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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外慧中的女士们,我一向认为你们生性都悲天悯人。我知道,在你们看来这本书的开头未免沉重凄惨,叫人想起前不久那场可怕的瘟疫,死亡狼藉、十室九空的情形伤心惨目,耳闻目睹的人至今心有余悸,记忆犹新。但是我不希望你们在翻开本书之前就给吓退,以为阅读时会唏嘘不已、潸然泪下。其实我这个悲惨的开头无非是旅行者面前的一座巉崄荒凉的大山,山那边就是鸟语花香的平原。翻山越岭固然劳累,一马平川却赏心悦目。欢乐过头会带来苦恼,而这本书开头的悲痛也会变成欣喜。经过短暂的愁苦(我说短暂是因为它只有几页),接踵而来的是甜美和欢快,这一点我事前做出许诺,以免你们因我不预先交代而不耐心等待。说真的,如果我能够问心无愧地领你们沿着一条不太崎岖的道路抵达我想带你们去的地点,我很乐意那么做,但那条险路是你们将要读到的事件的铺垫,不追溯背景无法行文,我万不得已才写下我要写的东西。

话说基督降世之后过了硕果累累的一千三百四十八年, 意大利最美丽的城市,出类拔萃的佛罗伦萨,竟发生了一场要命的瘟疫。不知是由于天体星辰的影响,还是因为我们多行不义,天主大发雷霆,降罚于世人,那场瘟疫几年前先在东方地区开始,夺去了无数生灵性命,然后毫不停留,以燎原之势向西方继续蔓延。人们采取了许多预防措施,诸如指派一批人清除城市的污秽垃圾,禁止病人进入市内,发布保持健康的忠告,善男信女不止一次地组织宗教游行或其他活动,虔诚地祈求天主,但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总之,那年刚一交春,瘟疫严重的后果可怕而奇特地开始显露出来。佛罗伦萨的瘟疫和东方不同。在东方,病人鼻孔流血是必死无疑的症状。在这里,疫病初起时,无论男女腹股沟或腋下先有肿痛,肿块大小像苹果或者鸡蛋,也有再小或再大一些的。一般人把这些肿块叫作脓肿。不久之后,致命的脓肿在全身各个部位都可能出现,接着症状转为手臂、大腿或身体其他部位出现一片片黑色或紫色斑点,有的大而分散,有的小而密集。这些斑点和原发性的脓肿一样,是必死无疑的征兆。医生的嘱咐和药物的作用似乎都拿它没有办法,或许因为这种病是不治之症,或许由于病因不明,没有找到对症的药物(除了懂医道的人之外,原本毫无医药知识的男男女女也有许多偏方)。在这种情况下,侥幸痊愈的人为数极少,大多数病人没有发热或其他情况,在出现上述症状的第三天,或早或迟都会丧命。 那场瘟疫来势特别凶猛,健康人只要一接触病人就会传染上,仿佛干燥或涂过油的东西太靠近火焰就会起燃。更严重的是,且不说健康人同病人交谈或者接触会染上疫病、多半死亡,甚至只要碰到病人穿过的衣服或者用过的物品也会罹病。假如不是许多人和我本人亲眼看见的话,我这番描述也许是难以置信的。假如许多殷实可靠的人没有耳闻目睹的话,连我也不敢相信,更不用说形诸文字了。我还要补充的是,那场疫病的传染力特别强,不但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即使人类之外的动物接触到病人或者病死的人的物品也会传染上,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死去。正如前文所说,有一天,我亲眼见到这么一件事:一个病死的穷人的破烂衣服给扔到马路上,有两头猪过来用鼻子拱拱,习惯地用牙齿叼起,过不多久,就像吃了毒药一样抽搐起来,双双倒在那堆破衣服上死了。

这些事情,以及许多相似的,甚至更糟的事情,在仍然健康的人中间引起许多疑虑恐惧,到头来他们不得不采取一个相当残忍的措施:尽量远离病人和他们的物品,认为这一来就可以保住健康。不少人认为生活有节制,避免一切过分的行为就能没灾没病。于是他们三五结伴,躲在自己家里和没有病人的地方,远离尘嚣。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活得舒服些,有节制地享用美酒佳肴,凡事适可而止,不同任何人交谈,对外面的死亡或疫病的情况不闻不问,借音乐和其他力所能及的娱乐打发时光。另一些人想法不同,他们说只有开怀吃喝,自找快活,尽量满足自己的欲望,纵情玩笑,才是对付疫病的灵丹妙方。他们说到做到,尽力付诸实现,日以继夜地从一家酒店转到另一家,肆无忌惮地纵酒狂饮,兴之所至,甚至闯进别人家里为所欲为。这一点很容易就能做到,因为大家活一天算一天,仿佛明天不过日子了,自己的产业都置之不顾,许多私人宅第似乎成了公共场所,外人只要高兴,可以随便进入把它当成自己的家。他们横下一条心,飞扬跋扈,连病人见了他们也退避三舍。

