样,估计他身边带着钱,便算计着一有机会就打劫。为了不让里纳尔多起疑,他们竭力装得谈吐文雅,心地善良。里纳尔多出门只有一个仆人骑马随从,正闷得发慌,遇上他们有了伴,觉得运气不坏。他们一路行去,海阔天空地聊起来,不知怎么谈到了祝告天主的祈祷词。那伙强盗一行三人,其中一个问里纳尔多:

“老兄,你出门在外时常念什么祈祷词?”

里纳尔多答道:“不瞒你说,我是个粗人,讲究实惠,脑子里记的祈祷词不多,我不喜欢新鲜玩意儿,只知道两个苏尔多等于二十四个迪那里 。我出门旅行的习惯是早上离开客栈时念一段天主经和一段万福马利亚,为圣朱利安的父母祝福,然后我祈求天主保佑我晚上有安身之所。我旅途多次遇到极大的危险,每次都逢凶化吉,晚上能找到一个好地方过夜,因此我深信圣朱利安替我向天主求得了这份恩典。如果我早上不祈祷,我就觉得出门不利,晚上也不会平安到达目的地。”

问他话的那人又问道:

“今天早上你祷告过没有?”

里纳尔多回答说:

“当然祷告过。”

对方算计好不久会出什么事,暗忖道:“你想得美,如果我们的计划不受干扰,据我所知,你今晚可没有安身之地。”嘴里却说:

“我也经常出门,听人说你那种祷告词很灵,可我从来没有念过,我们不妨看看今晚谁过得舒服,是做过祷告的你,还是没有做过祷告的我。老实说,我做的祷告是‘休要毁坏’‘至福童贞’和‘临近阴间’ ,据我祖母说,这些祈祷词灵验非凡。”

他们继续一面赶路一面闲聊,强盗们只等合适的机会和地点下手。他们在圭列莫城堡郊外渡过一条河后,天色已晚,四周僻静无人。三个强盗突然袭击了里纳尔多,剥下他的衣服,抢走他的钱财和坐骑,只给他留下贴身的衬衫,最后对他说:

“滚吧,看你的圣朱利安今晚能不能给你一个好住处,我们的圣徒是不会亏待我们的。”

三个强盗过了河,逃之夭夭。里纳尔多的仆人是胆小鬼,看到主人遭劫,根本不想办法帮助主人,拨转马头就逃,一口气跑到圭列莫城堡。那时天已经黑下来,他只顾自己找个客店住下。里纳尔多光着脚,只穿一件衬衣,夜幕降临,雪又下得紧,他冷得浑身哆嗦,牙齿捉对儿打架,不知如何是好,东张西望,想找一个藏身之处,以免冻死。但是他遍找无着,因为前不久这一带打过仗,如今一片焦土,满目凄凉。他为寒冷所迫,只得朝圭列莫城堡走去。他并不知道他的仆人已经逃进城堡,心想只要进了城,天主也许会给他援助。离城堡还有一英里地时,天色已漆黑,走到城堡跟前,城门已经关闭,吊桥也已收起,无法进城。他绝望之下失声痛哭,只好在附近找一个躲避风雪的地方。天无绝人之路,他总算看到一幢依内墙而筑、突出城墙之外一块的房屋。他打算进去等第二天天明,走到时发现屋门也关得严严的,门口倒有一堆茅草。他百般无奈,只得蜷缩在那里,不停地哼哼,埋怨圣朱利安辜负了他一贯的忠诚。但是圣朱利安并没有抛弃他,没过多久,就为他安排了舒服的住处。

城堡里有个寡妇,长得婀娜多姿,不是一般女人可比。阿佐侯爵对她宠爱有加,把她安置在近处那幢房子里,里纳尔多藏身之处正是她家檐下。那天白天,侯爵来寡妇家,打算在她那里过夜,吩咐她准备好洗澡水和一顿丰盛的晚餐。一切就绪时,突然有个仆人找上门来向侯爵禀报急事,侯爵听后不得不立即赶回去,临行前对寡妇说不必等他了,说罢就骑上马匆匆离去。寡妇有点扫兴,准备好的洗澡水既然侯爵不用,她决定自己用,洗了澡,吃了饭,就上床睡觉。浴室挨近里纳尔多蜷缩着的门口,那女人洗澡时听到里纳尔多哀哭和打战的声音,便对使女说:

“你去看看墙脚下是谁,在干什么。”

使女探出窗外,借着积雪的反光,看到一个光着脚、衣衫单薄的男人蹲在那里发抖,便问他是干什么的。里纳尔多抖得筛糠似的,话都说不连贯,尽可能简短地自报家门,解释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然后可怜巴巴地求使女救救他,以免他夜里在外面冻死。使女很同情他,回去禀报女主人,寡妇也起了怜悯之心,想起手头有侯爵潜来幽会时进出的那扇门的钥匙,便对使女说:

“你去开门放他进来,反正一桌饭菜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至于睡觉的地方,那更多的是。”

使女把女主人的慈善心肠称颂了一番,去开了门,放进里纳尔多。寡妇见他几乎冻成僵蚕,便对他说:

“先生,洗澡盆里的水还热呢,你进去暖暖身体吧。”

里纳尔多也不推辞,进了澡盆,经热水一泡,仿佛死而复生。寡妇把她去世不久的丈夫的衣服挑了几件给里纳尔多送去,里纳尔多穿上很合身,似乎是给他定做的。里纳尔多在等候那妇人的吩咐时,开始默默感谢天主和圣朱利安助他逃过那凶多吉少的一夜,指引他来到舒服的宿处。寡妇等他休息片刻以后,叫使女把火炉生得旺旺的,问使女里纳尔多怎么样了。使女回说:

“太太,他穿好了衣服,人很体面,据我看他是个有教养的好人。”

“那你请他过来吧,”寡妇说,“让他来烤烤火,吃点东西,我想他准饿坏了。”

里纳尔多来到火炉旁,一见寡妇便看出她是有身份的女人,于是恭恭敬敬地和她叙了礼,热情地谢了她的种种恩惠。寡妇见了他的人品,听了他的谈吐,觉得使女的评价符合实际,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亲热地请他坐在自己身边一起烤火,然后问起他落难的经过。里纳尔多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里纳尔多的仆人逃进城堡后,寡妇对强盗行劫的事已略有所闻,对那商人的话深信不疑,还告诉他说他的仆人已有下落,明天可以去找。使女按照寡妇的吩咐摆上晚饭,里纳尔多洗了手,开始用餐。他身体结实,相貌堂堂,谈吐举止不俗,而且正当壮年。寡妇时不时用赞许的眼光瞟他,先前侯爵约好来和她睡觉,撩得她春情荡漾,心里早已接纳了里纳尔多。晚饭后,撤了杯盏,寡妇便和使女合计,既然侯爵败了她的兴,能不能抓住命运给她的这个大好机遇。使女摸透了女主人的心思,竭力怂恿她,并且教她如何行事。寡妇便回到里纳尔多独自在烤火的炉子前,脉脉含情地瞅着他说:

“里纳尔多,你为什么心事重重?难道你丢了一匹马、几件衣服竟这么想不开?这里和你自己家一样,你宽宽心,高兴一点吧。再说我见你穿着亡夫的衣服,今晚我上百次想搂住你,亲你。如果不是怕你不高兴的话,我早就那么做了。”

里纳尔多不是不懂人事的傻瓜,听了这番话,再看那妇人火辣辣的眼神,便张开双臂迎上前去说:

“夫人,我这条命可以说是你给的,是你把我救出苦难,如果我不竭尽全力来伺候你,我就太卑鄙了。你爱怎么搂我、亲我就怎么搂我、亲我,我有恩必报,一定非常乐意搂你、亲你,作为回报。”

再说什么已是多余。那妇人欲火中烧,迫不及待地扑进他怀抱,搂紧他吻了千百次,也被他狂吻,两人不再拖延,进了寝室,宽衣解带,尽情寻欢,直到天明。东方发白时,两人恋恋不舍地起了床。为了掩人耳目,避免被人猜到他们之间的私情,寡妇给里纳尔多一些破旧的衣服,把他的钱包装满,叮咛他千万别泄露,指点他到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的仆人。里纳尔多从昨晚进来的小门出去,装作远道来的旅人,等城堡打开大门时进了城,找到了仆人。他换上仆人携带的他行囊里的衣服,正准备骑仆人的马匹上路,鬼使神差似的遇到昨天抢劫他的三个强盗在别的案子上失风被捕,正给押解进城堡。根据歹徒本人招供,官府发还了里纳尔多的马匹、衣服和钱财,只短了几根带子,强盗们记不清丢在哪里了。里纳尔多向天主和圣朱利安谢了恩,骑上马平安回家,那三个强盗第二天就上了绞刑架,吊在半空中蹬脚呢。

三兄弟挥霍无度,家道中落。侄子落魄回乡,路遇一修道院院长,竟是英格兰国王之女。公主招他为驸马,帮他叔父重振家声。

女郎和青年们津津有味地听了里纳尔多·德·阿斯蒂的遭遇,赞扬他的虔诚,认为天主和圣朱利安在他危难之际给予援助真是他的福气。至于寡妇抓住天主送上门来给她的机会,虽然干得偷偷摸摸,也没有受到他们的非难和指摘。大家议论那夜的风流韵事时,坐在菲洛斯特拉托旁边的潘皮内娅知道下一个该轮到她讲故事了,思索了片刻,一俟女王下令,她便落落大方地开始叙说:

高贵的朋友们,说到造化弄人,休咎相应,这方面的事例举不胜举。假如我们细想一下,我们平时愚蠢地称之为我们自己的一切东西其实都掌握在命运手里,而命运出于它隐秘的考虑,不停地把那些东西从一个人手里转移到另一个人手里,转来转去,毫无已知的规律可循。这么一想,我们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这种情况每天每刻在所有的事物上都清楚地得到证实。我们讲的故事有几则也有所表明。尽管如此,如果女王允许,我打算再讲一则,我想你们听了一定喜欢,或许还有些好处。

我们城里从前有一位名叫泰巴尔多的绅士,有些人说他是兰贝托家族的后代,另一些人则说他是阿戈兰特家族的后代。后一种说法或许更有道理,尤其考虑到这位绅士的子息的挥霍无度的生活方式和阿戈兰特家族的作风很相似。且不探究他属于哪个家族,我要说的是他很富,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兰贝托,老二叫泰巴尔多,老三叫阿戈兰特,都是英俊的小伙子,虽然老大还不满十八岁。那个富翁泰巴尔多先生去世后,三个儿子作为合法继承人,接受了他的全部动产和不动产。兄弟三人突然拥有大量金钱和产业,只凭自己的喜爱行事,毫无节制地大肆挥霍。他们雇用了大批仆役,豢养了许多良马、猎犬、猎鹰,广收食客,不但热衷于封建贵族的消遣娱乐,还搞了不少公子哥儿的新鲜玩意儿。这种穷奢极侈的生活过不了多久,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花得差不多了,收益不敷支出,他们开始抵押举债,变卖产业。今天卖一宗,明天卖一宗,等他们真正明白过来时,几乎已经一无所有。他们以前被财富蒙住的眼睛,现在被贫穷打开了。一天,兰贝托把另外两个兄弟找来,指出他们父亲和他们自己的荣誉,想当年富甲一方,由于恣意挥霍如今败了家,最后敦促他们卖掉所剩无几的产业,在他们的贫困暴露之前一走了之。

他们商议已定,没有向任何人告别,悄悄地离开了佛罗伦萨,一直跑到英国,在伦敦租了一幢小房子,压缩开支,同时开始放高利贷。命运待他们不薄,不出几年,他们居然攒起了大量钱财。兄弟三人陆续回到佛罗伦萨,把他们原先的产业赎回了大部分,又添置了不少新的田地房屋,各自娶了妻子。为了继续在英国放债,他们派了一个名叫阿莱桑德罗的年轻的侄子去伦敦照看他们的事务,他们自己则留在佛罗伦萨。他们忘了当初挥霍无度几乎陷入绝境,现在虽然成了家,但故态复萌,又大手大脚,乱花一气,比以前更无节制,钱不够用便向当地的商人或别的人借,债台高筑。幸亏阿莱桑德罗在英国向贵族们放债,拿他们的城堡和别的产业作为抵押,收了利息便寄回佛罗伦萨供三个叔父花费,这样维持了几年。三兄弟把希望寄托在英国,照旧挥金如土,谁知英国国王 和一个王子打起仗来,岛国分成两派,一派忠于国王,一派拥护王子。战火一起,阿莱桑德罗鞭长莫及,贵族们抵押给他的城堡和地产没有收益。他指望国王父子很快能和解,他就可以收回本金和利息,因此迟迟不愿离开英国。在佛罗伦萨的三个叔父却没有节流的措施,花费越来越大。

过了几年,和平的希望并未实现。三兄弟借钱不还,信誉扫地。要债的人告到官府,他们给抓了起来,下了大牢,在清偿债务之前不得自由。他们的妻子儿女流落四方,日子难过,眼看这辈子只能过贫苦艰难的生活。阿莱桑德罗淹留英国,盼了几年和平都盼了个空,再待下去于事无补,兵荒马乱,甚至有丢掉性命的危险。他决定回意大利,独自一人打点出发。事有凑巧,他刚出布鲁日城,遇上一位身穿白袍的修道院院长也出城。院长有不少修士和侍从陪同,前面的马帮还驮了许多行李。同行的还有两位上了年纪的绅士,他们和国王有点亲戚关系,阿莱桑德罗早就认识,便策马上前招呼,他们很高兴有阿莱桑德罗结伴。阿莱桑德罗行进时谨慎地问他们,那些修士是谁,去哪里,怎么带这许多侍从。两位绅士中间的一个说:

“最前面那个青年人是我们的亲戚,新近被选为英国最大一座修道院的院长。由于他年纪太轻,按教会规矩还不够当院长的资格,我们陪他去罗马,请求教皇特准,确认他的资格。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必同外人多说。”

年轻的院长像我们通常见到绅士们外出时那样,一会儿策马跑在队伍前面,一会儿又和侍从们并辔而行,因而注意到了阿莱桑德罗。阿莱桑德罗青春年少,风度翩翩,举止又文雅,院长一见就喜欢他,觉得他鹤立鸡群,谁都不能同他相比。院长当即叫他过去,和颜悦色地和他聊起来,问他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阿莱桑德罗一一坦诚相告,并说他愿竭尽绵力效劳。院长听他说得有条有理,更注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心想他目前虽然郁郁不得意,但决不会久居人下,对他越来越有好感。院长对他的不幸深表同情,亲切地安慰他,要他抱有希望,因为只要是好人,即使命乖运蹇,天主终究会恢复他的地位,甚至胜过以前。院长又说自己也去托斯卡纳,邀他结伴同行。阿莱桑德罗谢了院长善言相劝,说他听从院长吩咐。院长一路上老是想着阿莱桑德罗,心情很不平静。几天以后他们到了一个小镇,镇上客栈不多,但院长想在镇上歇脚。阿莱桑德罗和一家客栈老板很熟,便带院长去那里,请他下马,吩咐老板准备一间像样的屋子。这个青年人几乎成了院长的总管,他在出门旅行方面非常老练,尽可能妥帖地替院长的侍从在镇上安排住处。院长用了晚餐,时间已经很晚,大家都去休息了,阿莱桑德罗问客栈老板他睡在哪里。老板回答说:

“我实在说不上来。你已看到,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我全家和我只好睡在长凳上。不过院长房间旁边有个堆放粮食的地方,我可以替你搭一张铺。你同意的话,凑合睡一夜。”

阿莱桑德罗说:

“你知道院长的房间本来很小,连一个修士都没有安排进去,我怎么能挤进去呢?早知这样,当初号房时,我让修士睡在堆粮食的地方,我睡在修士那里。”

客栈老板说: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同意的话,睡在那里也不坏。院长已经睡了,帐幔已经拉好。我悄悄地替你搬一张床垫进去,你就睡在那里吧。”

阿莱桑德罗心想,既然不打扰院长,那就这样办。他尽量不发出声息,过去睡下。其实院长并未入睡,他浮想联翩,把阿莱桑德罗和客栈老板的谈话全都听在耳里。他还听到阿莱桑德罗悄悄进来睡觉的声息,满心喜欢地暗忖道:“天主给了我如愿以偿的机会,我不抓紧的话,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了。”院长决定不放过这个机会,侧耳一听,四下阒静,便低声呼唤阿莱桑德罗,叫他过去同床共眠。青年人客气地再三推辞不掉,只好遵命。院长把手搁在他胸口,像年轻人挑惹情人似的摩挲起来。阿莱桑德罗大吃一惊,以为院长有男色之癖才这样摸他。院长也许猜到他的心思,也许感觉到他有什么反应,立即明白了他的疑虑,吃吃笑了起来,解开自己的内衣,捉住阿莱桑德罗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说道:

“阿莱桑德罗,别胡思乱想啦,你摸摸这里就知道我瞒着你的事情了。”

阿莱桑德罗的手一碰院长的胸口,就摸到两个圆圆的小乳房,象牙般的滑润细腻,当即明白院长是个女人。他不等进一步表示,马上抱住她,要同她亲嘴,但是那个女的推开他说:

“你先别挨近,我有话对你说。你现在知道我不是男人,是个女的。我这次离家出门还是童贞,去请教皇为我主婚。不知是你的福气,我的晦气,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那天我一见到你就像任何一个女的爱上一个男的那样动了心,于是我一心想要你做我的丈夫,不想要别人了。如果你不打算娶我为妻,那你赶快下去,去睡你自己的铺。”

阿莱桑德罗虽然不清楚她是谁,但看她带了这么多侍从,知道她准是有钱的贵族小姐,何况人又长得俊俏,于是不多加考虑,立即答应说,只要她愿意,他当然求之不得。她坐起来,在床上朝圣像下跪,把一枚指环套在阿莱桑德罗手上,作为定情之物,随即两人搂在一起,男欢女爱,着实快活了一宿。两人商量好今后的打算和步骤后,阿莱桑德罗起床,悄悄出了房间,谁都不知道他那一夜是在哪里过的。他春风得意,跟着院长一行上路,好几天后抵达罗马。院长略事休息,然后带着两位绅士和阿莱桑德罗一起去觐见教皇,见礼完毕,院长开口说:

“教皇陛下,凡是堂堂正正想过幸福生活的人应该避开可能导致他背道而驰的情况,因此我带了家父英格兰国王的部分珍宝偷偷出走,因为父王要我嫁给年迈的苏格兰国王。我到这里来是求教皇陛下为我主婚。我之出走并不是由于苏格兰国王年迈体衰,而是因为我年纪太轻,意志不坚,生怕我和他结了婚以后会做出什么违背天条戒律、有损于父王荣誉的事来。我抱着这种想法来这里时,安排万物各得其所的天主让我遇上我认为是天主慈悲为我选择的丈夫。他就是您现在看到的我身边的这位青年人(她说着指指阿莱桑德罗)。虽然他没有王孙公子的显赫门第,但他的品质和优点完全配得上最高贵的小姐。不管我父王和别人有什么看法,我爱他,决意和他结婚,不接受别人。因此,促使我来到这里的主要原因已经不存在了,可是我这一次并没有白来,因为我很高兴能看看这个城市许多神圣的地点,觐见您教皇陛下。此外,我凭天主作证和阿莱桑德罗订立的婚姻可以由您当着众人的面加以确认。因此,我恳求您成全符合天主和我本人意愿的好事,为我祝福。有了您的祝福和您所代表的天主的正式准许,我们可以同生共死,不辜负天主和您的恩惠。”