我们的城市陷入如此深重的苦难和困扰,以至令人敬畏的法律和天条的权威开始土崩瓦解。事实上,民政和神职执法人员和一般人一样,死的死,病的病,剩下的和家人一起闭户不出,根本不能行使职权,因此人们无法可依,爱怎么干就怎么干。除上述两种极端之外,还有不少人采取折中的生活方式,既不像第一种人那样与世隔绝,也不像第二种人那样大吃大喝,胡作非为,而是根据自己的胃口吃饱喝足。他们不是自我幽禁,而是手拿香花芳草或一些香料外出。他们不时闻闻这些芳香的东西,认为香气能提神醒脑,又能解掉充斥空中的尸体、病人和药物的恶臭。有些人冷酷无情(仿佛那样比较保险),说是避开疾病是治病的最佳良药。在这种意见的驱使下,他们只顾自己不考虑别人,许多男女抛下城市、家宅、亲戚和财产,住到乡间别人或自己的别墅,似乎认为天主为了惩罚作恶多端的人类而降下的瘟疫只能落到城墙之内的人们头上,不会蔓延到别的地方,还认为谁都不应该蹲在城里,否则在劫难逃。

人们各持己见,莫衷一是,但不是所有的人统统死光,也不是个个都能保住性命。事实是许多得病的人分散在各处,他们健康时是善于养生的榜样,得病之后遭到舍弃,孤零零地奄奄待毙。且不说大家相互回避,街坊邻居互不照应,即使亲戚之间也不相往来,或者难得探望。瘟疫把大家吓坏了,以致兄弟、姐妹、叔侄甚至夫妻互相都不照顾。最严重而难以置信的是父母尽量不照顾看望儿女,仿佛他们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得病的男男女女数不胜数,他们别无他法,只得求助于为数极少的好心朋友,或者雇用贪心的仆人。由于伺候病人的工作条件恶劣,尽管工资极高,仍不容易找到用人,即使找到,往往也是一些笨手笨脚、从未干过这一行的男女。这些用人干不了什么事,只会根据病人的要求递些东西或者给病人送终。料理后事的差使常常得不偿失,挣了大钱而误了性命。病人既然得不到街坊亲友的照顾,用人又那么难找,于是出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做法,就是一个女人不论以前多么文雅、俊俏、高贵,病倒后会毫无顾忌地招聘一个男用人,不管他年纪老少,并且只要病情需要,会毫不害羞地像在另一个女人面前那样露出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痊愈的妇女日后往往不如以前那么贞洁,也许和这种情况有关。此外,许多病人如果得到照顾,也许能保住性命,但由于用人奇缺,结果死了。加上疫病传染力特强,城里白天黑夜都有大批人死亡,这种情形听起来也骇人,更不用说亲眼看到了。因此,侥幸活下来的市民中间不可避免地形成一些和以前完全相反的习俗。

按照以前的风俗(今天也是这样),哪家有了丧事,亲戚和邻居家的妇女同死者的女眷聚在一起,为死者恸哭,而男性邻居以及别的市民则在丧家门前同死者的男性亲属待在一起。随后来的是教士,他们的级别要看死者的身份而定。死者的灵柩由亲友们扛着,后面跟着手拿蜡烛吟唱着挽歌的送葬队伍,逶迤前往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当疫情日趋严重时,这些规矩即使不是全部、至少也是大部分给废除了,由新的规矩取而代之。病人临终时非但没有妇女围守床前,甚至没有任何人在场,能够赢得家属的真心悲痛和辛酸眼泪的人少之又少。相反的是,大多数活着的人尽情打闹嬉笑。本来女人生性富于同情,如今为了自身健康,竟出奇地学会了那种风气。护送尸体去教堂的邻人至多十来个。抬灵柩的不是有地位、有名望的市民,而是一些花钱雇来专司埋葬的、称为掘墓人的市井之徒。他们脚步匆匆,不把灵柩抬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一般只送到路程最近的教堂就了事。他们背后跟着五六个教士,手拿蜡烛的很少,往往一支蜡烛都没有,也不费那份工夫一本正经地举行安葬仪式,只在最凑手的空墓穴里放下灵柩就完事大吉。下层社会以及许多中层阶级的人受的罪更大。他们由于贫困,或者图个侥幸,大多守在家里,得病的每天成百上千,加上无人照看伺候,只有死路一条。白天黑夜都有大批人倒毙在路上,另一些人虽然死在家里,也只在尸体腐烂发出臭气时才被街坊发现。

市民中间形成了一种大家共同遵守的风气:一发现哪家有死人,就和一些能找到的搬运夫从死者家里把尸体搬出来,放在门口。那并不是出于对死者的怜悯,而是考虑到尸体腐烂对他们自己有损害。第二天早晨,街上行人会看到许许多多尸体。然后运来棺材,棺材不够,往往就把尸体搁在木板上。有时一口棺材塞进两三具尸体。一对夫妇、父子或者两三个弟兄的尸体盛在一口棺材里的情况屡见不鲜。更常见的是,两个教士举着一个十字架送葬时,半路上会有掘墓人抬着两三口棺材加入行列。教士们原以为是给一个死者送葬,事实上却是六七个、七八个。没有人为死者流泪、点蜡烛或者守灵,当时死人的事太平常了,正如今天死了一头山羊谁都不当一回事一样。事物兴衰消长是自然规律,但是以前很少遇到灾难,有识之士也不能做到乐天知命。如今大难当头,即使头脑最简单的人也知道必须逆来顺受,对这场空前浩劫满不在乎,若无其事。每天,甚至每小时,都有大批尸体运来,教堂墓地的面积和按照老规矩进行安葬的人手都不够了,于是在拥挤不堪的墓地里挖出宽大的深坑,把后来的成百具尸体像海运货物那样叠床架屋地堆放起来,几乎堆齐地面,上面只薄薄盖一层浮土。

我们的城市当时的状况伤心惨目,一言难尽,我不忍继续细谈,但要补充的是,城里愁风惨雾,近郊和乡村并不因此而能逃过浩劫(且不说小城堡,那里的惨状和城里相差无几)。乡间分散的小村子里,穷苦的农民和他们的家属缺医少药,更没有用人照顾,日日夜夜都有人像牲口那样死在家里、路上和田野。他们也像城市居民一样寻欢作乐,自暴自弃,荒废了农活和田地,每天都在等死似的不再理会牲畜、土地和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过一天算一天,只顾把现有的东西吃光用光。牛、驴、绵羊、山羊、猪、鸡,甚至对人一向极其忠诚的狗都被赶出家园,在庄稼没有收割的田地里到处乱跑。许多牲畜似乎有灵性,白天在田里觅食吃饱之后,一到晚上,虽然没有牧人带领,也会自动回到住处。我们暂且抛开乡村再说城里,苍天无情,置人于不顾,人的狠心也无以复加。一则由于疫情凶猛,二则由于病人太多,健康人害怕传染,不愿照顾,听其自生自灭,从三月到七月,佛罗伦萨城里据说死了十万人以上。在发生那场要命的瘟疫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这座城市竟有这么多居民。唉,有多少巍峨的宫殿、豪华的邸宅、漂亮的房屋以前人丁兴旺,士绅和贵妇济济一堂,如今连用人都死光死绝,一个不剩!有多少显赫的门第、著名的产业、庞大的财富留下来没有法定的继承人!多少勇敢的男子、如花似玉的美人、头角峥嵘的青年,就连加兰诺 、希波克拉底 和埃斯库拉庇乌斯 也会认为是健壮的,早晨还同亲友伙伴一起用点心,晚上却和他们的祖先一起在另一个世界共进晚餐了!