阿莱桑德罗听到他妻子竟是英格兰国王之女,大为惊讶,心里暗暗高兴。但此时更感惊讶的是那两位绅士,若不是在教皇面前,他们很可能干出不利于公主和阿莱桑德罗的事来。公主的乔装打扮和择婿决定使教皇也感到意外,但他明白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便同意了她的请求。他还看出两位绅士的恼怒,劝他们平心静气,同公主和阿莱桑德罗取得和解,并且下令筹备婚事。到了指定的日子,教皇安排好隆重的仪式,邀请红衣主教们和许多王公贵族参加。新娘打扮得珠光宝气,美丽非凡,博得大家赞叹。阿莱桑德罗也穿戴得整整齐齐,不像是干放高利贷这一行的人,倒像是一个名门贵胄。两位老绅士也盛服来到。在教皇亲自主持下,婚礼进行得庄严肃穆。仪式结束后,教皇向新婚夫妇祝福,确认了他们的关系。阿莱桑德罗和他妻子离开罗马,前往佛罗伦萨。消息在他们到达之前已经传开,居民们早有准备,给了他们隆重欢迎。公主吩咐释放了三兄弟,偿清了他们的全部债务,赎回他们和他们妻子的产业。之后,阿莱桑德罗夫妇带了阿戈兰特从佛罗伦萨去巴黎,受到法国国王的盛情接待。两位绅士去了英国,在国王面前说情。国王原谅了女儿,为她和驸马举行了盛大欢庆仪式,不久之后又封驸马为科尔诺伐莱伯爵。阿莱桑德罗成功地斡旋,使英王父子取得和解,为岛国带来和平安定,他本人也博得人民敬爱。阿戈兰特收回了全部账款,受阿莱桑德罗伯爵封为爵士,腰缠万贯回到佛罗伦萨。伯爵夫妇生活美满,有人说伯爵凭他的聪明才干和岳父的帮助,后来征服了苏格兰,成为苏格兰国王。

兰多福·鲁福洛破产后沦为海盗,为热那亚人掳去,又遭海难,抱住一只箱子漂到古尔福,被一妇人救起,箱内竟是贵重珠宝,他回乡发了财。

劳蕾塔坐在潘皮内娅旁边,听她的故事已有圆满结局,不多等待,开始讲下面的故事:

可亲可爱的姐妹们:潘皮内娅的故事叙述了穷困潦倒的阿莱桑德罗一夜之间成了皇亲国戚,平步青云。照我看来,命运弄人再也没有比这更大起大落的了。今天讲的故事都要围绕同一个主题,我不怕献丑,也讲一个。我的故事里虽然有更大的苦难,结局却不那么辉煌。我知道,和前一个故事相比之下它不会引起很大兴趣,但也只能这么讲了,希望大家包涵。

人们公认雷焦和加埃塔之间的海岸是意大利风光最旖旎的地区。那里萨莱诺附近一段被当地居民称之为阿马尔菲海岸,城镇、花园、喷泉星罗棋布,居民以善于经商著称,都很富有。一个名叫拉韦洛的小城里有许多富人,最富的一个叫兰多福·鲁福洛。他对自己现有的财富还不满足,希望翻它一番。哪知几乎因此丢掉全部财富,还差点搭上一条性命。

他再三盘算,像商人常做的那样,买下一艘大船,用全部钱财购进许多货物,装上船,驶向塞浦路斯。到那个岛时,发现许多别的船已先他抵达,装运的货物和他的一模一样。这一来,他的货物削价都没人要,按几乎白送的价钱才能脱手。他走投无路,懊恼万分,一下子从富翁变成穷汉。他想,要么自杀,要么去抢,捞回损失,否则没有颜面回家。他找到一个买主,卖掉了他那艘大船,用这笔钱加上贱卖的货款,买进一条适于海盗用的快船,配备好必需的武器和航海用品,开始在海上抢劫商船,特别是土耳其人的商船。

他干这一行没本钱的买卖比经商更得命运之神的青睐。一年之后,他劫掠了大量土耳其商船,非但捞回了经商的损失,还赚了一倍。他汲取了第一次失败的教训,不想再冒风险,既然所得颇丰,准备见好就收,洗手回家。他不敢再办货物,就乘着快船,带着靠快船抢来的钱,吩咐水手们起航返回家乡。

他们到了爱琴海,一天下午刮起了强烈的西罗科风,波涛汹涌,快船偏离了航线。快船结构不坚固,经不起大风大浪的冲击,他们便躲进一个小岛的湾汊,等待风浪平息。过不多久,两艘大船也驶进兰多福避风的湾汊。大船来自君士坦丁堡,水手是贪婪爱财的热那亚人,看到快船,打听到船主是他们早就闻名的富翁兰多福,立即起意抢他的钱财。大船横在湾口,切断快船的退路,又派出一部分水手登岸,带了弩弓和其他武器,占据有利地形,叫他们一看到快船上有人企图从陆路逃跑就射箭。大船上其余的水手跳上舢板,靠海浪的推送靠近兰多福的快船,没花多大力气和时间就抓住了兰多福和快船上的全部水手。他们把快船上的财物掠劫一空,只给兰多福留下身上穿的马甲,把他押上两艘大船中的一艘,关进底舱,然后把快船凿沉。

第二天风向变了,两艘大船扬帆向西驶去,起初顺顺当当,傍晚时分海上起了风暴,浊浪滔天,冲散了两艘船舶。倒霉的兰多福所在的那条船被风刮到切法洛尼亚岛附近,猛地撞上沙洲,像摔在墙上的玻璃瓶似的碎成片片。像任何船只失事的现场一样,海面上杂乱地漂浮着包裹、箱子和木板。这时天色已黑,风浪又大,落水人中间水性好的见到什么就游过去抓住什么。兰多福连连遭难,好几次想到不如一死了之,免得不名一文地回到家乡更丢人现眼,可是死到临头又害怕了,和别人一样,看到一块木板就紧紧抱住,似乎天主相助,不让他没顶。他使尽全力抱住木板,顶着风吹浪打,在海里浮沉,一直熬到第二天早晨。天亮后,兰多福四下张望,只见海天相连,水面上漂着一只箱子,有时离他很近。他怕箱子漂过来砸着他,每当箱子挨得太近时他就使出残剩的气力把箱子推开。

但是突然起了一阵羊角风,激得海水直打旋涡,箱子果真撞上木板,兰多福连人带板没入海浪中。他已筋疲力尽,惊慌之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又挣扎着浮出水面,只见木板离他很远。他自知没有再游过去抓木板的气力,便朝比较近的箱子游去,扑在箱子上,用双臂划水,不让箱子翻转。他在海浪中颠簸着,没有任何食物进口,却灌了一肚子水,只见水连天,天连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样又过了一天一夜。

后来,不知由于天主的旨意还是风的力量,落难的兰多福像一块浸透水的海绵,和行将没顶的人抓住什么东西一样两手死死抓住箱子的边缘,随波逐流漂到古尔福岛海滩,那里正好有个穷苦的女人在用沙子和海水擦洗器皿。女人看到伏在箱子上的兰多福漂来,不知是什么怪物,吓得叫起来,往后退缩。兰多福这时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视物也不清了,当然没法呼救。幸好海浪把他推上沙滩,女人定下神,看清是个箱子,箱子上面有两条胳臂,再看到一张脸,心里当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再害怕,为恻隐之心所驱,跑到海边,一把抓住那个遭难的人的头发,连人带箱子拖上岸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的手指从箱子上掰开,叫她的女儿把箱子顶在头上,她自己则像抱小孩似的把兰多福抱回家,放在一桶热水里,又洗又擦,慢慢使他有了一点热气和力量。等他缓过来时,女人给他喝了一点酒,吃一些糖果,养了他几天,尽可能照顾好他,终于使他恢复了体力,神志也完全清醒过来。那个善良的女人认为可以把他赖以逃生的箱子还给他了,对他说,靠天主保佑,他可以走了。兰多福记不起箱子的事,既然那个女人给他,他也就收下,即使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多少也可以贴补回家的盘缠。他一拿箱子,觉得很轻,未免有点失望。那女人不在时,他打开箱子,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不看则已,一看竟发现许多宝石,有的已经镶嵌成首饰,有的还没有镶嵌。他对珠宝这一行略知一二,看出这些东西很值钱,喜出望外,感谢天主并没有抛弃他。

他两次受到命运的捉弄,吃足苦头,唯恐事不过三,这次带珠宝回家要多加小心。他严严实实地用布包好,对那个善良的女人说他不要箱子了,可以奉送,如果有口袋的话,请给他一个。女人很乐意留下箱子,给了他一个口袋,他再三谢了女人救命之恩,把口袋往肩上一搭就走了。他先乘小船到布林迪西,再沿海岸航行到特拉尼。在那里遇到几个布商,攀谈起来竟是同乡。他谈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只是未提箱子一节。布商看他可怜,给了他一身衣服,借给他一匹马,还找到可以陪他到拉韦洛的同伴。到了那里他就自己回家了。他到家以后,先感谢天主保佑他平安归来,然后打开包裹,仔细察看珠宝,发现都是精品,按时价出售的话,所得钱财要比他离家时多出一倍。他卖了宝石,寄了一大笔钱给古尔福岛上那个善良的女人,报答她把他从海里拉上来的救命之恩,又寄一笔钱给特拉尼那个送他衣服的布商,其余的钱自己留着安度晚年,不想再做买卖了。

佩鲁贾的安德烈乌乔去那不勒斯买马,一夜之间碰到三次极大的危难,全都化险为夷,最后弄到一枚红宝石指环,平安回家。

现在轮到菲亚梅塔讲了,她开口说:

兰多福得宝的奇遇使我想起一个故事,危险和紧张的程度不亚于劳蕾塔的故事,不同的是,她讲的事情前后有几年之久,我讲的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

我听说佩鲁贾有个贩马为业的青年人,名叫安德烈乌乔·德·彼得罗,他听人说那不勒斯有很大的马市,购销两旺,便在钱袋里装了五百个金弗罗林,跟着别的商人一同前往,因为在此以前,他还没有离开过家乡。他到那不勒斯时已是晚祷时分,当即向客栈老板打听了有关情况,第二天一早就去市场。市场上熙熙攘攘,好马也不少,他开始谈买卖,但是一笔交易都没有谈妥。他阅世不深,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好几次出示装满金币的钱袋,证明买马的诚意。他讨价还价,屡屡掏出钱袋的时候,一个西西里姑娘打旁边走过,把一切全看在眼里,而他却没有注意。那个姑娘长得风骚,干的是有少许代价就让任何男人销魂的勾当,她想:“这些钱全归我该有多好!”和她一起的还有个老太婆,也是西西里人,姑娘朝前走时,她瞅见安德烈乌乔,跑了过去,亲热地同青年人招呼拥抱。姑娘回头见到这情景,也不作声,在一边守候。安德烈乌乔早就认识老太婆,见了她十分高兴。老太婆说要去客栈看他细叙,聊了几句就分手了。安德烈乌乔继续谈买卖,可是那天上午什么都没有买成。

姑娘先盯上了安德烈乌乔的钱袋,后来又注意到老太婆同他的亲热,打定主意要把那些钱弄到手,即使不是全部,至少要弄到一部分,便旁敲侧击地问老太婆那个青年人是谁,干什么的,他们怎么会相识。老太婆打开了话匣子,就是叫安德烈乌乔本人回答也不及她详尽,说是早在西西里,后来又在佩鲁贾就和青年人的父亲有交情。她还告诉姑娘那青年人从哪里来,来干什么。

姑娘详细打听了安德烈乌乔的亲戚的情况和姓名,根据了解到的材料,想出一条巧妙而又毒辣的计策来实现她的阴谋。她回家后,找些事整天缠住老太婆,不让她分身去看望安德烈乌乔,傍晚时派一个训练有素、专干这类事的使女去青年人下榻的客栈。事情也凑巧,使女到客栈时,安德烈乌乔正好一个人闲待在门口,一问就着。使女把他拉过一边,对他说:

“先生,如果你方便,本城有位夫人想同你谈谈。”

安德烈乌乔一向自以为长得俊秀,心想那不勒斯大概没有像他这样漂亮的男人,那位夫人准是对他有意,赶忙说他感到荣幸,还问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她。使女说:

“先生,随你方便,反正夫人一直在家等你。”

安德烈乌乔也不跟客栈里的人打个招呼,说道:

“现在就走。你在前面带路。”

使女带他到了下斜区的女主人家。那个地区的名称本身就说明不是上流正派的地方,但是安德烈乌乔对这类场所一无所知,毫不起疑,还以为到了一个高尚的地方要会见一位高贵的夫人。他跟在使女后面进了房屋,使女一面上楼,一面通报女主人:“安德烈乌乔来了。”他一抬头,只见楼梯平台上早已有一位夫人在等候。她相当年轻,体态丰腴,脸蛋很美,服饰打扮十分华丽。安德烈乌乔上楼时,她走下三级楼梯相迎,张开双臂搂住他脖子,半晌不出声,仿佛百感交集,激动得说不出话。接着,她噙着眼泪,吻了他前额,哽噎地说:

“欢迎你,安德烈乌乔。”

他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地说:

“你好,夫人。”

她抓住他的手进了客厅,也不说话,又进了她的弥漫着玫瑰、橘花和其他香气的寝室。安德烈乌乔看到一张挂着罗帷锦幔的精致的床,屋里还按当地的习俗挂着许多漂亮的衣服和华美的装饰。这许多前所未见的东西叫安德烈乌乔看得眼花缭乱,更相信自己见到的是大户人家的夫人。他们两人坐在床边的一个箱子上,女的开口说:

“安德烈乌乔,我对你这么亲热,激动得流泪,一定使你觉得奇怪,因为你不认识我,或许从没有听人说起我。我告诉你,我是你的姊姊,你听了一定更觉得奇怪。天主可怜我,让我找到了一个兄弟(我希望能见到所有的兄弟),我即使死去也瞑目了。你大概从没有听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不妨讲给你听。你也许知道我们的父亲彼得罗在巴勒莫住了很长时间,他为人厚道,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喜欢他,敬爱他。爱他最深的是我的母亲,她是个有身份的人,当时寡居在家。她的爱情如此炽烈,以至全然不顾父兄的管束和自己的名誉,结果怀了身孕,生了我,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人。后来彼得罗有事去佩鲁贾,抛下当时还是个小女孩的我和我母亲,据我所知,再也没有想到我们母女。我母亲不清楚他的底细,把一切,甚至自己的身子都给了他。假如他不是我的生父,我真要狠狠责骂他对我母亲的无情无义(且不说他对我毫无父爱可言,我母亲又不是低下的女人,他却根本不顾念我)。但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又有什么办法?对于过去了很久的干糟了的事情,后悔、谴责固然容易,挽回、补救却难之又难,只能听其自然。总之,我父亲把我孤苦伶仃的抛弃在巴勒莫,我母亲有钱,抚养我长大后,把我嫁给阿里格琴托的一个正派的贵族。他爱我,又孝顺我母亲,便迁移到巴勒莫住家。他是个铁杆教皇派,刚开始和查理国王接触,还没有采取行动就被腓特烈国王探悉, 我本来可以成为西西里最富有的贵夫人,这一来不得不从岛上逃出。我们带了少数细软(我说少数,是和我们的巨大财富比较而言),抛下了我们的地产和宅院,到这里避难。查理国王感激我们的支持,补偿了我们为他而蒙受的部分损失,以前和现在经常赏赐我丈夫(也就是你姊夫)一些本地的产业。你自己也可以看出来,我们的日子过得不坏。由于这一段前因后果,我亲爱的弟弟,我才在这里遇上你,这完全是天主的恩典,不是你我所能强求的。”

她说罢又拥抱安德烈乌乔,泪流满面地吻他的前额。

安德烈乌乔听那女人的故事编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说得又顺溜,他记起父亲确实在巴勒莫待过,自己将心比心,知道年轻时干些放荡荒唐的事并不稀罕,加上她深情的眼泪、真诚的拥抱和亲吻,便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等那女人把话说完,他接口说:

“夫人,我感到惊奇是不足为怪的,我父亲不知什么原因确实从不提起你们母女俩,即使提过,我也没有听到,因此我一点不了解你的情况,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姊姊。我孤身来到这个城市,出乎意料地认了一个姊姊,别说有多高兴。说真的,凭你的人品,身价再高的男人对你都会尊敬,何况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行贩?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要请你解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她回答说:

“有个穷婆子先后在巴勒莫和佩鲁贾你父亲家长期帮佣,现在常来我这里干活,今天上午把见到你的事告诉了我。我一听就想去看你,可是我觉得我去找你不太合适,还是请你来这里好。”

接着她问起所有的亲戚,都叫得上名字,安德烈乌乔一一做了回答,越来越相信他不应相信的事。

他们聊了很久,天气很热,那女人吩咐端来希腊葡萄酒和糖果,招待安德烈乌乔。晚饭时间已到,他想回去,但她说什么也不答应,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又抱住他说:

“哎呀,我看得出来,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到了以前不认识的姊姊家,她本来应该留你住宿,而你却要回客栈去吃饭,世上哪有这种事!不行,你得跟我一起吃晚饭。我丈夫不在家,不能招待你,我虽是妇道人家,但也懂得怎么好好款待你。”

安德烈乌乔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答道:

“亲爱的姊姊,不是我见外,如果我不回去吃饭,要害别人久等,不放心。”

她说:

“天主哪!难道我家里派不出人,不能去打个招呼,让他们别等你吃饭吗?照说礼数周全一点的话,应该请你的朋友们也来吃晚饭,饭后要是你愿意,你们可以一起走。”

安德烈乌乔说今晚不想跟朋友一起,只想和她两人多聊聊。她佯装派人去客栈通知别等安德烈乌乔吃晚饭,两人又谈了好久,然后一起进餐,摆出许多美味佳肴。那女的故意把一餐饭的时间拉得很长。饭后安德烈乌乔站起来想走,她说绝对不同意他这么做,因为那不勒斯这个地方不太平,晚上行路不安全,外地人更容易出问题。正像刚才派人通知客栈别等他吃饭那样,不如再去通知说他不回去睡觉了。安德烈乌乔信以为真,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

晚饭后,那女的没话找话谈了很长时间,相当晚了,她让安德烈乌乔在她的寝室休息,留下一个小厮侍候,自己带着女仆到另一个房间去睡。

天气很热,安德烈乌乔独自在屋里便脱去衣服,把裤子挂在床头。他觉得内急,问小厮在什么地方解手,小厮指指屋角的一扇门说:

“出那扇门。”

安德烈乌乔毫不戒备地推门出去,踩上门外的木板,哪知一头的钉子已经撬松,木板翘起,他连人带板掉了下去。天主慈悲,那青年人虽从高处跌落,并没有伤筋动骨,只是浑身沾满了粪便。为了让各位对那个地方有些概念,我得解释一下。

两幢房子之间往往是一条狭窄的夹道,高处有两根横木相连,横木上钉几块木板,方便时就蹲在上面。安德烈乌乔踩着一块松动的木板摔了下去,狼狈不堪,大声呼喊小厮。小厮听到他掉落时的扑通声,早已去报告女主人了。那妇人匆匆跑进自己的寝室,找到安德烈乌乔的衣服和衣服里的钱,因为他怕丢失,总是愚蠢地把钱带在身边。狡猾的巴勒莫女人弄到了佩鲁贾青年人的钱,不去管他是死是活,只顾把他出去的那扇门锁严。

安德烈乌乔叫了一会儿,不见小厮答应,便提高嗓门大喊,仍无动静。他终于起了疑心,虽然为时已晚,但断定自己上当受骗了。他爬上夹道的一堵矮墙,翻墙到了街上,绕到他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幢房子的前门。他叫了几次,没人应门,知道情况不妙,痛哭失声地说:

“哎呀,我多么不幸,就这么短短一会儿丢了五百个弗罗林和一个姊姊。”

他自怨自艾,还说了许多话,然后用脑袋撞门,大喊大叫,闹得不可开交,左邻右舍有许多人被他吵醒,再也忍耐不住,纷纷起来。那妇人的一个女仆睡眼惺忪地从窗口探出头来,没好气地说:

“谁呀?”