喋喋不休地讲述灾难的惨状,我自己也觉得厌烦。因此,可以毫无顾虑地略去的部分我就按下不表,只谈一件事:正当我们城市的居民大批死亡,几乎十室九空的时候,我从一位可靠的人那里听说,某个星期二上午,庄严的圣马利亚新教堂里做完弥撒,几乎没有什么人了,但有七个年轻女郎聚在一起。她们都服丧,穿着黑色的衣裙,相互之间都很熟悉,不是沾亲带故,便是街坊邻居,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八,最小的不到十八。她们都端庄文雅,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容貌姣好,活泼开朗而不流于轻浮。出于充分的理由,我姑且隐去她们的真名实姓。理由是下文即将记载她们讲的和她们听到的事情,我不愿意以后哪一位女郎因之感到羞愧,因为今天的风俗习惯比当时严格一些,对寻欢作乐行为的约束要多一些。正由于已经谈到的原因,当时不仅像那种年纪的女郎,甚至年纪更大一些的女子寻欢作乐的余地也多一些。此外,我不愿意给那些妒忌成性、对生活中一切美好现象都要评头论足的人以口实,免得他们红口白舌,褒贬如此贤惠的女郎们的品行。由于这个原因,并且为了不致把讲故事的女郎们弄混了,我准备根据她们每人的特点起一个或多或少比较合适的名字。第一个年纪最大,我们不妨管她叫作潘皮内娅。第二个叫菲亚梅塔,第三个叫菲洛梅娜,第四个叫艾米莉娅,第五个叫劳蕾塔,第六个叫内菲莱,最后一个不无道理地叫艾莉莎。 她们事先并没有约好,那天在教堂邂逅,见面之后大家围成一圈,唏嘘不已,不再做祷告,而是开始谈论当前的情况和一些别的事。过了片刻,大家不说话了,这时潘皮内娅开口说道:

“亲爱的姐妹,你们和我一样,一定常听说这么一句话,那就是胸怀坦荡地运用主见的人是无可非议的。保存和维护自己的生命是每个人生而有之的本能。甚至有时候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命而导致别人的死亡也不犯法。如果说人们的福利有赖于法律的实施,而维护自己的福利的做法又得到法律认可,那么我们以及任何别的女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采取力所能及的不妨害别人的措施,又有什么不光彩的呢?考虑到今天早上和最近这些日子我们的行为以及我们的种种想法,我和你们一样,认为我们大家迟早要为自己的下场提心吊胆。我觉得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都具有女人的感情),既然我们都面临着千真万确的威胁,为什么不设法逃避?依我看,我们留在这里就像是喜欢或者理应观看有多少尸体运来埋葬,或者聆听教堂里所剩无几的修士在规定的时间唱圣歌,或者穿着这身黑色的丧服向每一个来这里的人表明我们落到了多么悲惨的地步。我们一走出这道门,看到的不是病人便是搬运途中的死尸,再不就是犯有前科、遭到当局放逐的犯人,他们知道执行法律的官员如今不是死了便是病了,便肆无忌惮地在全国各地乱跑,这简直是对我们的莫大嘲弄。我们看到的还有喝饱我们血的本城的渣滓,他们自称掘墓人,飞扬跋扈,到处横行,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嘴里还哼着不三不四的小调,取笑我们的不幸。我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这个人死了,那个人快断气了’。如果说还有人为死者感到悲痛的话,我们听到的将只是一片哭声。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不知道你们的情况是否和我一样),发现原先人丁兴旺的家里只剩下一个使女。我吓得毛骨悚然,在家里走动时,似乎看到了死者的幽灵,不是平时见到的熟面孔,而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叫我心惊肉跳的别的可怖形象。因此,无论在这里、在外面,还是在家里,我总是不自在,目前更是如此。除了我们以外,凡是心脏仍然跳动、还能挪窝儿的人好像都不待在城里了。我经常注意到别的人不辨是非,不顾羞耻,无论独自一人也好,成群结队也好,日日夜夜吃喝玩乐,为所欲为。不仅是世俗的自由人,甚至隐居在修道院里的出家人也认为别人在干的事他们都可以干(清规戒律已经破除,他们沉溺于肉体的快感,认为这样便可以得救),变得淫乱堕落。如果情况如此(情况显然如此)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还等什么?我们还抱什么幻想?既然问题牵涉到我们的健康,我们为什么要比别的市民落后,迟迟不采取行动?难道我们以为自己低人一等?难道我们认为维系我们生命与肉体的链索比维系别人的更坚强,而不必提防损害我们生命的威胁?我们错了,我们是自欺欺人。如果我们有这种想法,那简直是糊涂透顶!只要一想起这场残酷的瘟疫夺去了多少年轻年长的女人的生命,眼前的情况就一清二楚了。出于疏懒或犹豫,我们虽想躲避却没有想出躲避的办法。我认为(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和我有同感)万全之计就是像许多在我们之前的人所做的那样离开这个地方,同时要像避开死神那样避开别人放荡的榜样。我们大家在乡间都有几处别墅,不如搬到乡间去住,过清心寡欲的日子,在不超越理性的范围之内,随自己的兴致宴饮欢娱。在乡间,听到的是禽鸟啭鸣,看到的是青山绿野,田里的庄稼像海浪似的起伏,各种各样的树木千姿百态,寥廓的天空如今虽然带着哀愁,并没有失去它永恒的壮丽。乡间的一切赏心悦目,远不是我们这座萧索的空城可比。再说,乡间的空气也清新得多,在当前这种日子里,所需的东西比城里丰富,揪心的事情却比城里少。尽管乡民们也像城里人那样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但毕竟地广人稀,不像城里那样伤心惨目。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我没说错,我们并没有抛弃谁。相反,是我们被人抛弃。我们的亲人死的死,走的走,扔下我们受苦受难。如果照我的话去做,我们不会受到指责。不这么做,我们倒难免忧伤、苦恼,甚至死亡。因此,假如你们同意,我们不妨吩咐各自的使女带上必需的物品陪伴我们,今天住一处别墅,明天换一处,在这种日子许可的情况下尽情欢娱。我认为我们应该这么做,以便保存自己。只要死亡不找到我们头上,我们终归可以看到老天对这类事情做出安排。要记住,我们堂堂正正地离开城里,并不比许多留在城里却干伤风败俗事的人更不光彩。”

大家听了潘皮内娅的一番话,非但称赞她的见解,表示愿意照办,甚至开始讨论实施的细节,仿佛一站起身就出发似的。但是菲洛梅娜十分谨慎,她说:

“姐妹们,潘皮内娅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我们不能随心所欲,说走就走。要记住,我们都是女人,年纪都不小了,不会不知道,如果没有男人参加,一群女人凑在一起是干不了大事的。我们生性变化无常,不安分,爱多心,又胆小,因此我很担心,如果光是我们几个而没有男人带头,我们很快就会散伙,并且闹得不痛快。因此我们在决定之前还得从长计议。”

艾莉莎这时说:

“一点不假,男人们确实是女人们的带头人,没有他们支配,我们做事很难圆满成功。但是我们怎么才能找到男人陪同?我们都清楚,我们的男性亲戚大多已经死去,活着的也像我们希望做的那样,各自结伴,分散在各地,下落不明。请陌生人同行又不妥当。如果我们以健康为重,就得想出妥善的办法。我们既是出于需要去寻求安宁,就不能让麻烦和流言蜚语接踵而来。”

女郎们正在议论之际,有三个年轻人走进教堂,说是年轻,也不太年轻,因为其中最小的一个也快二十五岁了。三个都是多情种子,流年不利,亲友亡故,为自身的安危担忧,都未能使他们的爱情熄灭,甚至是丝毫冷却。第一个名叫潘菲洛,第二个叫菲洛斯特拉托,最后一个叫狄奥内奥, 三个人都风流蕴藉,文质彬彬。他们在寻找各自的心上人。在这人心惶惶的日子里,能见到心上人就是莫大的安慰。事有凑巧,七位女郎中间,三位恰好是他们的心上人,而另外几位同他们当中的这一个或那一个也有亲戚关系。他们刚走进教堂,几位女郎已经看到了,潘皮内娅莞尔一笑说:

“瞧,我们一开头就大吉大利,命运把几个谨慎、勇敢的年轻人带到了我们眼前,只要我们接纳,他们一定乐意充当我们的向导和侍从。”

内菲莱正是三个青年之一的情人,她羞红了脸说:

“天哪,潘皮内娅,瞧你说的!我很了解刚来到的那三个人,他们都是没得说的好青年,我相信比这更重要的事他们都能对付。我还认为他们品行端正,别说陪伴我们,即使陪伴比我们更美貌、更高贵的女士也不会辱没她们。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们和我们中间的几个人相爱,我担心的是,如果由他们陪伴我们,尽管他们和我们都没有过错,诽谤和指摘仍然会落到我们头上。”

菲洛梅娜插嘴说:

“那没有关系,站得正不怕影斜,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随别人怎么说,天主和真理会保护我的名誉。啊,要是他们愿意参加进来就好啦!那时候,就应了潘皮内娅的金口,我们就可以说命运助我们成行了。”

女郎们觉得这话说得在理,非但没有反对意见,还一致同意过去招呼那几个青年,把她们的打算讲给他们听,并且向他们表示希望他们同行。潘皮内娅不再多说,起身朝青年们走去,原来她还是其中一个的亲戚。青年们站住,只见她笑容满面向他们行了礼,说明她们的决定,并以姐妹们的名义请他们以兄弟般纯洁的感情陪伴。青年们起先以为这是同他们开玩笑,但见那女郎说得十分恳切,随即愉快地答应同行。为了不迁延时日,双方分手前就谈妥了出发的准备工作。该做的事都有条不紊地布置好了,打算前往的去处也派人预先通知了。第二天,星期三,天刚破晓,女郎们带着几个使女,青年们带着三个侍从,出城上路。他们走了两英里不到就抵达事先选定的地点。