“你不认识我了吗?”安德烈乌乔回答,“我是安德烈乌乔,菲奥尔达利索夫人的胞弟。”

女仆嗤笑说:

“你这位先生喝多了,回去睡觉,明天再来吧。我可不知道谁是安德烈乌乔,也听不懂你说的蠢话。你快走吧,让我安安稳稳睡觉。”

“什么?”安德烈乌乔嚷道,“你听不懂我的话?你肯定懂。假如西西里的亲戚都是这副模样,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你至少应该把我留在你们那里的衣服还给我,我就走人。”

女仆几乎笑出声来,说道:

“先生,我看你是在说梦话吧。”

她随即缩回头,把窗户砰地关上。安德烈乌乔彻底明白自己受了骗,知道再说好话也没用了,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决定用蛮力收回失去的东西。他拣起一块大石头,使劲拿它砸门。

许多邻居已被吵醒,起身下床,以为他是个坏蛋,编出一套话来骚扰那女人,又被他的敲门声惹火了,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像一群狗朝一条外来的野狗吠叫那样,气势汹汹地申斥他:

“半夜三更在一个正经女人门前胡说八道简直太无赖了。先生,你安静一点,让我们睡觉吧!你同她有什么纠葛,不妨明天再来,今晚不要打扰我们。”

外面闹闹嚷嚷,吵醒了那妇人家里一个帮闲的,在这之前他既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现在却劲头十足地在窗口嚷道:

“谁在下面?”

安德烈乌乔闻声抬头,虽没有看清那人的全貌,但从他满面虬结的黑胡子判断,准是个彪形大汉。那人使劲揉着眼皮,仿佛是给吵醒了刚从床上起来似的。安德烈乌乔不禁有点着慌,回答说:

“我是住在这幢房子里的太太的兄弟……”

黑汉子不等安德烈乌乔把话说完,比先前更粗鲁地说:

“你这头醉醺醺的蠢驴,吵得我们今晚不得安宁,我不明白我干吗不下来狠狠揍你一顿。”

他说罢就转过身,关上窗子。

邻居们了解那人的火暴性子,有几个低声对安德烈乌乔说:

“看在天主分上,你快走吧,别自找麻烦,今晚被他打死在这里。为你自己好,还是走吧。”

安德烈乌乔被那人的嗓门和模样镇住了,劝他走开的邻居们又像是出于好心,他知道收回失款已经无望,灰心丧气,决定回客栈。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只得顺着使女带他来的原路摸回去。

他闻到自己浑身恶臭,想去海边洗一洗,朝左拐了个弯,来到一条叫作卡塔拉纳的街上。他朝城外走去时,看到两个人提着一盏风灯迎面而来。他害怕那两个是捕役或者别的对他不利的人,便躲进附近一座破败的小屋。两人鬼使神差似的也进了屋,其中一个卸下随身携带的工具,逐一检查,同时和另一个东拉西扯地闲聊。一个突然说:

“怎么回事?我闻到一股从来没有这么难闻的臭气。”

一个人举高风灯,发现了倒霉的安德烈乌乔,吃惊地问道:

“那儿是谁?”

安德烈乌乔不吭声,两人举着风灯走近,问他在那里干什么。身上怎么会这样脏。安德烈乌乔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两人一听就明白这种事会出在什么地方,一个对另一个说:

“准是‘火性子’那骗子手家里干出来的事。”

其中一个对安德烈乌乔说:

“你虽然丢了钱,摔了下去,不得进屋,还得感谢天主,因为如果你不摔下去,只要一睡着,他们准把你杀了,那你不但丢了钱,还要搭上一条命。这么一想,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你要收回你的钱,比摘天上的星星还难。假如那个人知道你把遭遇的事在外面到处张扬,她非要你的命不可。”

那两人商谈一下,又说:

“喂,我们很同情你的处境,我们正要去干一件事,如果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我们相信你分到的好处弥补损失之外肯定还有富余。”

安德烈乌乔正走投无路,说是愿意去。

那天白天,那不勒斯为一位名叫菲利普·米努托洛的大主教举行了安葬,陪葬品中间有不少贵重的东西,死者手上还有一枚价值超过五百金弗罗林的红宝石指环。那两个人要去盗墓,向安德烈乌乔解释了他们的计划。他求财心切,也不顾这件事是否伤天害理,一口答应跟他们去干。在去大教堂的路上,他身上散发出阵阵恶臭叫人难以忍受,两个盗墓贼中的一个说:

“这个人太臭了,能不能想办法让他洗一洗?”

另一个说:

“有办法,附近有一口井,井边有现成的辘轳和一个大水桶。我们去那里替他洗洗干净。”

三人到了井边,只找到辘轳和井绳,不见大桶,商议下来,决定用井绳拴在安德烈乌乔身上,把他缒下井,他洗完后摇摇绳子,他们再把他拉上来。商定后就这么做了。

青年人下井后,官府有几个捕役在追一个人,跑得又热又累,见到井就过来喝水。两个盗墓贼发现他们过来,撒腿就跑。捕役们解渴要紧,不加理会。这时安德烈乌乔已洗完身体,抓住了井绳。捕役们放下护盾和武器,腾出手来拉井绳,满以为那一头是水桶。安德烈乌乔给提到井口时,用手攀住井栏,准备爬出来。捕役看见井里冒出一个人,惊骇之下松开井绳就跑。安德烈乌乔也吓了一跳,若不是双手抓牢井栏,很可能扑通一声又掉进井底。那一来非受伤不可,也许会送命。他终于爬了出来,看到地上有几件兵器,不禁疑惑起来,因为他先前注意到两个伙伴并没有携带兵器。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怪自己运气不佳,什么也不敢碰,漫无目的地走开了。

他一路走去,又碰到那两个伙伴,他们折回来是想把他从井里拉出来。两人见了他很诧异,问他是谁把他提上来的。安德烈乌乔自己也不明白,把前后经过讲了一遍,还说从井里爬出来时发现了什么。那两人明白了八九分,笑着告诉他,他们为什么逃跑,把他提上来的又是谁。那时已是午夜,他们不再多谈,直奔大教堂,进去后找到一具硕大的大理石棺。他们用带去的工具撬开沉重的石板盖,用棍子支起,留出容一人进出的空隙。一个盗墓贼说:

“谁钻进去?”

另一个说:

“我不进去。”

“我也不进去,”另一个说,“那只有让安德烈乌乔进去。”

“我可不干。”安德烈乌乔说。

两人气势汹汹地冲着他嚷道:

“你不干可不行!天主在上,你不进去,我们就用棍子打你脑袋,要你的命。”

安德烈乌乔给吓怕了,只得同意,他一面钻进石棺,一面暗忖道:“这两个家伙逼我进去没安好心,我在石棺里把东西都递给他们,他们拿到手就跑了,什么都不留给我。”他打定主意先把自己的一份弄到手,想起两个盗墓贼提到的贵重的指环,一进石棺就从大主教手上捋下,戴在自己手上,然后把大主教的法杖、法冠、手套、衣服一一递出来,交给外面的人,对他们说没有别的了,事实上也只剩尸体上的内衣。外面两个人说应该有一枚指环,要他仔细找找,他假装寻找,让外面的人等着。那两人确实没安好心,一面催他再找,一面抽掉支撑棺盖的棍子,把他关在里面,自己逃跑了。

安德烈乌乔听到棺盖落下的声响,惊骇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几次想用肩膀和脑袋顶开石板,但使尽气力,棺盖纹丝不动。最后他急火攻心,一下子昏了过去,倒在大主教的尸体上面。这时如果有人看到,根本分不清是他还是大主教死得更绝。他苏醒过来时,开始绝望地痛哭,知道自己面前只有两条路:如果没有人打开棺盖,他就会在恶浊的空气中憋死,在爬满蛆虫的尸体上饿死;如果有人抬起石板发现了他,他就会给当作盗墓贼绞死。他正思考这两种悲惨的结局时,听到教堂里有许多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照他推测,那些人也是想干他和他两个伙伴所干的事。这一下他益发惊恐了。当石棺被撬开,棺盖被支起时,外面的人也为了该由谁钻进石棺而激烈争论起来,因为谁都不愿意这么做。经过长时间的争执后,一个教士说:

“难道你们害怕?你们怕给吃掉?死人是不会吃活人的。我下去。”

他头朝上,胸口贴着棺盖,两脚先伸进石棺。安德烈乌乔见此情景,坐了起来,捉住教士的一只脚,装作要把他拖下来的样子。教士觉得脚被捉住,吓得狂叫一声,没命地使劲从石棺里抽回腿就跑。别的教士也吓得魂飞魄散,四下奔逃,仿佛有十万魔鬼在后面追逐,也顾不上盖好石棺。安德烈乌乔喜出望外,赶紧爬出来,循原路溜出教堂。

这时天色已亮,他戴着指环,慌不择路,跑到海边,然后再回客栈。他的朋友们和客栈老板看他一宿未回正为他担心。他把遭遇的事情告诉了他们,经客栈老板劝告,他决定赶快离开那不勒斯。他回到佩鲁贾,当初带钱出来买马,马没有买成,换了一枚指环。

贝丽托拉夫人同两个儿子失散后在小岛上和两头小山羊生活了一个时期,然后到了卢尼贾纳。她的一个儿子在那里帮佣,和主人的女儿相好,遭到监禁。西西里起义反对查理国王,母子相认,主人把女儿嫁给了贝丽托拉的儿子,另一个儿子也找到了,家声重振。

女郎和青年们听了安德烈乌乔的波折磨难都笑得前仰后合。艾米莉娅听菲亚梅塔讲完了故事,奉女王之命开口说:

造化弄人总是惊心动魄,使人烦恼。命运给我们青睐时,我们往往忘乎所以。听了那类事情,头脑似乎可以清醒一点。我认为无论走运或者不走运的人听了都会喜欢,因为它们能使走运的人居安思危,使不走运的人得到安慰。因此,尽管这类故事已经讲了不少,我打算再讲一件令人酸鼻的真人真事。虽然结局圆满,但我觉得后来的欢乐怎么也不能抵消经历过的无数艰辛。

亲爱的姐妹们,你们都知道,腓特烈二世皇帝驾崩后,曼弗雷迪继任西西里国王。 辅佐国王、享有很大威望的是一个那不勒斯贵族,名叫阿里格托·卡佩切,他的妻子也是那不勒斯人,美貌温柔,名叫贝丽托拉·卡拉乔拉。阿里格托担任西西里岛总督,听说查理一世国王在贝内文托打败并杀死了曼弗雷迪,整个王国宣布拥护查理一世。阿里格托知道西西里人背信弃义、很不可靠,他自己又不愿意反目为仇,背弃国王,便准备逃亡。但是西西里人获悉他的计划,逮捕了他和曼弗雷迪国王的许多朋友和臣僚,交给查理国王作为他们归顺时的见面礼。贝丽托拉遭到这么大的变故,丈夫阿里格托生死不明,她担心时局动乱会给她带来更大的凌辱,便抛下全部财产,带着一个年仅八岁名叫朱弗雷迪的儿子和行将分娩的身孕,乘了一条小船逃到利帕里群岛,在那里生下一个男孩,给他起名为斯卡恰托 。她雇了一个乳娘,大小四口人搭船去那不勒斯投靠亲戚。但是事与愿违,一阵大风使他们的船只偏离了去那不勒斯的航线,漂到了蓬察岛,他们只得在海湾停泊,等待风向转变后再启程。别人都下了船,贝丽托拉夫人也跟着下去。她在岛上找了一个僻静的山洞,想起她的阿里格托凶吉未卜,越想越伤心,独自痛哭了一场,以后每天如此。有一天,她正悲恸时,一艘海盗船驶近小岛,趁水手和其他的人没有提防,把他们都掳掠上海盗船,扬帆而去。

贝丽托拉夫人像往常那样哭完后回到岸边去看看她的儿子,可是海滩上杳无一人。她先是觉得奇怪,后来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朝海面眺望,果真看到海盗船驶去不远,后面还拖着一条小船。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丢了丈夫还不算,现在连两个儿子也没有了,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人,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亲人。她呼天抢地,叫唤着丈夫和儿子,悲痛得昏死在海滩上。渺无人烟的荒岛上有谁会用冷水或别的办法使她苏醒呢?她的灵魂出了窍,飘飘忽忽,在外面游荡了好长时间。当她那软弱的躯壳又能动弹时,她又痛哭流涕,不停地呼唤儿子的名字,在各个山洞里寻找。天色逐渐暗下来,她知道再找下去也没用,再盼下去也不知盼的是什么,还得替自己做些打算,便离开海滩,到她常去痛哭的山洞里藏身。

她又害怕又伤心,好不容易熬过一夜。到了白天,估计已过了午前祈祷的时辰,她昨晚什么东西也没有吃,现在饿得发慌,只得找些野果野草充饥。她一面吃,一面胡思乱想,不知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这时她看见一头母山羊进了一个山洞,不一会儿又出来朝林子走去。贝丽托拉站起来,走进山羊刚才进去的山洞,发现洞里有两头大概是一胎生的小羊羔,毛茸茸的,可爱极了。她自己分娩后还没有回奶,情不自禁地抱起羊羔,给它们喂奶。小羊羔也不拒绝,仿佛吃母羊奶似的吮吸起来,此后也不分羊奶人奶,一样吃得很欢。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贝丽托拉似乎找到了伴侣。她自己吃野果野草,喝清泉,想起丈夫、儿子和往后的日子就痛哭一场,和母羊小羊混得很熟,打算就在岛上活下去,了此残生。

一晃过了好几个月,贝丽托拉几乎成了野人。一艘从比萨来的船到了她当初上岸的地点,停泊了几天。船上有个名叫库拉多的马拉斯皮纳侯爵和他虔诚贤惠的夫人,他们遍访了阿普利亚王国的圣地名胜之后,回家途经此地。一天,侯爵和他的夫人带了几个仆人和几条狗到岛上散散心。他们来到贝丽托拉夫人所住的山洞附近,库拉多的狗发现了正在吃草的两头小山羊,开始吠叫追逐。小山羊已经长得相当大了,被狗一吓,逃进贝丽托拉夫人的山洞,她起来抓起一根棍子去赶狗。库拉多夫妇跟在狗后面,闻声赶来,看到又黑又瘦、蓬头散发的贝丽托拉,大为惊异。贝丽托拉的惊异程度也不亚于他们。

库拉多在她的要求下喝住了狗,问她是谁,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她口齿清晰地说出了她的身份、悲惨遭遇和目前的艰苦处境。库拉多和阿里格托·卡佩切早就相识,听了这情况不禁凄然泪下,竭力劝她离开这种非人的生活,说是愿意带她回他家,像对待亲姐妹那样好好待她,等天主赐福,时来运转。贝丽托拉坚持不肯,库拉多便让妻子陪着她,好好劝说,并且弄些食物和衣服来,因为贝丽托拉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侯爵夫人为贝丽托拉的不幸唏嘘不已,派人取来衣服和食物,费了不少口舌才劝说贝丽托拉换上衣服,吃些东西。最后贝丽托拉提出她只去无人认识她的地方,于是同意去卢尼贾纳,并且要带上那头母羊和两头小羊。这时,大羊小羊也已回洞,它们和贝丽托拉一副亲昵的样子,叫侯爵夫人看了惊叹不已。

气候好转,贝丽托拉夫人带上母羊和小羊随着库拉多夫妇上了船。船上的人多半不知道她的姓名,便给她起了个卡夫柳奥拉 的绰号。他们一帆风顺,很快就到了马格拉河口,下了船,到了侯爵的城堡。贝丽托拉夫人穿着寡妇的衣服,以管家的身份和库拉多夫妇住在一起,谦逊温顺,十分钟爱那两只小羊,把它们喂养得很好。

且说在蓬察掳掠了贝丽托拉夫人所乘的那条船的海盗当时没有发现她,未加理会,带了其余的人起航驶往热那亚。船东们瓜分了抢来的财物和俘虏,乳娘和贝丽托拉的两个儿子分给了一个名叫瓜斯帕里诺·德·奥里亚的人,被带到他家充当仆役。乳娘同主母失散,自己和两个小孩沦为奴仆,十分悲痛,不时偷偷弹泪。但她明白眼泪并不能帮她逃出苦海。她虽然出身贫穷,人却谨慎能干,尽可能安慰两个孩子。她考虑到当前的处境,认为小孩的来历如果被人知道也许更为不利。此外,命运可能改变,他们可能恢复失去的地位,于是决定不透露他们的真实身份,有人问起时,她总说是她自己的儿子。她不称呼大孩子为朱弗雷迪,而管他叫作詹诺托·德·普罗奇达,小的一个则不改名字。她再三向朱弗雷迪解释为什么要给他改名字,如果被人认出会遭到什么危险。大孩子很聪明,乳娘的嘱咐都记住了。

乳娘和两个男孩在瓜斯帕里诺家干些最卑贱的杂务,衣敝屣穿,熬了好几年。詹诺托性情高傲,不甘心过低三下四的僮仆生活。到了十六岁那年,他离开了瓜斯帕里诺家,上了一艘去亚历山大城的大帆船当水手,到过许多地方,可是混得并不得意。三四年后,他已长成一个英挺的小伙子。他本来以为父亲已不在人世,后来听说并没有死,只是被查理国王关在狱中。詹诺托觉得前途渺茫,仍四处漂泊,最后到了卢尼贾纳,投靠了库拉多·马拉斯皮纳,安下心来为他服役。有时候,他见到同库拉多夫人一起的他的生母,但并不认识,母亲也没有认出他。毕竟分离了多年,母子二人的变化都很大。

库拉多有个女儿,名叫斯皮娜,嫁给一个名叫尼科洛·德·格里尼亚诺的人。可是丈夫不久后去世,她回到娘家居住。她刚过十六岁,长得美丽动人。她和詹诺托两人一见钟情,竟然热烈地互相爱慕。过不多久,这种爱情便化为行动,两人私通了几个月,没有被人发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应避人耳目,但过于自信,行为开始不够检点了。一天,库拉多全家去一处风景优美的森林游玩,年轻的寡妇和詹诺托走在前面,来到一个花草茂盛、绿树成荫的地方。他们以为和众人离得很远,肆无忌惮地寻欢作乐。两人只顾快活,玩了好长时间,还以为工夫不大。这当儿,先是少妇的母亲,后是库拉多本人闯了进来。侯爵见此情景十分恼怒,也不说什么,吩咐三个仆人把那双男女捆绑起来,押回城堡。他羞愧难堪,打算处死两人解恨。

少妇的母亲虽然也十分气恼,认为女儿受到再严厉的惩罚也不为过,但从库拉多的只言片语里听出他打算怎么处置那对青年人,又不忍心看他们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便跑到怒气冲冲的丈夫面前,求他别在垂暮之年伤了亲生女儿的性命,也不必让一个奴仆的血脏了自己的手,真要解气泄恨还有别的办法,比如说,把他们监禁起来,让他们为自己犯的罪孽痛哭忏悔。贤惠的妻子再三劝说,总算打消了丈夫要他们性命的想法。库拉多下令把那对青年人分别监禁,严加看守,不给他们吃饱,不让他们舒服,等他做出最后决定。手下人遵命照办。两个青年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不难想象,他们失去了自由,整天以泪洗面,肚子一直吃不饱的感觉比斋戒难受多了。

詹诺托和斯皮娜在这种悲惨的境况中过了整整一年,库拉多已经把他们忘了,这时候,阿拉戈纳的彼得国王依靠吉安·德·普罗奇达的帮助,发动西西里人民起义,从查理国王手里夺得该岛。库拉多是国王派,为此欢欣鼓舞。詹诺托从看守那里听到这个消息,长叹一声说:

“唉,我浪迹天涯,漂泊了十四年,盼的就是这件事,今天果然发生了,我却关在监狱里,今生恐怕不能活着出去了。”

“你这话从何说起?”看守听到后问道,“国王和国王那些大人物之间的事同你有什么关系,西西里又同你有什么相干?”