那地点在一个小山冈上,离东西南北通衢大道都有一段路程,山上草木郁郁葱葱,叫人看了眼目清凉。山顶筑有一座邸宅,中央是一个宽敞优美的庭院,回廊、厅房和卧室环绕四周,室内布置雅致,墙上装饰着色彩明快的图画。邸宅外面是草坪和长满异草奇葩的花园,园内不缺清冽的水井。宅内有地窖,贮藏着美酒,不过这东西对于端庄娴静的女士们并不合适,只好留给懂行的酒徒们去品尝。刚到的人高兴地看到,房屋已经打扫干净,卧室里被褥配备齐全,摆满了应时的鲜花和灯芯草环。

大家坐定后,性情开朗、人品极好的狄奥内奥开口说:

“女士们,是你们的慧心,而不是我们的远虑,把我们引来这里。我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忧愁,反正我同你们一起出城时,已把心事抛在城门口了。因此我请求你们同我一起忘却烦恼,行乐歌唱,当然,要在不损害你们的端庄的限度以内,否则不如放我离开,让我带着我的烦恼回到愁云惨雾的城里去。”

潘皮内娅的重重心事仿佛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高兴地说:

“你说得太好啦,狄奥内奥,我们希望活得快活,促使我们逃出城里的正是愁苦,但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由于我出的主意,形成了这个愉快的集体,然而要使我们的愉快维持长久,我认为应该从我们中间推举一个头领,大家要对他尊敬服从,由他想出消遣的办法,好让我们的日子过得快活。为了使大家都能体会当首领的责任和乐趣,为了使没有尝试到的人不至于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而生妒忌之心,我建议每天轮流让一个人承担责任和荣誉,第一个当政的人由大家推选。到了第一天傍晚,担任首领职务的他或者她就任命继承人,继承人在位期间可以随意决定我们应当生活的地点和方式。”

大家听了这番话十分高兴,异口同声地推选潘皮内娅为当天的首领。菲洛梅娜随即朝一株月桂树跑去,摘下几条叶枝,编了一个漂亮的桂冠,因为她常听说桂叶是荣誉的象征,当之无愧的人要戴桂冠。在那个集体相聚期间,谁出任至高无上的首领,发号施令,谁就戴着它。

潘皮内娅被任命为女王以后,吩咐大家安静,并且把三个男仆和四个使女叫来。等大家静下来后,她宣布说:

“大家既然推我做第一天的女王,我就立下一些规矩,希望我们相处期间日子过得尽可能有条有理,大家心情舒畅,越活越高兴。我首先指派狄奥内奥的仆人帕尔梅诺当我的总管,负责全体的伙食和照顾整个邸宅的事务。潘菲洛的仆人西里斯科负责掌管财物,听从帕尔梅诺的指挥。廷达罗除了照应菲洛斯特拉托之外,还得在狄奥内奥和潘菲洛的房里伺候,因为他们两个的仆人已另有任务。我的使女米西亚和菲洛梅娜的使女莉奇斯卡专管厨房,精心烹调帕尔梅诺安排的食谱。劳蕾塔的使女基梅拉和菲亚梅塔的使女斯特拉蒂莉娅在小姐们的房里伺候,并且打扫我们大家起居的场所。我还要嘱咐大家一件事,不论谁去哪儿,从哪儿回来,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若想得到大家的好感,就不准从外面带进不愉快的消息。”

潘皮内娅干脆利落地做了布置,得到了大家的称赞,她笑眯眯地站起身说:

“这里有花园,有草坪,景色优美宜人,大家可以随意转悠。听到午前祈祷 的钟声响起时,请大家回到这里,趁天气凉快时用餐。”

这几个快乐的青年得到当政女王的许可,陪着俊俏的女郎们信步走进花园,一路有说有笑,用鲜花和树叶编成各种美丽的花环,情深意长地唱着歌曲。到了女王规定的时刻,他们回到邸宅,发现帕尔梅诺已经开始执行他的新任务,干得十分出色。他们走进底层的一个餐厅,只见桌上铺好雪白的台布,酒杯闪烁着银光,到处摆着金雀花。大家照女王的吩咐洗了手,按帕尔梅诺排好的位置依次就座。精致的菜肴和美酒佳酿端了上来,三个男仆在旁殷勤伺候。大家看到一切安排得如此妥帖,非常高兴,便开怀吃喝,谈笑风生。这些女郎和青年都会跳舞,有的还善于唱歌和演奏乐器。杯盘撤下以后,女王吩咐取来乐器,狄奥内奥弹诗琴,菲亚梅塔拉中提琴,两人开始合奏一支轻柔的舞曲。女王打发男仆们去吃饭,自己和别的女郎以及不奏乐器的两个青年翩翩起舞,舞罢,又唱起欢快的歌曲。他们兴致勃勃,一直玩到女王认为该是午睡的时候。于是大家退下,三个青年回他们的卧室,女郎们也各自回到与青年们隔开的卧室。青年们的卧室床上铺盖整整齐齐,并且像餐厅一样摆满了鲜花,女郎们的卧室也一样,于是各自解衣上床休息。

午后祈祷的钟声敲响不久,女王首先起床,把别的女郎唤醒,又派人叫起三个青年,说是白天睡得太久有碍健康。他们来到一处草坪,那里芳草如茵,周围树木荫翳,清风徐来,没有阳光直射。大家听从女王吩咐,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女王说:

“你们看到了,太阳还很高,暑气熏蒸,除了橄榄树上的蝉鸣以外,听不到别的声音,这时刻到什么地方去玩显然都是愚蠢的。这里凉快舒服。你们看到了,还有棋盘棋子,谁高兴可以下棋消遣。不过,依我看,在一天之中最闷热的时刻还是不下棋为好,因为下棋有输有赢,输家会感到懊丧,赢家和观棋的人也不见得特别快活。我认为不如讲故事,只要一个人讲,其余的人都能得到消遣。太阳下山、热气消退之前每个人都来得及讲一个小故事,然后我们爱到哪里去玩都行。假如我的话合你们心意(在这一点上我听从你们的意见),大家就照办。假如你们不赞成,大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到晚祷的时候再集合。”

女郎和青年们都赞成讲故事的主意。

“你们既然赞成,”女王说,“今天是第一天,我不限定题材,各人爱讲什么就讲什么。”

她转向坐在右边的潘菲洛,客气地请他带头先讲。大家望着潘菲洛,他听到女王吩咐,开始讲下面的故事:

切帕雷洛先生临终忏悔时,胡吹一通,把神父骗得晕头转向。他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却得了圣徒的称号,名为圣齐亚帕雷托。

亲爱的女士们,人们做事总是以造物主的值得赞扬的神圣名义开始。既然由我牵头为大家讲故事,我打算讲一件神迹,大家听了,可以坚定我们对天主的深不可测的旨意的信念,永远赞美他的名字。

一切世俗的事物显然都是短暂无常的,里里外外充满了烦恼、焦虑和辛苦,并且面对无穷无尽的危险。如果天主不赐予我们殊恩,不给我们力量和真知灼见,我们混迹于世俗的事物之中,作为一个组成部分,是很难维持长久的。可是,别以为我们是由于本身有什么功德才得到那种殊恩,那是来自天主的慈悲和圣徒们的祈求。圣徒以前和我们一样,也是凡夫俗子。他们生前也食人间烟火,享受人间欢乐,如今在天主身边,得到了祝福和永生。我们有所求时,不敢直接祈求最高审判者,而是央告圣徒代向天主说项,因为他们都是过来人,了解我们的弱点。我们凡夫无缘见到天主,我们的俗眼也无从窥探他圣心的奥秘,有时受到人云亦云的蒙蔽,祈求一个圣徒替我们向天主说项,殊不知那个圣徒早已被逐出天国,再也见不到圣颜。但天主对我们一向慈悲宽容,并不计较。天主明察秋毫,重视祈祷者的一片诚心,原谅了他的无知或代为说项的被逐圣徒的罪愆,应允了祈祷者的要求,就当他是向一个真正的圣徒祈求那样。这一点在我马上要讲的故事里是显而易见的。我说显而易见,并不是指天主的审度,而是指人类的判断。