詹诺托说:

“我想起我父亲当年在那里的风光就伤心。我逃亡时年纪还小,但是我记得曼弗雷迪国王在世的时候,我父亲是那里的总督。”

看守追问道:

“你父亲是谁呢?”

“现在我可以说出我父亲是谁了,”詹诺托说,“以前可不敢,否则会有危险。他叫阿里格托·卡佩切,如果现在还活着,还是这个名字。我真正的名字不是詹诺托,而是朱弗雷迪。我如果不在这里,而在西西里的话,就能像王公贵族那样生活。”

看守不再多问,一有机会就把这件事报告了库拉多。库拉多听后不动声色,去看贝丽托拉夫人,很客气地问她是不是有个叫朱弗雷迪的儿子。她哭了起来,回答说她的大儿子如果还在人世就叫这个名字,算起来现在该有二十二岁了。库拉多一听心下明白那青年人多半就是朱弗雷迪,他暗自寻思,果真如此不如把女儿嫁给他,保全颜面,也是一举两得的事。

于是,他吩咐把詹诺托带来,细细盘问身世经历。种种迹象表明,这青年人确实是阿里格托·卡佩切的儿子朱弗雷迪,库拉多便对他说:

“詹诺托,我待下人一向宽厚,待你也不薄,这点你很清楚。照说你应该尽心尽力维护我和我家的荣誉,但你却勾引我女儿,使我蒙受耻辱。换了别人,如果干出你干的那种事情,早就被我处死雪耻,我怜惜你,没有取你性命。你既然自称是名门之后,我想给你一条生路,结束你现在的苦恼和监禁,同时恢复你我的荣誉。你和斯皮娜相好,但是以前的做法对你对她都不合适。你知道她是新寡,有一笔可观的嫁妆。你了解她的为人和门第。至于你的真实情况,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她从不光彩的情人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你可以像我儿子一样,同她和我住在一起。”

监禁生活损害了詹诺托的肉体,但并没有削弱他固有的、符合他高贵出身的品格和他对斯皮娜的忠贞不渝的爱情。库拉多的建议虽然是他热切的愿望,但并不能使他改变恢宏的气度,他措辞得体地说:

“库拉多,我介入你的生活,根本不是贪图地位钱财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从没有算计你或者害你之心。我过去、现在和将来都爱你的女儿,因为我认为她值得我爱慕。按照世俗小人的看法,如果说我和她的行为不够正派,我犯的无非是与青春俱来的过错,要免除这种过错,就得把青春一并免除。再说,如果老年人想起他们也有过年轻的时候,看到别人的缺点时也想想自己的缺点,那我所犯的过错就不像你和许多别的人想象的那么严重,更何况我犯那种过错时只怀着友好的感情,并没有敌意。你的建议正是我一向希望的。如果我知道你会答应,我早就向你请求了。正当我现在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你提出来,使我感激不尽。不过假如你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不一致,那么请你不必对我存什么幻想,不如把我送回监狱去受折磨,高兴关我多久就关多久。只要我爱斯皮娜,我会永远因为她的关系而爱你,敬重你,随你怎么发落我,我决无怨言。”

库拉多听了这番话,十分钦佩那青年人的勇气和他始终如一的爱情,对他起了爱惜之心。他站起来,拥抱亲吻了青年,随即吩咐把斯皮娜带来。

斯皮娜经过一年监禁,变得苍白消瘦,憔悴虚弱,正如詹诺托一样,同以前判若两人。他们按照当时的习俗,在库拉多面前订下婚约。

经过几天准备,婚礼的一切需要物品都筹措就绪,两个青年人十分满意。库拉多认为让两位母亲惊喜的时机已经成熟,便把他妻子和卡夫柳奥拉找来,对她们说:

“贝丽托拉夫人,如果你重新见到你的大儿子,并且见到他和我的一个女儿结婚,你会有什么感想?”

“我把儿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如果你能让我重新得到他,我所能说的话只是我会比现在更感戴你的恩德。如果你说的话成为现实,我失去的希望就恢复了一大半。”她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库拉多对他妻子说:

“夫人,假如我给你找了一个女婿,你有什么感想?”

她回答说:

“不论是贵族还是庄稼汉,只要你看得上,我也一定喜欢。”

“我想我马上就能让你们都高兴。”库拉多说。

两个青年人给叫来,他们经过几天调理,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模样,衣着也整整齐齐。库拉多问朱弗雷迪:

“今天你满面春风,是不是愿意喜上加喜,见到你健在的母亲?”

朱弗雷迪回答说:

“我不敢相信她经过这许多忧患苦难之后还在人世。如果她真的还健在,我就太高兴了。她的指点能帮助我恢复我在西西里的地位。”

库拉多把两位夫人请来。她们见到新娘十分激动,并且为库拉多在同意詹诺托和她结婚的这件事上表现的宽宏大量感到惊异。贝丽托拉夫人想起库拉多刚才说的话,细细打量那个青年人,出于神秘的母子天性,认出了她儿子幼小时的一些特征,当即张开双臂搂住詹诺托的脖子。强烈的母爱和欣喜使她哽咽得说不出话,耳朵里嗡的一声竟然昏厥过去,倒在儿子怀里。詹诺托觉得奇怪,但想起在城堡里见过她好多次却没有认出她,现在方始辨出母亲的气息,责怪自己以前鲁钝,不由得泪如雨下,把母亲抱在怀里,亲热地吻她。库拉多夫妇又喷凉水又想别的办法,贝丽托拉夫人总算慢慢苏醒过来,再一次拥抱儿子,抽噎着说她多么想念儿子,千百次慈爱地吻他,他也十分恭顺地抱她、亲她。

这些真情毕露的场面重复了三四次之多,在场的人无不为之高兴,母子互相叙说了各自的遭遇。库拉多向朋友们透露了两家联姻的消息,下令举行盛大的婚礼,朱弗雷迪这时却说:

“库拉多,我承蒙你多方照顾,我母亲又长年得到你的关怀,你对我们仁至义尽,我们感激之情不是言语所能表达。不过我还想求你一件事,如果能把我弟弟找来,那对我,对我母亲和这场婚礼就是锦上添花、十全十美了。我曾说过,我弟弟和我被海盗掳去,我弟弟还在热那亚瓜斯帕里诺·德·奥里亚家里充当奴仆。我还希望你派人去西西里看看那里的情形,打听一下我父亲阿里格托是生是死,如果还活着,情况又如何,打听到全部消息就回来让我们知道。”

库拉多答应了朱弗雷迪的请求,立即派几个干练的人分头去西西里和热那亚。

去热那亚的人找到了瓜斯帕里诺先生,以库拉多的名义请他放回斯卡恰托和乳娘,并且详细叙说了库拉多如何对待朱弗雷迪和他母亲。瓜斯帕里诺听了十分惊奇,他说:

“库拉多有什么吩咐,我当然乐意效劳。那个小伙子和他母亲确实在我家,有十四年左右了,我可以放他们走。不过我有句话转告库拉多,请他提防那个原先叫詹诺托,现在自称是朱弗雷迪的人,因为他不像库拉多想象的那么好。”

说罢,他吩咐好好款待使者,同时悄悄把乳娘找来详细盘问。乳娘已听说西西里起义的事,还听说阿里格托仍在人世,以前的担心已一扫而光,便把前后经过和盘托出,并且解释她以前为什么要隐瞒真相。瓜斯帕里诺发现乳娘讲的和库拉多派来的人所说的话完全一致,开始相信了,不过他为人十分精细,再从各方面探询,种种结果证明这事千真万确。他觉得把阿里格托的儿子当了这些年的奴仆实在有愧,要想办法补救。他有个女儿,年方十一,长得十分娇美,便把女儿许配给小伙子,还给了一大笔嫁妆。他先操办了一次盛大的婚礼,然后带了小伙子、他女儿、乳娘和库拉多的使者,乘上一艘漂亮的双桅船,到了莱里奇,受到库拉多的热情接待。一行人到附近的侯爵的一座城堡,那里已准备好盛大的喜庆聚会。

母子团圆,兄弟重逢,又见到忠诚的乳娘,都喜出望外。瓜斯帕里诺先生、他的女儿和随行的人受到欢迎,库拉多夫妇、他们的女儿、朋友和所有的人都十分高兴。热烈的气氛不是言语所能形容,只有留给诸位自己去揣摩。

天主赐福时总是慷慨得出人意表,这时候又传来阿里格托·卡佩切安然无恙、处境很好的消息。庆典开始、男女宾客均已就座时,派往西西里的使者正好赶回。他报告说阿里格托先被查理国王监禁,反对国王的起义波及全国,愤怒的人民冲进监狱,杀了看守,救出阿里格托。他原是查理国王的大敌,理所当然地被奉为首领,率领义民追杀法国人。彼得国王对他深加器重,发还了他的全部财产,恢复了他的头衔和地位,目前境况很好。使者还说,卡佩切隆重地接待了他,由于被监禁后一直不知妻儿下落,现在有了消息十分振奋,已派了一艘船和几个侍臣来接他们回去,马上就到。大家听了使者的话欢欣鼓舞。库拉多和在场的朋友们出去等候前来接贝丽托拉夫人和朱弗雷迪的侍臣,殷勤请他们一起入席。贝丽托拉夫人、朱弗雷迪和其余的人见了侍臣们特别高兴。侍臣们入席前先传达了阿里格托对库拉多的问候,为朱弗雷迪和他母亲得到的照顾表示真挚的感谢,并且说只要用得着阿里格托的地方无不乐意效劳。随后,他们转向瓜斯帕里诺先生,说是阿里格托还不知道他有恩于斯卡恰托,知道后肯定会同样表示谢忱,甚至更为感激。这之后,大家兴高采烈地为两对新婚夫妻举杯庆贺。

库拉多隆重款待了女婿和亲戚朋友以及所有的宾客。喜庆结束后,贝丽托拉夫人和朱弗雷迪认为该走了,他们偕同斯皮娜上了西西里来的船。库拉多夫妇和瓜斯帕里诺向他们挥泪话别。他们一路顺风,很快就抵达西西里。阿里格托在巴勒莫接到了两个儿子和夫人,欢乐的心情一言难尽。此后,他们的生活非常幸福美满,对天主的恩典感激不尽,铭记在心。

巴比伦苏丹遣送女儿与加博国王成婚,途中船只失事,一波三折,四年之间落到九个男人手里,辗转各地,最后回到本国。父亲以为她还是处女,按原议将她嫁给加博国王为妻。

艾米莉娅讲的有关贝丽托拉夫人的磨难的故事如果再长一些,在座的女郎们听得都要流泪了。幸好故事讲完,女王吩咐潘菲洛接着讲。他欣然从命,开口说道:

亲爱的小姐们,命运为我们做出的安排往往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常有这种情况:不少人认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可以高枕无忧,于是死乞白赖地求天主赐给他们财富,甘冒辛苦危险去谋取财富,得到之后却遭到贪婪的人觊觎,发财之前活得好好的,发财之后却丢了性命。另一些人出身低微,经过千百次危险的战役,靠着兄弟朋友们的流血牺牲,跻身王公贵族之列,自以为达到了荣华富贵的顶点,再也没有忧患,殊不知他们从盛席琼筵上黄金酒杯里喝的竟是鸩毒,等明白过来时已误了性命。还有不少人热切地希望健壮、美丽和一些别的品质,后来才明白并不明智,这些品质只给他们带来了死亡或者悲惨的遭遇。我不打算一一细说人类的欲念,只想说我们谁都不能清晰而有把握地选择适合我们的东西。因此,我们如果想正正派派地做人,就应该满足于接受和拥有天主的赐予,因为只有他才知道什么对我们合适。男人们受欲念的困扰,犯了不少罪孽,而你们,美丽的小姐们,也有一大罪孽,那就是你们爱美,不满足于天生丽质,还想方设法增添你们的姿色,所以我想讲一个撒拉逊女人的故事,她的花容玉貌给她带来了不幸,以致四年之中九次被人占了身子。

很久以前,巴比伦 有个苏丹,名叫贝米内达,他一生福星高照,万事如意。他众多的子女中间有一个女儿名叫阿拉蒂耶尔,见过她的人都惊为绝色,举世无双。先前,苏丹靠加博国王帮助,大败来犯的许多阿拉伯军队,加博国王请求苏丹把阿拉蒂耶尔嫁给他为妻,作为特殊的恩惠。苏丹派了一艘装备齐全的船嫁女,由一批男女侍从陪同,带上许多华贵的嫁奁,送女儿上了船,求真主保佑她一路顺风。

水手们看到天气很好,升起满帆,离开亚历山大港,顺顺当当地航行了几天,过了撒丁岛,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突然刮起了逆风,来势迅猛,把公主和水手们乘坐的船刮得转了向。 大家以为凶多吉少,但是水手们很勇敢,面对汹涌的海浪使尽办法和气力,苦苦顶了两天。第三天,风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天空乌云密布,漆黑一片,凭仪器和经验都估计不出船的方位。等到他们望见马略尔卡岛时,只觉得船身震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水手们知道大事不好,各人不考虑别人,只想到自己。船主把一条小艇放落海里,跳进小艇,认为它比破裂的大船更可靠。大船上的人见此情景,也纷纷跳进小艇,已经在艇里的人拔出刀子不让他们上,但又阻拦不住。大家都想逃命,结果反而更快地送了命,因为小艇经受不住这许多人的重量,在风浪中很快就沉了下去,艇上的人无一幸存。

大船虽然破裂,进了半船水,但是船上除了公主和侍女之外没有别人,而侍女们又被风暴和惊恐折腾得半死不活的,于是在狂风的推送下,冲向马略尔卡岛的沙滩,速度之快,好比一块射向岸边的石头。只听得轰的一声,船身几乎整个陷进沙里,任凭风浪再大也卷不走它了。这样过了一夜。

次日黎明,风暴停息,只剩一口气的阿拉蒂耶尔抬起头,尽管觉得十分衰弱,开始呼唤她的侍从,可是无人答应,被呼唤的人不知在哪里。她看不见任何人,惊恐万分,挣扎着爬起来,这才发现伴媪和别的侍女都倒在船里。她又是呼唤又是推搡,还有知觉的很少,多数经不住颠簸惊吓已经气绝。这一来,公主更加恐慌。她孤零零的不知身在何处,迫切需要找人商量,便使劲推摇还有气息的侍女,终于让她们苏醒过来。谁都不知道男人们到哪里去了,船又搁浅进水,公主和侍女们一筹莫展,抱头痛哭。

到了午后祈祷时分,岸边各处都不见可以求救的人。再过一会儿,一个名叫佩里科内·德·维萨尔戈的贵族子弟带着几个仆人骑马回家,路过这里。他一眼望见搁浅的船就明白出了事,吩咐一个仆人去看看那船的情况。仆人上了船,很快就发现公主和少数几个侍女畏畏葸葸地躲在船头。妇女们见到仆人便哭着求助,但是仆人听不懂她们的话,无法交谈,她们便以手势解释遇难经过。仆人四下打量了一番,回去向佩里科内报告。佩里科内当即吩咐把妇女们接下破船,并且把船上值钱的东西能搬的统统搬下来,然后带着她们和财物回他的城堡。到了城堡,他安排妇女们吃东西,好好休息。他根据阿拉蒂耶尔的穿戴打扮判断,他找到的是个有身份的女人。阿拉蒂耶尔也看出他对自己格外尊敬。她经过风暴和海难的折腾,面色惨白,狼狈不堪,但佩里科内从她眉目之间仍看出她的绝色美貌,心中盘算如果她没有结过婚就娶她为妻,如果娶她不成至少和她相好。

佩里科内用丰盛的饭菜招待公主,几天后公主恢复了元气,他发现公主艳丽无比,但苦于言语不通,无法了解她究竟是谁。佩里科内长得魁伟健壮,被阿拉蒂耶尔的俊俏撩得心痒难熬,竭力向她献殷勤讨好,希望她能顺从他的渴望。但是她拒人于千里之外,使佩里科内的欲火燃得更旺。公主在城堡里待了几天,从看到的周围生活习惯判断,知道自己是在信奉基督教的人中间,心里明白,即使让人懂得她的话,她说出自己的身份,也于事无补。她想,无论出于自愿或无奈,迟早会屈从于佩里科内的意愿。但她自视甚高,决心要在不利条件下想出万全之计。

于是她对侍女(如今只剩下三个)说,除非有十分把握能得到帮助摆脱困境,否则对谁都不要暴露真实身份。她还要求侍女们保持贞操,声明她自己已拿定主意,只委身于名正言顺的丈夫。侍女们称赞公主的想法,答应尽可能遵照她的吩咐行事。

佩里科内垂涎的女人近在咫尺,但迟迟不能到手,他恨得牙痒痒。既然讨好奉承不起作用,他决定施用计谋,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惜使用暴力。他注意到那女人喜欢喝点酒(由于教规禁止,她以前没有喝过),便想利用爱神的这个帮手来引她上钩。他装出对阿拉蒂耶尔的躲闪毫不介意的样子,一天,安排了盛大晚宴。阿拉蒂耶尔来后,他吩咐在旁伺候的仆役把几种美酒混合起来给她喝。这一招果然奏效,她没有提防,只觉得酒味醇厚,竟喝过了量,哪知酒能乱性,一高兴,忘了过去的一切烦恼,看见几个女人在跳马略尔卡舞,她也离席跳起亚历山大城的舞蹈。佩里科内一看有门儿,吩咐继续斟酒上菜,这顿筵席一直吃到深夜。

最后,宾客们纷纷散去,他陪伴阿拉蒂耶尔进了她的房间。她酒性发作,忘了自持,像不避侍女那样当着佩里科内的面宽衣解带,上床睡觉。佩里科内不再耽搁,也脱了衣服,熄灯上床,搂住公主,见她毫无抵拒之意,便开始轻狂起来。阿拉蒂耶尔在这次之前并不知道男人用什么利器叩关攻坚,尝到甜头之后,后悔不该早就顺从佩里科内。此后,她不等佩里科内邀她共度良宵,屡屡采取主动,虽说言语不通,意思不难明白。她和佩里科内打得火热的时候,命运女神并不满足于把她从国王之妻降为西班牙人的情妇,为她安排了更残酷的遭遇。

佩里科内有个弟弟,名叫马拉托,二十五岁,唇红齿白,长得仪表堂堂。马拉托见了阿拉蒂耶尔,觉得她十分可爱,从她的态度上观察,以为自己也讨她欢喜,只是碍着佩里科内的密切注意才没有和自己勾搭。他起了一个残酷的念头,接着又付诸丧尽天良的行动。马略尔卡港口当时停泊着一条船,已装好货物,准备驶往罗马尼阿的恰伦察,船主是两个热那亚青年。航行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只等顺风就启碇。马拉托找到船主,商量好第二天晚上带一个女人上船。

他先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几个好朋友,第二天傍晚,他按照预定计划带上那几个朋友去没有对他起疑的佩里科内家里,找好地方隐藏起来。后半夜,他们悄悄撬开佩里科内和那女人睡觉的房间门,杀了熟睡的佩里科内,劫走那个女的,威胁她不准哭喊出声,否则把她也杀掉。他们搜出佩里科内家里值钱的东西,悄悄离开,直奔海边,马拉托和那女人上了船,别的人各自回家。水手们等到风起,趁夜间凉爽,便升帆起航。阿拉蒂耶尔连遭两次不幸十分悲痛,但是马拉托开始用老天给他的法宝安慰她,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她不久就忘了佩里科内。她刚觉得心满意足的时候,命运女神似乎认为她的磨难还不够,又给她添上一桩。

我们前面说过,阿拉蒂耶尔长得花容玉貌、风致娟好。两个船主一见就迷上了她,想尽办法讨她欢喜,只求不让马拉托知道。两人说出了共同的心事,暗地里商量解决办法,最后同意把那女人弄到手分享,仿佛她是货物或钱财似的,只是马拉托盯得很紧,他们难以下手。一天,船遇顺风行驶很快,马拉托在船尾眺望海景,兄弟二人看到机会难得,偷偷地从背后扑上去抓住了他,把他扔进海里。等人发现马拉托落海时,船已驶出一里多远。

阿拉蒂耶尔得知这个消息,不知怎么救他,在船上急得直哭。两个对她垂涎的人上前用甜言蜜语安慰她,对她许下种种好处,但她仍哭得很伤心,一部分固然是哭失去的男人,更多的是哭自己新的厄运。两兄弟说了许多好话,认为已经劝住了她,开始商量由谁先同她睡觉。两兄弟争着要拔头筹,哪一个都不肯让步。先是出言不逊,火气越来越大,结果拔出刀子互相刺杀。船上别的人拆不开他们,两兄弟中间一人当场饮刃毙命,另一人也挨了几刀,受了重伤。这件事使公主大为惊慌,如今剩下她孤身一人,没有人替她出主意,又怕船主的亲友把她当作罪魁祸首,迁怒于她。幸好受伤的船主替她求情,同时船也到了恰伦察,她才免于一死。

她和受伤的船主上了岸,住进一家客栈,城里不久便沸沸扬扬地传开消息,说是来了一个绝色女子。消息传到当时正好在恰伦察的莫雷亚亲王耳里,亲王想一睹她的颜色。见到以后,亲王认为她比传说的更美,突然着魔似的爱上了她,整天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亲王听说了她的来历,觉得有希望把她弄到手。亲王正在动脑筋想办法时,受伤的船主的亲戚们有所风闻,不敢怠慢,赶紧把阿拉蒂耶尔送上门来。亲王当然高兴,阿拉蒂耶尔认为逃脱了严重的危险,更觉得庆幸。

亲王发现她除了美貌之外,服饰也十分华丽,猜测她肯定出身贵族,因而更加爱怜她,对她十分尊敬,不把她当作情妇,而当作原配夫人。阿拉蒂耶尔逐渐忘了经受的磨难,觉得生活得不错,心满意足,容貌也更加光彩照人,成了整个罗马尼阿谈论的热门话题,艳名还传出了境外。雅典公爵年轻漂亮,讲究衣着,听说之后也想见见她的风采。公爵和亲王有朋友之谊和亲戚关系,平时互相拜访,便带了大批扈从去恰伦察看亲王,受到隆重接待。没多久,两人谈到那个女人,公爵问亲王她是不是像传说的那么美,亲王说:

“比传说的美得多,百闻不如一见,你自己看见就知道了。”

公爵便要求亲眼见见,亲王带他前去阿拉蒂耶尔的住处,她满面春风,很客气地招待他们。两人让她坐在中间,由于她说的话很难听懂,大家无法交谈。两人像观赏奇迹似的看着她,公爵竟看呆了,不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他大饱眼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仿佛喝着爱情的鸩酒,终于不可救药地堕入情网。他和亲王从阿拉蒂耶尔住处出来,独自一人时,心想他的亲戚身边有这么一个天生尤物真是艳福不浅,欣羡之余,情欲逐渐占了上风,终于压倒了道德感。他决定夺过亲王的幸福,供自己享受。

他把理智和公道全抛在脑后,苦思冥想如何达到目的。他事先买通亲王的一个名叫丘里亚奇的侍从。一天,他按照自己的邪恶计划,准备好离开恰伦察需用的马匹和一切物品,晚上伙同一个帮手带上凶器,由丘里亚奇引路偷偷地溜进亲王的寝室。天气很热,那女人已经入睡,亲王全身精赤,站在有小风吹来的面海的窗前乘凉。公爵预先把行动计划告诉了帮手,这时蹑手蹑脚走到窗前,一刀捅进亲王腰里,接着利索地托起他,扔出窗外。亲王的宫殿滨海而筑,地势很高,窗下是几座已被海浪冲坍的房屋,荒废多年,难得有人进去。按照公爵的估计,亲王的尸体掉下去不会有人发现。帮手看到公爵得手,便装作要和丘里亚奇说话的模样,把预备好的一条绳索套住他脖子抽紧,不让他发出声息,然后和公爵两人一起把他勒死,尸体也从窗口扔了下去。

公爵干得干净利落,知道没有惊动那女人,也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便擎着烛台走到床前,揭开那女人身上盖着的罗衾。如果说她穿着衣服的时候已是千媚百娇,现在一丝不挂,雪肤玉肌,更是美不胜收,公爵不禁暗暗喝彩。他欲火升腾,血脉奋张,顾不得刚刚犯下灭绝人性的罪行,手上还沾着鲜血,迫不及待地扑到她身上。那女的睡得迷迷瞪瞪,以为和她在一起的是亲王,就纵身入怀。公爵同她玩得淋漓尽致之后,起身叫来几个侍从,把她挟裹出去,不让她声张。他们循着原路,从一扇暗门出去,骑上马,尽可能不惊动任何人,踏上回雅典的归途。公爵早有妻室,把那薄命的女人带回雅典诸多不便,就把她安置在离城不远的一座滨海的精致别墅里,需用的物品一概供应不缺。

第二天,亲王的侍臣们等到午后祈祷时分还不见亲王起身,听听他寝室里又没有声息,便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他们没有看到亲王,以为他大概带着那个女人到什么地方去玩几天,也不在意。

第三天,一个疯子逛到亲王和丘里亚奇的尸体所在的废墟,抓住绳索把丘里亚奇的尸体拖到外面。不少人认识丘里亚奇,见此情景大为惊骇,哄着疯子让他带路到拖出尸体的地点,又找到了亲王的遗骸。全城十分悲痛,为亲王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接着开始调查谁干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发现雅典公爵不辞而别,怀疑是他杀害了亲王,拐走了美女。亲王的一个弟弟继承了爵位,大家要求他报仇雪恨。他得到了新的证据,确定怀疑是有根据的,便召集各方的亲友和下属,组成一支强大的军队,要向雅典公爵开战。公爵闻讯也调动全部军队迎战,许多王公贵族前来帮助。君士坦丁堡的皇帝派了他的儿子康斯坦佐和侄子马诺韦洛带着大批精兵前来,受到公爵热烈欢迎。公爵夫人尤其高兴,因为她和康斯坦佐是兄妹。

战争日益逼近,公爵夫人请两个兄弟到她房间里,声泪俱下地把战祸的起因说给他们听。她说公爵弄来那个女人,瞒着她藏到别处,对她是莫大的侮辱,请他们为了公爵的声誉,也为了替她出这口恶气,千万要过问这件事,他们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处置。其实两个年轻人早就听说这事,也不多问,只是好言劝慰公爵夫人,答应帮她忙,又从她那里打听到那女人的住址,便告辞离去。

他们多次听人赞扬阿拉蒂耶尔的美丽,请求公爵让他们开开眼。公爵忘了亲王当初替他引见而招来杀身之祸,居然一口答应。他在那女人住处的花园里摆下盛宴,第二天让她在席上露面。宾客人数不多,康斯坦佐坐在阿拉蒂耶尔旁边,见到她竟目瞪口呆,心想自己活到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公爵或任何别人为了把这样一个美女弄到手而干出背信弃义或者任何卑鄙无耻的事来,也是情有可原。从她那里出来时,康斯坦佐已迷恋上她,把打仗的事完全抛在脑后,一心只想着怎么才能把那女人从公爵手里夺过来占为己有。当然,他在别人面前不露一点声色。他在欲火中煎熬时,亲王的军队已逼近公爵的领地。按照事先商定,公爵、康斯坦佐等人都应率部开出雅典迎战,拒敌于边界之外。

他们在边界上驻守了一段时间,康斯坦佐心思一直在那女人身上,想到公爵既然不在城里,对他实现计谋大为有利,便装病要回雅典。经过公爵同意,他把军权交给马诺韦洛,自己回雅典去找他妹妹。他待了几天,闲谈时故意把话题引到公爵蓄有外室、伤了她的自尊心上面,接着又说,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帮忙,把那女人弄走,不让她留在雅典。公爵夫人只当康斯坦佐出于对自己的爱护,不怀疑他别有用心,说是这么做她求之不得,只要不让公爵知道她插手就行。康斯坦佐做了承诺,公爵夫人授权他放手去干。他暗中准备了一条快船,一天下午,把船停在那女人的住处附近。船上留了一部分人,每人都分配有任务,知道该怎么行动。他自己带了另一部分人到阿拉蒂耶尔的别墅求见,别墅里的仆役和她本人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不一会儿,她由别墅里的仆役和康斯坦佐带来的人陪同,来到花园里。康斯坦佐推说公爵有话托他转告,把她单独领到花园通往海边的一扇门口。康斯坦佐手下的人已开了门,发出事先约好的信号,快船驶来,大伙捉住那女人,把她推到船上,康斯坦佐转过身对别墅里的仆役说:

“都不准动,不准出声,否则要你们性命。我不是抢公爵的女人,而是替我的妹妹雪耻解恨。”

公爵的仆役不敢轻举妄动,康斯坦佐上了船,安顿好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吩咐解缆启碇,大伙奋力划桨,飞快地离开海岸。第二天清晨,到了埃吉纳岛,大伙上岸,稍事休息。阿拉蒂耶尔由于自己的美丽而屡遭不幸,仍在啼哭,但康斯坦佐抽空和她快活了一番。大家又上船,几天后抵达希俄斯岛。康斯坦佐怕父亲怪罪下来,到手的女人又会落空,岛上比较安全,便决定住下。阿拉蒂耶尔哭了几天,康斯坦佐刻意安慰,她终于又从命运为她做出的安排中找到了乐趣。

话分两头,且说土耳其国王奥斯贝克和君士坦丁堡皇帝之间战争经年不断。一次,奥斯贝克路过士麦拿,听说康斯坦佐掳了一个女人在希俄斯岛上享艳福,毫无防备,便率领几艘战船向希俄斯进发,在一个晚上悄悄登陆。岛上居民多在梦中,没有发觉敌人来犯,被杀得措手不及。另一些居民仓促拿起武器抵抗,也不是对手,统统丧命。岛上的房屋被焚,战利品和俘虏给押上船,土耳其人回到士麦拿。

年轻的奥斯贝克清点战利品时,看到从康斯坦佐床上抓获的阿拉蒂耶尔,十分喜欢,当即决定娶她为妻。婚礼过后,土耳其国王欢欢喜喜地过了几个月。

先前,君士坦丁堡皇帝曾和卡帕多奇亚国王巴萨诺商议双方出兵夹攻奥斯贝克,由于巴萨诺要价过高,君士坦丁堡皇帝不同意,计划没有实现。如今听说他儿子遭到暗算,非常悲愤,答应了卡帕多奇亚国王的全部条件,只请他出兵从一侧进攻奥斯贝克,他自己从另一侧进攻。奥斯贝克得到消息,知道自己背腹受敌肯定会吃亏,便集中兵力,前去迎战卡帕多奇亚国王,把那美丽的女人留在士麦拿,托付一个心腹家人照看。他和卡帕多奇亚国王打了几仗,他的军队大败溃散,他自己战死沙场。巴萨诺乘胜前进,直捣士麦拿,势如破竹,当地百姓闻风投降。

受奥斯贝克之托照看阿拉蒂耶尔的家人名叫安蒂奥科,虽然上了年纪,见到这么一个如花如玉的美人也动了心。他明知乘人之危对不起主人的信任,但美色当前也顾不了这许多。安蒂奥科懂阿拉蒂耶尔的语言,使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几年来谁都听不懂她说的话,她也不懂别人的话,和聋哑人没有什么区别。安蒂奥科为情欲所驱,几天之后就同那女人混得很熟,把在外作战的主人的信任和嘱托抛在脑后,竟和那女人勾搭上,在床笫之间找到极大的欢乐。他们听说奥斯贝克战死,巴萨诺长驱直入,大肆掳掠,觉得不能束手就擒,便带了奥斯贝克的大部分金银细软潜逃到罗得岛。过了不久,安蒂奥科身患重病,知道自己死期已到,派人把一个和他交情极深的塞浦路斯商人找来,要把那女人和他的财产都赠送给商人。他弥留之际,把两人叫到床前,对他们说:

“我知道自己不行了,我伤心的是现在最想活下去的时候却要死了。但是使我心满意足的是能在世上我最亲爱的两个人怀中死去,一个是你,我最好的朋友,另一个就是这女人。自从我结识她以来,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我放心不下的是她在这里举目无亲,没有人帮她、替她拿主意,幸亏我相信你一定会像照顾我那样照顾好她,否则我真会更不放心。因此我诚心诚意地请求你在我死后收留她和我的全部财产,你认为怎么更能安慰我的亡灵就怎么处置。至于你,我最最亲爱的女人,我请求你在我死后不要忘记我,我在另一个世界能为自己得到这个世界最美的女人的爱而满意。在这两件事上,你们能答应我的请求,我死也瞑目了。”

商人朋友和那女人听了他这番话不禁掉泪,两人安慰他,答应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一定照他的意愿行事。过不多久,安蒂奥科死了,两人郑重地替他办了后事。再过几天,商人办完在罗得岛的事务,想搭一条卡塔卢尼亚船回塞浦路斯岛,便问那女人,他即将回去,她有什么打算。女人回答说愿意跟他一起回塞浦路斯,相信他不忘和安蒂奥科的交情,一定会像对待姊妹一样对待她,尊重她。商人说那再好不过,在回到塞浦路斯之前,路上为了方便起见两人不妨以夫妻称呼。

上船后,船长让他们住在船尾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既然假称夫妻,只好合睡一张床铺。两人离开罗得岛时都没有料到的事发生了:船舱里的幽暗、床铺的温暖舒服起了很大作用,使得两人春情荡漾,忘了对安蒂奥科的交情和情谊,两人一拍即合,开始交欢。还没有到塞浦路斯商人的家乡巴法,两人已假戏真做,像夫妻一样如胶似漆。到了巴法之后,阿拉蒂耶尔仍旧跟着那商人。当时一位名叫安蒂戈诺的老绅士偶然路过巴法,此人阅历很深,老谋深算,但替塞浦路斯国王效力,时运不佳,没有什么钱财。一天,他经过阿拉蒂耶尔居住的房子前面,商人贩货去了亚美尼亚,只有那女的一人在家。老绅士瞥见窗前有个美人,多看了一眼,觉得面熟,但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见过的。那女人长期受到命运播弄,磨难到了尽头,这时福至心灵,突然想起曾在亚历山大城见过安蒂戈诺,当时他替她父王效力,很受重用。她觉得靠那位绅士的帮助有希望恢复她金枝玉叶的地位,也不考虑那个商人,马上派人去叫住安蒂戈诺。老绅士来后,她怯生生地问他是不是法马古斯塔的安蒂戈诺。安蒂戈诺回说正是,并问道:

“夫人,我觉得你也面熟,但想不起在什么时候见过面,如果你不在意请提醒我。”

那女的听后突然哭了起来,搂住那位大为惊讶的老绅士的脖子,问他是不是在亚历山大城见过她。安蒂戈诺这才记起她是苏丹的女儿阿拉蒂耶尔,传说她遭海难丧了命,忙不迭想向她施礼。公主拦住了他,请他坐下说话。安蒂戈诺坐定后恭恭敬敬地问她怎么会在这里,来了有多久,因为几年前全埃及都以为她已落海身亡。那女的说:

“这几年我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不如淹死在海里干净。假如我父王知道我的遭遇,也会这么想的。”

她说着又伤心地哭起来,安蒂戈诺说:

“夫人,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必伤心,你先把你的遭遇和处境讲给我听听,也许情况不那么糟,靠天主保佑我们能想想补救办法。”

“安蒂戈诺,”那美丽的女人说,“我一见到你就像是见到我父亲,出于我对父亲的敬爱,我觉得原本可以隐瞒的事情应该向你和盘托出。我见到你,认出你,请你来到我面前,实在太高兴了,对别人我很少有这种情形。我一直没有把我的不幸遭遇告诉别人,我既然把你当作父亲,不妨都告诉你。你听后如果觉得有办法帮我恢复原来的地位,就请你想想办法。如果你认为无法可想,那就请你别把我说的话讲给别人听,也别透露见到过我。”

接着,她抽泣着把她从抵达马略尔卡岛之日起直到现在的经过说了一遍。安蒂戈诺不禁也泫然泪下,他思索片刻后说:

“夫人,你遭受不幸时既然一直没有暴露真实身份,这对你回到父亲身边和以后回到加博国王身边都非常有利。”

她问怎么才能做到,安蒂戈诺详细做了解释。他怕夜长梦多,立即回到法马古斯塔求见国王,禀报说:

“陛下,我追随您以来一直落魄,现在有件事,只要陛下愿意出面,就能给陛下赢得莫大荣耀,同时给我带来很多好处。”

国王问他怎么回事,安蒂戈诺答道:

“埃及苏丹有个年轻美丽的女儿早就传说死于海难,现在到了巴法,为了保持贞操,她吃了不少苦,生活艰难,想回父亲那里去。如果陛下同意派我护送她回埃及,在您说来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对我也有利,我认为苏丹会感恩不忘的。”

国王一向豁达大度,当即同意,派人把那年轻女人接到法马古斯塔,他和王后一起热情隆重地接待了她。国王和王后询问她的经历,她照安蒂戈诺教的话一一做了回答。几天后,国王应她的请求,派了一大批男女侍从,由安蒂戈诺率领,护送她到埃及。苏丹的高兴没法形容,热烈欢迎了女儿,对安蒂戈诺和护送的人也待若上宾。过了几天,大家休息好了,苏丹问女儿怎么活下来的,在什么地方待了这么久而音讯全无。公主牢记安蒂戈诺教她讲的话,禀报说:

“父王,我离开后的第二十天,我们乘的船被强烈的风暴打坏,夜里在埃格莫特附近的西海滩上搁浅。船上的男人我一个也没见到,不知他们的下落。我只记得天亮时我仿佛死而复生,悠悠醒来,看到当地人从四面八方跑来抢船上的东西,我的两个侍女和我被拉到岸上,两个侍女觑空分头逃跑,我被两个小伙子揪住脱不了身,朝一片树林拖去。这时候有四个骑马的人正好路过,抓住我的小伙子见了他们撒腿就逃。骑马的人相貌都很威严,来到我面前,问了我许多话,可是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们也听不懂我说的话。他们商量了好久,最后让我骑上一匹马,把我带到一个寺院,寺院里有好几个修女似的妇女,骑马的人对她们说了些什么,她们很和善地收留了我,待我很好。当地的妇女信奉圣克雷希·德·瓦尔卡瓦,自那以后我也晨钟暮鼓,顶礼膜拜那个圣徒。在寺院里过了一段时间,我稍稍学了一点当地的语言,她们问我是谁,从哪里来,我怕说了真话会被当作异教徒给逐出寺院,便编了一套话,说自己是塞浦路斯一个贵族的女儿,去克里特岛成亲,半路上船只失事。为了免遭更大的不幸,我随时随地遵照她们的规矩办事。那些修女的头头,她们称之为院长的人,问我想不想回塞浦路斯,我说那是我最盼望的事,但是院长为了我的安全一直没能把我托付给一个可靠的去塞浦路斯的人。两个月后,有两对从法国来的有身份的夫妇,其中一位太太是院长的亲戚。院长听说他们要去耶路撒冷朝拜一个为犹太人献身、被基督徒们奉为神的人的陵墓,为我引见,托付他们把我交给我在塞浦路斯的父亲。那两对夫妇欣然同意带我去。我们乘上一条船,几天后到了巴法。院长托两位绅士把我交给我父亲,其实我在巴法举目无亲,我正发愁没法对他们解释,我一直认为不可怜我的真主这次帮了我大忙,我们下船时安蒂戈诺恰好来到海边。我马上用那两对夫妇听不懂的、我们的语言招呼他,要他假装认我是他的女儿。他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照我说的做了,并且尽他有限的财力款待了两对夫妇。然后他带我去见塞浦路斯国王,承蒙国王接待了我,隆重的程度一言难尽,现在又把我送到你这里。安蒂戈诺多次听我讲过我的经历,如果有什么遗漏,可以请他补充。”

于是,安蒂戈诺对苏丹说:

“陛下,公主对您说的话对我说过多次,和她同来的那两对夫妇也对我说过,只有一件事公主没有提起,依我看,大概是出于谦虚,她自己不便说。两对绅士以及他们的夫人对公主和修女们一起生活时的操守,对她的美德和品行赞不绝口。两对夫妇把公主交给我时恋恋不舍,泪如雨下,公主也没有说。如果把他们的话重复一遍,一天一夜都说不完。根据他们的话和我自己看到的情况判断,陛下可以夸口说,当今任何一位国王的女儿都比不上陛下的女儿那么美丽、端庄、冰清玉洁。”

苏丹听了这些话非常高兴,以真主的名义起誓要好好报答所有照顾过他女儿的人,尤其是郑重其事把她送来的塞浦路斯国王。安蒂戈诺回塞浦路斯时,苏丹给了他许多贵重的赏赐,写了信,派了专人感谢国王为他女儿所做的一切。接着,为了维持许配阿拉蒂耶尔给加博国王为妻的原议,把经过情况通知了加博国王,说是他如愿意,可以派人来接公主。加博国王十分高兴,派了许多人把公主迎去成婚。前后和八个男人睡过成千上万次的公主和加博国王成了亲,第一夜居然使国王相信她还是处女。她当上王后,和国王一起美满地生活了多年。这正应了一句俗话:“被吻过的嘴唇并不失去它的鲜嫩,圆过的月亮还会弯成新月。”

安特卫普伯爵受到诬陷,被迫流亡,把一子一女留在英国。多年后他从苏格兰潜回探视,发现子女境况很好,自己便在法兰西国王麾下效力,后来冤情大白,恢复了原先的地位。

女郎们听了那个绝色美人的苦难历程连连叹息,可是她们感慨的原因有谁知道?也许她们不是出于对那女人的多舛命运的同情,而是欣羡她广结姻缘,这一点不必细究。总之,潘菲洛的最后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女王听完故事,转向艾莉莎,吩咐她依次接下去讲。艾莉莎遵命,大大方方地开口说:

命运安排了许许多多新奇而又严峻的事件,今天涉及的范围实在广泛,我们轮十圈讲都讲不完,别说是轮一圈了。我不妨从那些无穷无尽的事件中挑一个来说说:

自从罗马帝国脱离法兰西人落到日耳曼人手里以后,两个民族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战争长年不断。法兰西国王和他的一个儿子为了保卫国家,攻击敌人,集中了王国的兵力,依靠亲戚朋友的帮助,组成一支强大的军队向敌人发起进攻。他们外出征战,王国不能没有人治理。国王考虑人选时想到安特卫普伯爵瓜尔蒂耶里,此人谦虚谨慎,忠诚可靠。虽然伯爵兵马娴熟,深谙韬略,国王父子认为与其让他从事辛劳的征战,不如让他负责微妙的内政,便委任他为代理总督,把管理整个法兰西王国的任务交给他,他们自己便率兵出发。

瓜尔蒂耶里运用他的聪明才智,有条不紊地执行委托给他的任务,事无巨细都与王后和王后的儿媳商量。虽然她们两人归他管辖监护,他仍旧把她们当作主公和妇女加以尊重。

瓜尔蒂耶里年纪四十多岁,长得仪表堂堂,和蔼可亲。此外,他的温文尔雅、衣着整饬在当时的骑士中间是数一数二的。法兰西国王父子在外征战期间,瓜尔蒂耶里的妻子不幸去世,留下一个儿子和一个年幼的女儿。他经常进宫同王后和王妃商讨国家大事,王妃对他有了意思。瓜尔蒂耶里的相貌和风度使她倾倒,她暗地里竟深深地爱上了他,以为自己青春年少,花容月貌,他则中年丧偶,形单影只,她的欲望不难满足,只要冲破羞涩一关,以后就好办了。于是她决定不顾一切,向他倾诉衷肠。一天,她独自一人,认为时机合适,便派人把瓜尔蒂耶里召进宫来,仿佛有事相商。

伯爵不疑有他,立即进宫去见王妃。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王妃让他坐在床边。伯爵两次问她有什么事,她两次都没有作声。最后,她为情欲所驱,羞红着脸,声音发颤,几乎像是抽泣似的开口说:

“我最亲爱的朋友和好伯爵:你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女人和男人都有弱点。由于种种原因,女人比男人更为脆弱。因此,在一位公正的法官面前,由于各人情况不同,同样的罪孽量刑不应相同。一个整天劳累还得不到温饱的贫苦男人或女人,居然春情荡漾,想干一些风流韵事,同一个整天没事可干、什么享受都不缺的富贵人家的女子相比,当然更应该受到指责,这一点有谁能否认?谁都不能否认。因此,我认为我前面举作例子的女子完全情有可原。再说,如果那个多情的女子看中了一个聪明而有身份的男人,就更有情可原了。拿我来说,两种情况我兼而有之,此外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说,我丈夫在外,我青春年少,独守空房,容易挑起情思。必须举出这些减罪的理由来为我火一般的爱情辩解。这些理由在聪明的人看来是有分量的,现在我和盘托出,请求你帮我出出主意,看我该怎么办。

“我丈夫不在我身边,我无法抑制肉欲的冲动和爱情的力量。它们太强大了,休说是柔弱的女人,即使堂堂男子汉往往也抵挡不住,每天每日都有被它们压垮的。你自己也看到,我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爱情困扰着我,我不由自主地想寻求爱情的欢乐。我很清楚,这种事如果让人知道了是不光彩的,如果干得隐秘,也就没有人指责。再说,爱情待我不薄,我虽然不克自拔,还没有到饥不择食、不挑选情人的地步,我懂得要找一个配得上我身份的男人。如果我的判断不错,我认为自己爱上的是整个法兰西王国里最英俊、文雅、谨慎而讨人喜欢的绅士。此外,我丈夫不在,你没有女人,可以说是旷男怨女。总而言之,我求你为了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求你怜惜我的青春。事实上像冰遇到火一样,我的青春已为你融化了。”

她说了这番话之后,眼泪簌簌掉落,即使想再请求也说不出口,浑身酥软,低下头,倒在伯爵怀里。伯爵原是正人君子,推开那女人,声色俱厉地斥责这种苟且的爱情,发誓说他宁肯五马分尸也不会干这种对不起主公的事情。她一听之下,满腔热情化为乌有,恼羞成怒地说: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竟然这样对待我的痴情,叫我下不了台。你既然要我的命,天主难容,我也不会让你活。对,我要把你逐出这个世界。”

她说着把自己的头发揪乱,撕破了胸前的衣服,大喊道:

“救命,救命,安特卫普伯爵要强奸我!”

伯爵见此情形慌了手脚,他虽然问心无愧,但怕朝廷里嫉才妒贤的小人太多,不信他的清白,只信那邪恶女人的鬼话。他赶忙站起来,匆匆离开王宫,逃回家里。一到家,不多加考虑,他立刻把一子一女抱上马背,自己骑上马,直奔加来。

那女人一嚷嚷,王宫里许多人赶来,见到她那副模样,听了她编造的假话,都深信不疑,沸沸扬扬地骂伯爵,说平时看他彬彬有礼,想不到竟会干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丑事。王宫里的人怒气冲冲地追到伯爵家去抓人,扑了个空,便把值钱的东西一抢而光,然后把房子砸个稀巴烂。消息传到国王父子那里,他们偏听偏信,盛怒之下判决伯爵和他的子女终身放逐,如在国内露面立即逮捕,不论死活,都有重赏。

伯爵无端被诬,这一逃仿佛真成了有罪的人。他懊恼万分,悄悄到了加来,也没有被人认出,然后带着子女再从加来横渡海峡到了英国,前往伦敦。在进伦敦之前,他叮嘱儿女许多话,主要有两点:第一,他们毫无过错,命运使他们突然遭遇不幸,只得安于贫困;第二,如果他们想活命,明智的做法是千万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父亲是何人。儿子九岁,名叫路易吉;女儿七岁,名叫维奥兰特。两人年纪虽小,却很聪颖,懂得父亲的嘱咐,牢记不忘。伯爵认为还应该给他们改改名字,儿子便叫贝罗,女儿叫雅内特。他们衣衫褴褛,到了伦敦,乞讨施舍,勉强生活。

一天早晨,英国国王手下一位元帅的妻子在教堂外面看到伯爵和两个孩子求乞,便问伯爵是何人,小孩是不是他的子女。伯爵回答说他是法国毕卡迪亚地方的人,由于长子不肖,败了家,他带着幼子幼女流浪在外。元帅夫人心地善良,看到小姑娘长得秀气,举止文雅,很讨人喜欢,便说:

“可怜的人,你的小女儿长得很清秀,如果你肯给我,我愿意收养,将来如果有出息,我给她找一个好人家,不会亏待她。”

伯爵觉得这个主意不坏,当即同意,他叮嘱了女儿许多话,挥泪把她交给了元帅夫人。女儿安置好之后,他觉得没有必要滞留在伦敦,带着贝罗,一路行乞,穿过英格兰到了威尔士。以前他很少步行,路上当然十分辛苦。

英国国王另有一位元帅住在威尔士,他家人丁兴旺,屋宇轩朗,伯爵带着儿子常去讨些施舍。元帅和一些贵族的子弟在门口玩一些跳跳蹦蹦的孩子的游戏。贝罗跟他们混熟了,一起玩耍时比谁都灵活。元帅见到这孩子很喜欢,便问是谁。周围的人回说,是一个常来求些施舍的穷人的儿子。元帅派人把他找来,提出要收养这孩子。伯爵虽然恋恋不舍,还是把孩子托付给了元帅。

子女都有了落脚的地方,伯爵不想再待在英格兰,仿佛是遵照天主的旨意,去了爱尔兰。他到了斯特兰福,在一个乡村伯爵的骑士家充当仆役,隐姓埋名,干着仆人的体力活,过了好几年。

改名为雅内特的维奥兰特在伦敦元帅夫人家生活了几年,出落得非常美丽。元帅夫妇和家里别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见到她的人都觉得她的言行举止像是大家闺秀,啧啧称奇。元帅夫人从她父亲手里收留她时,除了他自己介绍的情况之外,并不了解他的底细,打算把她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但是天主洞察一切,知道维奥兰特出身高贵,现在的处境只是代人受过,不愿让她嫁给低三下四的人,对她另有安排,后来发生的事完全证实了天主的仁慈。

收养维奥兰特的元帅夫妇只有一个儿子,很受父母宠爱,不仅因为是独子,而且因为他有许多优点,如聪颖、懂事、勇敢、有礼貌。他比维奥兰特大六岁,见她如此韶秀,竟深深地爱上了她,朝思暮想,神魂颠倒。小伙子以为她出身微贱,怕父母说他没出息,不敢向他们吐露想娶她为妻的意思,苦苦相思,终于憋出了大病。好几个医生来诊治,但是查不出病因,束手无策。他的父母非常担忧,问他什么地方不舒服。他不是叹气,便是说浑身没劲。

一天,一位年轻而高明的医生正替他切脉,热心帮小伙子母亲干活的雅内特走进小伙子躺着的房间。小伙子见到她,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感到强烈的爱情,脉搏顿时加快。医生注意到这一变化,但不作声,想看看这种脉象持续多久。雅内特走出房间后,脉搏立刻平缓下来,医生终于找到了病因。他没有松开手指,假装要问雅内特什么话,叫她进来。雅内特来了,小伙子的脉搏又加快了。她走后,脉搏又平缓下来。医生自信已有十分把握,对小伙子的父母说:

“令郎恢复健康的希望不在医生,而在雅内特手里。根据我观察到的迹象,令郎热烈地爱上了她,尽管,依我看,她并不知情。若要保全令郎的性命,你们自己瞧着办吧。”

元帅夫妇听了这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至少弄清了治病的办法,虽然不太愿意让雅内特做他们的儿媳。医生走后,他们去看儿子,母亲开口说:

“我的孩子,我从没想到你心里有事不告诉我,瞒着不讲,结果憋出了病。你应该明白,凡是能让你高兴的事,我没有不做的。你不说,天主比你自己更爱惜你,为了使你免于病死,让我们知道了你起病的原因,那就是你痴情地爱上了一个姑娘,不管那姑娘是谁。其实你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可以害羞的,你到了这种年纪,如果没有爱情的要求,我倒要替你担心。我的孩子,你不必对我隐瞒,尽管把心里的想法告诉我,这样就可以去掉使你郁郁不乐、伤身致病的根子。你应该明白,凡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无不做到,因为我爱你比爱自己的生命更深。用不着害羞害怕,告诉我吧,看我是不是能在你的爱情方面帮你什么忙。如果我不尽心尽意帮你,那我简直是世上最残忍的母亲了。”

小伙子听了母亲这番话,先觉得难为情,后来一想,没有谁比他母亲更关心他,就撇开羞耻说道:

“母亲,我把爱情埋藏在心里不为别的,只因为我觉得上了年纪的人多半记不起他们也曾有过年轻的时候。你既然对我这般关心,我不否认你讲的话的确是事实,希望你说话算数,从而治好我的心病。”

元帅夫人发现事情不出她所料,立即说,只要他讲出自己的愿望,她一定尽快予以满足。

“母亲,”小伙子说,“我们的雅内特俊俏端庄,我的爱情不能向她表白,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才使我成了现在的样子。如果你答应我的话不能实现,我肯定活不长了。”

元帅夫人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只宜安慰,不能责备,就面带笑容地回答儿子说:

“我的孩子,你竟为了这件事病倒?你尽管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准能让你霍然而愈。”

小伙子满怀希望,很快就有了好转的迹象,母亲当然高兴,开始考虑如何实现她的诺言。一天,她把雅内特叫来,旁敲侧击地问她有没有情人。

雅内特脸上泛起红晕,回答说:

“夫人,我这种孤苦伶仃的姑娘,无家可归,在别人家里吃口饭,怎么能谈情说爱。”

元帅夫人说:

“你既然没有情人,我们想给你找一个,让你过得快活些,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没有情人实在说不过去。”

雅内特答道:

“夫人,你从我贫困的父亲手里收留了我,又把我当作亲生女儿那样教育我,照说你的话我应该听从。但是在这一点,尽管你认为对我有好处,我却不能答应。你若有意为我找个丈夫,我一定尽心尽意地爱他。除此以外,请你别难为我,我的祖辈遗留给我的如今只有清白,我这辈子打算一直保持下去。”

元帅夫人想办到答应她儿子的事情,这些话使她大失所望,但她又是正派的女人,从心底里赞赏这个姑娘。她说:

“怎么,雅内特?国王陛下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假如他看上你这个漂亮的姑娘,向你求欢,你会拒绝吗?”

雅内特不假思索地回答:

“国王可以强迫我,但我死也不会同意干出苟且的事来。”

夫人看她很坚决,想考验考验她,便把这件事暂时搁置一下。她儿子差不多已恢复,夫人叫他找个机会单独和那姑娘待在一个房间里,设法向她求欢,还说由她出面替儿子去求那姑娘有点拉皮条的味道,不太光彩。小伙子不喜欢这个主意,身体情况突然又恶化。夫人只得找雅内特,如实讲出自己的想法,雅内特没有商量的余地。夫人便找丈夫,两人研究下来,认为与其看儿子结不成婚郁郁而死,不如让他和一个没有地位的姑娘结婚好好活下去,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决定让儿子娶雅内特为妻。雅内特很高兴,衷心感谢天主没有把她遗忘。尽管如此,她仍旧自称是流浪汉的女儿。青年人康复后,欢欢喜喜地和姑娘结了婚,两人开始美满地生活。

再说贝罗,他在威尔士英国国王的另一位元帅家,已经长大成人,很得元帅欢心。他英俊矫健,驰马挺矛、挥剑比武方面没有人可以与之匹敌,在当地名声很大,人们称他为“流浪汉”贝罗。天主没有遗忘他妹妹,对他也没有亏待。当地发生了一场瘟疫,几乎半数的人罹病丧生,活着的人逃往异乡,十室九空。元帅夫妇、一个儿子、好几个兄弟、侄子和亲戚染病死亡,家里只剩下一个待字的小姐和贝罗。瘟疫势头减弱后,小姐认为贝罗年轻有为,征得健在的亲戚们的同意和他结婚,把她继承的产业交给他管理。不久后,英国国王听说元帅去世,“流浪汉”贝罗武艺不凡,便任命他为元帅,代替死去元帅的职务。安特卫普伯爵和子女分别后不通音讯,这就是他们的大致处境。

伯爵逃离巴黎后一晃过了十八年,他在爱尔兰生活艰苦,苍老了许多,想去打听打听子女的境况。他面貌变了不少,身体却由于干重活累活,比以前养尊处优的时候结实得多。他离开了干活的人家,衣衫褴褛到了英格兰,先去当初留下贝罗的地方,发现他已经当了元帅,气宇轩昂,八面威风。他见了很是高兴,还想去看看雅内特,暂时没有让儿子认出自己。

伯爵继续上路,到了伦敦,谨慎地打听当初收留他女儿的那位夫人,听说夫人让她的儿子娶了他女儿,十分欣慰。他得到了子女的消息,知道他们的境况都很好,这些年来他自己受的苦也就算不上什么了。他很想见见女儿的面,便装成孤苦无告的穷汉在她家附近转悠。一天,雅凯(这是他女儿的丈夫的名字)见到了他,对他又老又穷的模样起了怜悯之心,让一个亲戚把老人领进家里,给他一点吃的,亲戚照着办了。

雅内特已经为雅凯生了几个孩子,都长得活泼可爱,最大的儿子八岁,尤其讨人喜欢。孩子们围着伯爵看他吃东西,对他很亲热,似乎出于天性觉得老人是他们的外公。老人知道这些孩子是自己的外孙,对他们分外爱抚。这一来孩子们更离不开他,任凭他们的教师怎么呼唤,仍缠着老人不走。雅内特听说这事,从屋里出来吓唬小孩说,再不听教师的话就要打他们了。孩子吓哭了,说是他们喜欢待在那里玩,因为老人待他们比教师好,引得雅内特和伯爵笑了起来。伯爵这时已经起立,不像父亲,而是以穷苦老头的身份向她表示尊敬,望着她时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雅内特没有认出他,因为他的变化太大,又老又黑又瘦,满脸胡子,头发花白,完全成了另一个人。母亲看孩子哭着不肯走,只得对教师说让他们玩一会儿。

孩子们和老人在一起时,雅凯的父亲来了,听教师说了情况,他本来就瞧不起雅内特,脱口而出说:

“让他们待在那里吧,种气不好,真没出息。母亲是叫花,他们就喜欢和叫花在一起。”

伯爵听了这几句话很伤心。但是再大的侮辱他都忍受过来了,这次当然也能忍受。雅凯听说孩子们对老人特别亲热,并不太高兴,但他非常爱孩子们,为了哄他们别哭,就说如果那老人愿意待在这里干活,他可以留下。老人说很乐意,但他养了一辈子马,只会干这种事。他们便让他照看一匹马,每天梳理马匹后就专陪小孩们玩耍。

命运替安特卫普伯爵及其子女做出这种安排,再说法兰西国王和日耳曼人谈谈打打,死在任上,王子加冕登基,当初诬陷安特卫普伯爵,使他遭到放逐的王妃成了王后。最后一期停战已经结束,新国王继位后又和日耳曼人开仗,英国国王和法国国王有亲戚关系,派大批军队支援,由贝罗元帅和另一位元帅之子雅凯指挥。伯爵跟随他们出征,充当马夫,谁都没有认出他。伯爵弓马娴熟,深谙韬略,他的谋略和作为远不是马夫所能比拟,表现得十分出色。

战争期间,法国王后得了重病,她自分死期已近,为平生的罪孽感到悔恨,便向素有圣洁之名的兰斯大主教忏悔,除了别的事情之外,还说出安特卫普伯爵受她诬陷而遭了苦难。她不但向大主教坦白,还告诉许多有名望有地位的人,请他们要求国王收回成命。如果伯爵还健在,就恢复他的爵位;如果伯爵已去世,就把爵位赐给他的子女。王后死后隆重安葬。临终的忏悔由人转告国王,国王想起对伯爵的不公,悲叹不已,立即通报全军,有人找到安特卫普伯爵或其子女者予以重赏,因为据王后的忏悔,导致他放逐的罪名已不成立,非但要恢复他以前的爵位,发还财产,还要晋升嘉奖。

伯爵在军中充当马夫,听到这消息后经过核实,请雅凯和贝罗陪他去见国王,说是他知道国王要找的人的下落。他们三人在一起时,伯爵已准备透露自己的身份,对贝罗说:

“贝罗,在你身边的雅凯娶了你妹妹,但没有得到嫁奁。为了不让他光娶一个人,我认为国王答应给的重赏应该由雅凯领取。你可以禀告国王,你就是安特卫普伯爵的儿子,维奥兰特是你的妹妹、雅凯的妻子,我就是安特卫普伯爵——你的父亲。”

贝罗听后仔细打量着他,终于认了出来,赶紧跪在地上抱住伯爵的腿,哭着说:

“父亲,我见到你太高兴了。”

雅凯听了伯爵说的话,见了贝罗的举动,又惊又喜,不知怎么才好。他知道伯爵的话不假,以前一直把伯爵当作马夫使唤实在有愧,也哭着跪在伯爵膝下,请求他原谅过去对他的不敬。伯爵宽宏大量,扶他起来,说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他们谈起父子三人的苦难经历,唏嘘不已,想到现在否极泰来,又破涕为笑。贝罗和雅凯要给伯爵换上新衣服,伯爵不肯,说是让雅凯先去领赏,他穿着仆役的衣服去见国王,把那些害他落到这地步的人羞惭一下。雅凯带了伯爵和贝罗去见国王,说是找到了伯爵父子,前来讨赏。国王下令端出一份重赏,让他赶快把伯爵父子带来。雅凯觉得国王言重如山,转过身去请伯爵和贝罗上前,然后说:

“陛下,这就是伯爵父子。伯爵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妻子,现在不在这里,不过凭天主的仁慈,陛下很快就能见到。”

国王打量着伯爵,尽管他已经很苍老,仔细看了一会儿,还是认出了他。国王热泪盈眶,离开座位,扶起跪着的伯爵,又是拥抱,又是亲吻,然后友好地拥抱了贝罗。国王吩咐给伯爵更换衣服,并且准备好赐给他的马匹、仆役和符合伯爵身份的一切物品,这些很快就办妥。国王对雅凯也恩宠有加。雅凯领到他因引见伯爵父子而得到的重奖时,伯爵说:

“把国王陛下赐给你的重赏拿回去吧,告诉你父亲,你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并不是叫花母亲生的。”

雅凯领了赏,派人把妻子和母亲接到巴黎,贝罗的妻子也来了,大家为伯爵热烈庆祝。国王恢复了伯爵的爵位,对他比以前更加重用。他们征得国王准许,各自回家。伯爵在巴黎安度晚年,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幸福。

热那亚的贝尔纳博同安布罗焦洛打赌受骗,派人去杀妻子。妻子逃脱后乔装男人在苏丹宫廷当官,查明骗子,把贝尔纳博召到亚历山大城,惩罚了骗子,恢复女装,带了许多钱财和丈夫返回热那亚。

艾莉莎讲完了她那个伤感的故事,体态丰满、容貌娟好的女王菲洛梅娜坐直了身子说:

“我们对狄奥内奥的诺言应当履行,现在只剩他和我还没有讲故事,我就先讲,让他殿后。”

菲洛梅娜从容不迫地开口说:

人们常说“欺人自欺,害人害己”,我觉得不用事实光靠言语是很难证实这句谚语的。我希望通过我的故事证明它千真万确,你们听了之后对欺人的骗子可以有所提防。

巴黎一家客栈住进了几个意大利大商人,他们像以往一样来法国处理各自的事务。一天晚上,他们美美地吃完了饭,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最后谈到各自留在家里的老婆。一个商人开玩笑说:

“我不知道我老婆在干什么,但是我可以肯定,假如有个讨我喜欢的姑娘被我弄到手,我就把对老婆的恩爱抛在一边,先在到手的姑娘身上找快活。”

另一个商人接口说:

“我也会这样的。将心比心,我认为我老婆图自己快活,会同样行事。其实我觉得这也是天公地道的事:一报还一报,两不吃亏。”

第三个商人的想法大同小异。总之,在场的人都认为他们的老婆独自在家是不会错过大好时光的。唯有一个名叫贝尔纳博·洛梅林的热那亚商人看法与众不同,他说,由于天主的殊恩,他的老婆品行端正,全意大利以至全世界的女人甚至老少爷们都比不上她。她相当年轻,长得绰约多姿,心灵手巧,针黹女红比谁都出色。在安排筵席方面没有哪一个男侍或仆役可以和她相比,因为她很懂礼仪,谨慎小心。她骑术高明,善于放鹰狩猎,念、写、算的本领胜过任何一个商人。他赞扬一番后,谈到大家议论的话题,赌咒发誓说,他老婆的贞洁没有哪个女人可比,即使他外出十年或更长的时间,她也绝不会同任何野男人勾勾搭搭。

聊天的商人中间有个来自比亚琴察名叫安布罗焦洛的年轻人,听了贝尔纳博最后几句赞美他妻子的话哈哈大笑起来,揶揄地向他说,是不是皇帝对他特别照顾,赐给他那份福气。贝尔纳博有点生气,回答说给他这份福气的不是皇帝,而是天主,天主的力量比皇帝大得多。

安布罗焦洛说:

“贝尔纳博,你的话当然是由衷之言,这一点我并不怀疑,但是我觉得你对事物的本质考虑得太少。你不是傻子,如果考虑过的话,不至于这般无知,得出如此轻率的结论。我要在这个问题上再和你谈谈明白,免得你以为我们刚才褒贬我们的老婆是因为她们的秉性和你老婆不一样。我们说这种话是因为我们对她们有充分的了解。我一向认为,在天主创造的生物中间男人首屈一指,然后才数得上女人。人们普遍认为,男人更为完美,既然更为完美,当然更为坚定。事实上也是这样,因为天下女人都变化无常,这方面有许多例子可举,今天我暂且不谈。男人虽然更坚定,但是遇到一个主动上来套近乎的女人,或者一个使他神魂颠倒的女人,他就克制不住,千方百计地要去亲近她,这种事不是每个月发生一次,而是每天有千百次。女人生性多变,如果遇上一个打她主意的男人,怎么能抵挡他的纠缠、讨好、馈赠礼物和种种手法呢?你认为她能抵挡吗?即使你嘴里说能,我认为你心里也不会把自己的话当真。你老婆和别的女人一模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她当然和别的女人一样有欲望,抵挡自然冲动的力量当然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因此,任她怎么贞洁,也可能干出别的女人所干的事来。既然有这种可能,你怎么能矢口否认,把话说绝?”

贝尔纳博反驳说:

“我是商人,不是哲学家,只能拿商人的见解来回答。我承认你讲的情况在那些不知羞耻的蠢女人身上可能发生,但是聪明的女人以自己的荣誉为重,维护荣誉时会比不看重荣誉的男人们更坚强。我老婆就是这种女人。”

安布罗焦洛说:

“说真的,如果女人每干一次我说的那种勾当头上就长出一个角,从而泄露了秘密,我相信,犯那种罪孽的女人就很少很少了。事实是她们头上不会长出角来,聪明的女人知道丑事在暴露之后才会带来耻辱,损害名誉,因此凡是能偷偷摸摸干的时候,她们就干,或者让人和她们干,不干才是傻瓜。还有一点应当记住的是:贞洁的女人是没有的,除了那种从没有人追求或者她们主动追求而遭到拒绝的女人以外。我凭常情,凭事实才这么说。如果我没有和许多女人的多次经验,也不会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因此,我敢肯定,假如我和你贞洁无比的老婆在一起,要不了多少时间,我从别的女人身上得到的东西也能从她那里得到。”

贝尔纳博很生气地说:

“我们这样争下去没完没了。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永远说不到一起。你说所有的女人都容易上钩,你又是此中老手,我一口咬定我的老婆贞洁无比,我现在拿脑袋打赌:你如果能勾引她干出那种事来,就割掉我脑袋;如果办不到,我只要一千个金弗罗林。”

安布罗焦洛也上了火,他说:

“贝尔纳博,如果我赢了,要你性命有什么好处?你真想验证我的话,不如拿五千金弗罗林赌我的一千,总比赌脑袋划得来。你并没有限定时间,我可以保证马上去热那亚,从离开之日算起,三个月内让你老婆就范,拿到她贴身的物品作为凭证,你看到以后不得不承认我讲的是真话。你只要答应一个条件,保证自己不去热那亚,也不捎信去通知你老婆。”

贝尔纳博一口答应下来,在场的人知道打这种赌会闹出大乱子,竭力劝阻。但双方都在火头上,没有商量余地,除了请在场的人作证之外,还立下文书。贝尔纳博遵守条件,留在巴黎。安布罗焦洛尽快结束未了的事务,动身前去热那亚。他到后花了几天工夫私下打听贝尔纳博妻子的住址和生活作风,发现贝尔纳博说的话果然不假。他骑虎难下,觉得十分棘手。但是,过不多久,他认识了一个经常去贝尔纳博的妻子家和她很要好的穷苦女人。他花钱买通这个女人,让他藏在一个特制的箱子里混进贝尔纳博的妻子家。穷苦女人遵照安布罗焦洛的指使,假说要去外地,把箱子寄存几天。箱子放在寝室,晚上安布罗焦洛估计贝尔纳博妻子已经入睡,拨动机关,轻轻推开箱盖,爬了出来。寝室里点着一盏灯,他仔细察看墙上的画和房间里的摆设,暗记在心。接着,他走到床前,发现那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睡得很香,便揭开被子,只见她赤身裸体,和穿着衣服时一样好看,身上没什么特征,不过左乳下有一颗痣,痣周围有几根金黄色的毛。美色当前,他真想豁出性命去躺在她身边,但他听说这位太太冰清玉洁,一丝不苟,不敢轻薄,又轻轻地替她盖好被子。夜里还有许多时间,他便在寝室里转悠,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荷包、一条束胸、一件长袍和几枚指环,统统放进箱子,自己再爬进去,按原样把箱子盖好。

他昼伏夜出过了两晚,没有被那女人觉察。第三天,穷苦女人来领回箱子。安布罗焦洛出来,如约重酬了那女人,在约定期限之前带着窃取的物品赶回巴黎。他召集了上次打赌时在场的商人们,对贝尔纳博说他按照议定的条件赢了。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他先描绘了那女人的寝室布置,墙上挂的是什么画,然后拿出女人家的物品,说是她亲手送的。

贝尔纳博承认房间确实是他描绘的模样,东西也是他妻子的,但是又说安布罗焦洛可以从仆人那里打听到房间的陈设,出示的物品也可以通过仆人弄到,光凭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他赢。安布罗焦洛说:

“照说这些证据已经够了,你既然要我再提,我只好对不起你了。我对你说吧,齐内弗拉夫人,也就是你的太太,左乳下有一个不小的痣,痣四周还有六根金黄色的毛。”

贝尔纳博一听这话仿佛心口给捅了一刀,一阵剧痛,脸色大变,虽然没有出声,神态已经表明安布罗焦洛说的不假。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开口说:

“先生们,安布罗焦洛讲得不错,他赢了,随时可以去我那里取钱。”

第二天,安布罗焦洛拿到了赢得的赌注,贝尔纳博心里充满对妻子的毒恨,离开巴黎,返回热那亚。快到时,他不愿进城,在离城二十英里的别墅歇脚,吩咐一个心腹仆人带了他的亲笔信和两匹马前去热那亚,信是给他妻子的,说是他已经回来了,请她到别墅见面。他嘱咐仆人,半路上找个适合的地方把他妻子杀了,不能手软。

仆人到了热那亚,遵照嘱咐交了信件,主母见了十分高兴。第二天一早,主仆二人骑上马,一面闲聊,一面赶路,来到一个幽静的小山谷,那里沟壑纵横,树木茂密,仆人觉得这是执行主人命令的好地方,便抓住主母的胳臂,拔出刀说:

“夫人,不必再走了,向天主祷告,求天主拯救你的灵魂吧,这里就是你绝命之地。”

那女人见到刀子,听到这些话,大吃一惊:

“看在天主分上发些慈悲吧!你在杀我之前总得告诉我,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同你结下这么大的仇。”

“夫人,”仆人回答说,“你没有得罪我,我也不明白你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丈夫,但是他吩咐我在路上杀掉你,不能手软。如果不杀你,他就要我的性命。你知道我多么忠于你的丈夫,他吩咐我做的事我非做不可,天主知道我这么做是非常痛心的,但是我别无选择。”

那女人哭着说:

“看在天主分上发发善心吧!不要为了别人杀一个同你无冤无仇的人!无所不知的天主知道我绝没有做过对不起我丈夫的事,他不该这么对待我。这且不谈,你有个三全其美的办法,对天主,对你主人,对我都有交代:把我的衣服拿去,只留贴身衣服和斗篷,告诉你的主人——我的丈夫,说你已经把我杀了。你救我一命,我向你发誓马上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我丈夫、你、这里的任何人再也不会有我的消息。”

仆人本来就不愿意杀主母,他起了恻隐之心,便照她的话拿了她的衣服,把自己的坎肩和斗篷给了她,还留给她一些钱,叫她休要在当地露面,自己去回报主人说吩咐的事已经办妥,尸体给狼吃了。

过后不久,贝尔纳博回到热那亚。杀妻之事逐渐泄露出去,他受到普遍的谴责。

再说齐内弗拉这一头。那天夜幕降下时,她尽可能收拾好,悲悲戚戚地摸到附近一个小村子,遇见一个好心的老太婆。老太婆看她衣衫不周全,便按她的身材改小了坎肩,又把斗篷改制成裤子,她剪短头发,打扮成水手模样,向海岸走去。

她在岸边遇到一位卡塔卢尼亚绅士,名叫堂卡拉,他的船停泊在附近,他下船后在阿尔本加一处清泉旁边小憩。齐内弗拉自称是菲纳莱的西库拉诺,和绅士攀谈起来,谈得投缘。绅士不知她女扮男装,收留她充当仆人,给了她一身像样的衣服。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绅士,很得欢心。不久后,卡塔卢尼亚绅士运了一船货到亚历山大城,献了几头珍奇的猎鹰给苏丹。苏丹为了表示答谢,几次宴请绅士,看到西库拉诺在旁伺候得十分殷勤,开口向绅士要这个仆人。绅士虽然不很愿意,也不好推托。

正如当初伺候卡塔卢尼亚绅士那样,西库拉诺在苏丹宫廷待了不久就博得苏丹的欢心。那时候,阿克地区设有定期市集,基督教和撒拉逊商人纷至沓来,十分热闹,为了保障商人和货物的安全,苏丹除了派出管理市场的官员之外,还要派大臣率领卫队驻守。这次市集开始前,苏丹想到了西库拉诺,当地的语言她已说得相当流利,便决定派她去。西库拉诺以卫队统带的身份前往阿克,负责商人和货物的安全,克尽厥责。商人中间有不少来自西西里、比萨、威尼斯、热那亚和意大利其他城市,她出于对家乡的怀念,特别喜欢找那些人谈谈。

一天,她走进一家威尼斯商人的货栈,吃惊地发现一个荷包和一条束胸,认出是自己的东西。她不露声色,问那是谁的货,是不是出售。原来皮亚琴察的安布罗焦洛办了一批货,搭上威尼斯商人的船来阿克做买卖,听到卫队统带问话,笑着上前说:

“老爷,是我的,不出售,不过你喜欢的话可以奉送。”

西库拉诺见到安布罗焦洛笑嘻嘻的,担心自己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沉下脸说:

“你笑我一个武夫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吗?”

安布罗焦洛赶紧说:

“绝对不是,我想起这些东西到手的情景就忍不住要笑。”

西库拉诺接着问:

“真主保佑你,如果不是不可说的事情,我倒很想听听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老爷,”安布罗焦洛答道,“这些东西,还有别的,是热那亚的一位太太给我的。那位太太名叫齐内弗拉,是贝尔纳博·洛梅林的妻子,一天晚上和我睡觉,求我收下这些东西作为纪念。我想起贝尔纳博的愚蠢就忍不住要笑,他说他妻子绝对不会被我勾引到手,傻乎乎地用五千金弗罗林赌我的一千,结果我赢了。他理应惩罚自己的愚蠢,却迁怒于他妻子。其实她做的只是一般女人都会做的事,后来听说他从巴黎赶回热那亚,把妻子杀了。”

西库拉诺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现在才明白贝尔纳博当初为什么这样狠毒,要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全部苦难也都由此而起,心想决不能放过这小子。她便对安布罗焦洛说这件事很有趣,然后巧妙地装得同他一见如故,说动他在集市结束之后来亚历山大城,替他安排了货栈,还给了他许多钱充作本金。那商人有利可图,就留了下来。

西库拉诺一心想向贝尔纳博证明自己的清白,多方活动,终于让一些在亚历山大城的热那亚商人用种种办法说服他也来做买卖。由于贝尔纳博已经败落,西库拉诺便通过一个朋友资助他,实现自己的计划。在这以前,西库拉诺已设法让安布罗焦洛把他引以为荣的事情告诉了苏丹,苏丹听后也觉得有趣。贝尔纳博一到,西库拉诺认为不必再拖延时间,请求苏丹把贝尔纳博和安布罗焦洛召来当面对质,必要时甚至动刑,迫使安布罗焦洛当着贝尔纳博面说出他一贯吹嘘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弄到手的。安布罗焦洛和贝尔纳博来了,苏丹当着众人的面十分严肃地命令安布罗焦洛老实交代他是怎么赢得贝尔纳博的五千金弗罗林的。在场的人中间还有西库拉诺,安布罗焦洛把他引为知己,现在却见她脸色铁青,甚至警告说,如果不讲实话就用刑。安布罗焦洛四面受挤,只得当着贝尔纳博和众人的面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心想不会有什么处罚,至多把钱和那些衣物吐出去。安布罗焦洛说完后,代表苏丹审理此事的西库拉诺问贝尔纳博:

“你听了他的谎言后是怎么对付你妻子的?”

贝尔纳博回道:

“我输了赌注,又误认为妻子欺骗了我,气昏了头,派一个仆人杀了她,仆人回报说她的尸体被狼群撕食了。”

苏丹听了他们的陈述,话都明白了,但不清楚西库拉诺用意何在,便问她打算怎么办。西库拉诺说:

“陛下,您已经清楚地看到那个女人有这么一个‘姘夫’和这么一个丈夫该多么满意。‘姘夫’造谣诬蔑,破坏了那女人的名誉,使夫妻反目为仇。丈夫同她长期生活,理应了解她的为人,却轻信谗言,派仆人杀自己的妻子,把她的尸体喂狼。这且不说,‘姘夫’和丈夫同她长时间相处,居然认不出她。陛下明鉴,已经清楚两人该当何罪,但如果格外开恩,准许我惩罚骗子、宽恕受骗之人,我可以把那女人带到陛下面前。”

苏丹对西库拉诺言听计从,说是可以。贝尔纳博以为妻子早已身亡,听后大吃一惊。安布罗焦洛知道自己罪责难逃,不是退还钱财就能了结,正惴惴不安,听说那女人要出场,也很吃惊。西库拉诺的请求得到苏丹准许,当即在苏丹面前跪下哭起来,她不再装成男人,用她本来的嗓音说:

“陛下,我就是那个不幸的齐内弗拉,受那卑鄙无耻的安布罗焦洛诬蔑诽谤,又被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指使仆人杀了喂狼,六年来女扮男装,含冤受屈。”

她在苏丹和众人前面解开衣襟,露出高耸的胸部,证明自己是女身。接着,她转向安布罗焦洛,悲愤地质问他,平时他说得绘声绘色,现在当着大家的面讲讲清楚,究竟何时和她睡过觉。那商人认出了她,羞愧地低下头,噤若寒蝉。苏丹一直以为他的仆人是男人,简直不敢把耳闻目睹的事当成真的。他平静下来以后,把以前叫西库拉诺,现在叫齐内弗拉的这个女人的忠贞品德、生活习惯大大夸奖一番,吩咐给她换上华丽的女服,赐给她侍女,并且应她的请求宽恕了贝尔纳博。贝尔纳博一认出她,热泪夺眶而出,扑到她脚边请求原宥。虽然他无情义,齐内弗拉宽宏大量,原谅了他,让他起来,深情地吻了他。苏丹下令立即把安布罗焦洛押到城里高处,绑在柱子上,浑身涂满蜂蜜,任太阳曝晒,谁都不准去动他,让他活受罪。命令立刻执行。苏丹再吩咐把安布罗焦洛的价值一万金币的财产划归齐内弗拉,又下令摆开盛大宴席,为齐内弗拉是女中豪杰,贝尔纳博有这样一位贤妻庆贺,同时赏赐他们珠宝、钱财、金银器皿,价值在一万金币以上。宴席结束后,苏丹吩咐替他们准备一条船,准许他们随时高兴就可以返回热那亚。他们带了许多财物高高兴兴回去,受到隆重接待,特别是齐内弗拉夫人,因为大家都以为她早死了。她有生之日一直享有极好的名声。

安布罗焦洛给绑上柱子就遭到当地多如牛毛的苍蝇、牛虻、黄蜂的叮蜇。他浑身皮肉给啃得精光,一命呜呼。剩下的一副白骨暴露了很久,作为警诫作恶的榜样,正应了那句谚语:欺人自欺,害人害己。

摩纳哥的帕加尼诺劫走了里卡多·德·金齐卡先生的妻子,里卡多打听到她的下落,前去和帕加尼诺情商要回妻子。帕加尼诺让那女人自行决定,她却不愿回去,在里卡多先生去世后和帕加尼诺结为夫妇。

这些温文尔雅的男女青年都说女王的故事精彩,狄奥内奥尤其赞不绝口,今天只剩他一人还没有讲故事,他开口说:

美丽的女郎们,我原想好一个故事,听了女王讲的情节以后改了主意,现在另讲一个,为的是证明贝尔纳博以及想法和贝尔纳博一样的男人是多么愚蠢:他们自己在外面闯荡,同一个又一个女人勾搭,以为留守家中的妻子整天用手护着腰带,仿佛我们虽是女人所生,在女人中间长大,却不了解女人们的脾性似的。我讲的故事是向你们证明那些男人多么愚蠢,他们异想天开,以为凭一套夸夸其谈的空话就能取得他们得不到的东西,千方百计要别人相信他们自己都不信的事,结果适得其反。

比萨有一位当法官的里卡多·德·金齐卡先生,聪明有余而精力不济。他以为用做学问的办法就能满足妻子的需要,手头又不缺钱,便想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做妻子。如果他拿规劝别人的话来规劝自己,断断不会这么做。事情也巧,有个洛托·瓜兰迪先生把一个女儿许配给了他,女儿名叫巴托洛梅娅,在比萨城的姑娘中间鹤立鸡群,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法官如获至宝地把她迎回家去,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合卺之夜,那位又干又瘦、底气不足的法官也想尽尽人道,同她试了一次,岂知就只那一次几乎全军覆没。第二天早晨,法官不得不喝些高度数的白葡萄酒,吃些糖果蜜饯,再想些别的办法才缓了过来。现在法官先生对自己的能耐比以前了解得清楚一些了,他开始教年轻的妻子看一本历书,比拉文纳 儿童当作识字课本的还要详尽,因为那上面注明每一天是纪念哪一位或哪几位圣徒的节日。法官说,为了表示尊重那些日子,夫妻不宜同房。除了那些斋戒日、季初小斋、纪念十二使徒和成千圣徒的斋戒、礼拜五、礼拜六、主日礼拜、整个四旬斋和月亮圆缺的一些禁忌之外,他又额外加上许多日子,仿佛同女人的床笫之事像民事诉讼一样,能推则推,能拖则拖。这可害苦了他的妻子。长期以来,他每月至多去她那里应一次卯,但无时无刻不把她看管得紧紧的,唯恐自己教她斋戒而别人教她破戒。有一次,天气很热,里卡多先生在蒙特内罗有座别墅,想去那里游玩几天。他把美丽的妻子也带去,让她散散心。一天,他吩咐准备两条小船,去海上钓鱼,他自己和几个渔民坐一条船,让妻子和别的女眷坐另一条。他们玩得高兴,不知不觉离岸远了。他们一心观赏海景,忽然碰上了当时有名的海盗帕加尼诺·德·马雷的双桅船,帕加尼诺发现小船就掉过船头驶来,小船划不快,不一会儿女眷们坐的那条船被双桅船追上。帕加尼诺一见那位美貌的太太便把她掳到大船上,不再理会已经逃到岸边的里卡多先生,带了俘虏扬长而去。法官本来醋意就重,这下懊恼痛心的程度可想而知。他在比萨到处指控海盗抢走他老婆的暴行,但不知她的下落。

再说帕加尼诺这一头,他还没有老婆,见那女子长得俊俏,决定占她为妻,就用甜言蜜语安慰她,让她别哭哭啼啼。到了晚上,帕加尼诺没有历书的包袱,根本不管斋戒不斋戒,认为空话无益,开始用实际行动安慰那妙龄女子。由于帕加尼诺的手段高明,还没有回到摩纳哥,她已服服帖帖,把法官和他那套清规戒律统统抛在脑后,高高兴兴地和帕加尼诺共同生活。帕加尼诺到了摩纳哥,除了日夜给她安慰以外,还一本正经把她当作妻子对待。

过了不久,里卡多先生打听到了妻子的下落,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她,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她赎回来,并且认为这种事情由他亲自去处理最为合适。他乘船到了摩纳哥,果然见到了他妻子。那女的也看见了他,当天晚上就把她的意向告诉了帕加尼诺。第二天早上,里卡多先生找到帕加尼诺,上前同他攀谈,谈得很投机。帕加尼诺知道对方的来意,暂且不点破,看他如何动作。里卡多先生到了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满有把握地说出了自己来此的目的,请求帕加尼诺把那个女人还给他,不论要多少钱都成。帕加尼诺和颜悦色地说:

“欢迎你来,先生,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回答你说的事:我家里确实有个年轻的女子,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或别人的妻子,因为我原先并不认识你也不认识她,只是同她一起过了一些日子。我觉得你是个正派人,如果照你所说你确实是她的丈夫,我不妨带你去见见她,她当然也应该认识你。如果她说的话和你的没有出入,愿意跟你走,我就成全你,随你付多少赎金都成。如果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你从我身边夺走那个女人就未免太不仗义了,因为我年轻力壮,我能满足一个女人,尤其是像她那样我生平从未见过的最可爱的女人。”

里卡多先生说:

“她当然是我的妻子,你只要带我去见她,你自己马上就会明白,因为她肯定会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我希望赶快照你说的办。”

“好吧,我们这就走。”帕加尼诺说。

两人去帕加尼诺家,进了客厅,帕加尼诺请那年轻女子出来。她从里屋来到里卡多和帕加尼诺所在的房间,衣着华丽,光彩照人,像对帕加尼诺带来的任何陌生人一样,只对里卡多说了几句客套话。法官原指望那女的见到他一定喜出望外,现在见她如此冷淡,不禁纳闷,心想:“我一定过于悲痛忧虑,容貌变化太大,她认不出来了。”他开口对那女的说:

“太太,那次我带你去钓鱼代价太高了,我失去你之后丧魂落魄,痛苦万分,尤其是你现在这么冷淡,仿佛不认识我似的。难道你没有看出我是你的里卡多,我专程来这位先生家赎你回去,多少赎金我都愿意付。这位先生很仗义,同意随我付多少都行。”

那女人瞅着他,淡淡一笑说:

“您是对我说话吗,先生?您不会是认错人了吧,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您。”

里卡多先生着慌了:

“你说什么呀,你仔细看看我,你一想就会记起我是你的丈夫里卡多·德·金齐卡。”

女的说:

“对不起,先生。老盯着您看对我说来也许不合适,不过我已经看清楚了,我不记得以前什么时候见过您。”

里卡多先生以为她顾忌帕加尼诺,不敢在他面前承认认识自己,便请求帕加尼诺允许她和自己单独谈谈。帕加尼诺回答得很痛快,说是只要里卡多不试图违反她的意愿强行吻她,他可以同意。说着便让那女的和里卡多先生进另外一个房间,听听他有什么要说的,然后根据自己的意思答话。那位太太和里卡多先生二人进了一间卧室,坐定后,里卡多说:

“我的心肝,我的灵魂和希望,你的里卡多爱你之深胜过爱他自己,你怎么会不认识他呢?这怎么可能?难道我的相貌变得这么厉害?唉,那双勾我魂的眼睛,看看我吧!”

那女的笑了,打断他的话说:

“你当然清楚,我的记性不至于那么坏,连你是我丈夫,里卡多·德·金齐卡,都忘了。可是你自以为聪明,我和你一起的时候,你并不知道应该知道的东西,因为你应该看到我年轻,健康,茁壮,因而也该知道妙龄女子除了吃饭穿衣之外还有什么需要,虽然她们出于腼腆嘴上不说。你的表现你自己清楚,不必由我来说。如果你喜欢研究法律甚于喜欢女人,你就根本不应该娶老婆。我要对你说,你在我心目中其实并不像法官,而像是宣告圣徒节日、祈祷日和斋戒日的司铎,因为你对这一套太精通了。我敢说,如果你让你的雇工们遵守那么多的节日,不去耕作你的田地,你一颗麦子都收不到。天主把这个男人赐给我,我已经和他过惯了。他赏识我的青春,我和他睡在这间屋子里根本不理会你遵守的那些节日。你只知道侍奉天主,不懂得侍奉女人。我们这间屋子从来没有礼拜六、礼拜五、祈祷日、四季小斋,更没有漫长的四旬斋。这里不分日夜都耕田种地,梳理羊毛。就拿今天来说,早祷钟过后还有好几工要上。因此,趁我年轻的时候我打算和这个男人过下去,多干一些,把那些节日、礼拜、斋戒留到年老的时候再说。你快回去吧,爱过多少节日就过多少,别把我扯进去。”

里卡多先生听了这番话心如刀割,等她讲完后说道:

“唉,我甜蜜的灵魂,你说的是什么话呀!难道你不想想你的家人和你自己的名声?难道你宁肯留在这里当那个人的姘妇,不愿意回到比萨去做我的夫人?他对你感到厌倦时会把你像破鞋似的扔掉,而对我说来,你永远受到我的宠爱。即使我不愿意,你总是我家的女主人。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难道你为了毫无顾忌地纵欲,竟不顾你自己和我的名誉?我亲爱的希望,别说这种话了,跟我回去吧。我既然了解了你的需要,从今以后一定努力满足。改变主意吧,我的宝贝,跟我回去,你从我身边被夺走后,我一直没有好日子过。”

那女的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无法挽回,我只有自己顾自己,不指望谁来关心我的名誉,尤其不指望我的父母,他们当初根本不该把我许配给你。他们当初不为我着想,我认为现在我也没有必要为他们考虑。如果说我留在这里不合妇道,我跟你回去更不近人情,于人于己都是造孽,因此请你别为我多操心了。我在这里觉得自己是帕加尼诺名正言顺的妻子,在比萨倒像是你的姘妇,因为你老是考虑月亮圆缺,掐算节日,仿佛我们之间不是人而是星宿的交合。我和帕加尼诺在一起时,他整宿整宿地使劲把我搂在怀里,抚我摩我,恩恩爱爱。你说你要努力,怎么努力?你能一鼓作气,再而不衰,三而不竭吗?瞧你说的,几天不见,仿佛你已变成了伟丈夫似的。走吧,你不如努力保重,看你这副干瘪枯瘦、五痨七损的德行,不垮下来就不错了。我还要对你说,即使这个男人扔掉我(我估计绝对不会),我再倒霉也不想和你在一起,因为满打满算你浑身上下也挤不出三两汁液。我上过一次当,教训深刻,宁肯到别的地方去讨生活。我再说一遍,这里没有斋戒祈祷那一套,我决意留下来不走了,你回去吧,越快越好,不然我要大声嚷嚷,说你想强奸我。”

里卡多先生一筹莫展,这才知道老夫少妻是多么不明智。他垂头丧气走出房间,语无伦次地和帕加尼诺谈了几句。结果他两手空空,留下他老婆,独自回比萨,懊恼不已。遇到熟人同他招呼搭话时,他只是喃喃地说:“那个鬼地方没有安息日。”

不久,他郁郁死去。帕加尼诺得到消息,知道那女人确实爱他,便和她正式结婚。他们不理会圣徒祈祷日或四旬斋,只要两条腿还站得起来就耕种不止,日子过得很舒心。因此,我亲爱的女郎们,在我看来,贝尔纳博和安布罗焦洛的争执打赌像是倒骑山羊下山,自讨没趣。

在座的听了这个故事笑得牙床几乎都脱落,女郎们一致认为狄奥内奥讲的是实话,贝尔纳博确实愚蠢。笑声平息后,女王一看时间不早,大家既然都已讲过了故事,她的任期便已结束。她根据预定的次序,取下王冠,加在内菲莱头上,笑容可掬地说:

“亲爱的妹妹,这个小小的国度现在归你治理。”

说罢,她便坐下。

内菲莱得到这一荣誉有点不好意思,红红的脸像是四五月份清早绽开的玫瑰,一双辰星般明亮的眼睛望着地下。在场的人表示赞同的喃喃声静下来以后,她定一定神,坐直身子说:

“前两届的女王政绩卓著,有口皆碑,我继任之后不打算做什么变革,只是简单地谈谈我的想法,各位请提意见,然后我遵照办理。大家知道,明天是礼拜五,后天是礼拜六,大多数人这两天都厌食,礼拜五又是基督为了我们的永生而蒙难的日子,理应纪念,为了尊重天主,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讲故事而做祈祷更为恰当。女士们礼拜六一般都洗头,清除一周的尘垢,此外,为了尊奉童贞至福圣母应该斋戒,接下来是礼拜天,更应该停止一切活动。因此,我认为这三天不能按照我们议定的日程进行,故事就不讲了。

“再说,我们在这里已经待了四天。为了避免闲人打扰,我认为我们换个地点为好。我已经找到并且布置好一个去处,礼拜日我们可以搬到那里去睡。今天我们谈了不少,不过还有充足的时间想想要讲的故事。我打算对内容稍加限制,专谈命运无常的一个方面,谈谈人们依靠机智终于获得非常想望的东西或者收复丧失的东西。各位不妨顺着这个思路想一些对大家有益,或者至少让大家觉得有趣的故事。当然,狄奥内奥不在此例,可以不受限制。”

大家赞成女王的设想,同意照办。女王把总管叫来,吩咐他在什么地方开晚饭,并且详细交代了她在位期间一切应做的事,然后宣布散会,大家自由活动。

青年男女来到一个小花园,游玩了一会儿,晚饭时一起愉快地进餐。饭后经女王允许,由艾米莉娅演奏乐器,潘皮内娅唱了下面的歌:

作为女人的愿望我都已顺遂,

歌唱欢乐的时候舍我其谁?

来吧,爱情,你是我幸福的起因,

你给了我希望和崇高的感情;

让我们一起歌唱吧,

不唱愁苦和烦闷,

现在我唯有欣喜和高兴,

我们只唱那灿烂的火焰,

你在火焰里散发夺目的光彩,

我像对神道似的对你顶礼膜拜。

啊,爱情,你让一位青年

初次出现在我眼前,

我身不由己投入你的光焰,

他英俊勇敢,风度翩翩,

同他相仿的人已属少见,

胜过他的人更是难以寻觅。

他燃起我心头的情焰,

不由我不将你歌颂,至高无上的爱情。

更使我感到幸福的是

我让他欢喜,他合乎我心意,

爱情啊,这完全是你的恩赐;

我今生满足了我的愿望,

来世也能实现我的梦想,

因为我对他怀有充分信心:

明察一切的天主啊,

愿您给我们天国的安宁。

之后,大家又唱了几支歌,跳了舞,弹奏了乐器。女王认为时间不早,该去睡觉了,大家便举着火炬回各自的卧室。以后的两天里,大家照女王的吩咐行事,盼望着礼拜日来到。 tgZpn112BzlEnys8o70Eb5/jh6+YXqAAPwh9vN/opnaseH7UTq+U0MJjgtMCBy5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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