却说以前法国有个大富商,名叫穆齐亚托·弗兰采西 ,受朝廷册封为骑士,奉命随同法国国王之弟夏尔去托斯卡纳。夏尔没有封邑,这次应教皇波尼法齐奥之召前去申请。和一般商人一样,穆齐亚托的事务千头万绪,短时间内很难清理完毕,因此他决定委托别人代办。别的事情都容易安排,唯有一件很伤脑筋,那就是他放给几个勃艮第人的债,找不到一个干练的代理人去催收。他知道勃艮第人蛮横无理,不讲信义,心想只有找一个多少可以信赖而又泼辣无赖的人,以毒攻毒,才能制服那些勃艮第人。他正苦苦思索之时,忽然想到一个名叫切帕雷洛·德·普拉托的人,以前常去他在巴黎的家里串门。此人五短身材,衣着讲究,法国人不明白切帕雷洛有“木桩”之意,只当它同齐亚帕洛“花冠”有关,既然他身材矮小,便用小称“齐亚帕雷托”来称呼他,结果这个名字叫开了,知道原名切帕雷洛的人反而很少。

齐亚帕雷托是这样一个家伙:他身为公证人,却以开具假证明为能事,经他手的文件若有一份没有弄虚作假,他反而认为是奇耻大辱。请他开假证明,他特别高兴,来者不拒,甚至可以分文不取。请他开真证明,酬劳再多,他也不乐意。不论有没有需要,他喜欢发伪誓。当时法国十分重视誓言,可他毫无顾忌,凡是找他上法庭以天主的名义作证时,他就抹煞良心发伪誓。他热衷于在朋友、亲戚和任何人之间挑拨是非,兴风作浪,散播仇恨,从中得到乐趣。乱子闹得越大,他越是高兴。如果要他去杀人或者干什么别的伤天害理的事,他欣然从命,从不拒绝。他甚至多次表示愿意亲手去害人杀人。他百般亵渎天主和圣徒,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他从不去教堂,看到教堂里办圣事就嗤之以鼻,避之犹恐不及。与此相反的是,他经常光顾小酒店和下流场所,乐而忘返。他像狗躲开棍棒那样躲开女人,但对于敲后门的勾当却乐此不疲,没有比他更卑鄙下流的了。他坑蒙拐骗时面不红心不跳,像圣徒那么心安理得。他暴饮暴食,吃起来可以玩命,赌博时又是作弊诈骗的好手。可是我何必在他身上多费口舌?只消说他是天下头号坏蛋就够了。长期以来,他的邪恶得到穆齐亚托先生的权势和影响的庇护,正由于这个原因,尽管他屡屡坑害个人,一贯欺骗朝廷,却经常得到个人的尊敬和朝廷的器重。

穆齐亚托想起了齐亚帕雷托,对他的为人再清楚不过,认为由他去对付无赖的勃艮第人最合适。穆齐亚托派人把他找来,对他说:

“你知道,齐亚帕雷托先生,我快要离开这里,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些债款要向勃艮第人收回,那些人一向刁顽,我不知道除你之外还有哪个更妥当的人可以委托。你目前在家闲着,如果愿意干,我可以向朝廷保举,并且从你催讨回来的账款里提一部分作为对你的酬劳。”

齐亚帕雷托当时失意潦倒,走投无路,眼看长期以来一直支持他,庇护他的人要走了,因此只对这个建议稍稍考虑了一下,当即说他乐意接受。两人谈妥之后,齐亚帕雷托从国外得到公证人任命和授权文书,等穆齐亚托离开后,便前往勃艮第。勃艮第几乎没有人认识他,他一反常态,开始和和气气地收账,执行委托给他的任务,仿佛要等更合适的时机才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他寄住在佛罗伦萨一对放高利贷的兄弟家,兄弟二人出于对穆齐亚托的尊重,对他关怀备至,想不到他在此期间竟然病倒。两兄弟不敢怠慢,为他延医诊治,指派仆人加意伺候,希望他早日康复。但是一切努力都不收效,这位先生上了年纪,据医生说,由于以前生活太不检点,底子给掏空了,像是得了绝症,情况一天比一天差,两兄弟见了忧心忡忡。一天,他俩在齐亚帕雷托病榻所在的房间隔壁开始议论,一个说:

“我们拿那个人怎么办?我们碰上他算是倒足了霉。他病成这副模样,我们如果把他撵出去,显然于理有亏,会招来众人责骂。当初人家看见我们接待了他,又尽心尽意地请医生给他治病,他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地方,如今人病得快死了,我们却突然把他撵出家门。再说,他生平作恶多端,一定不肯忏悔,也不能接受教堂给他办临终圣事。没有忏悔而死去,任何教会不能收容他,他就会像死狗似的给扔到城外荒冢堆上。即使他作了忏悔,他的罪孽深重,擢发难数,任何修士和神父都不愿或不能赦免。他既然得不到赦免,到头来还是要给扔到荒冢堆。当地人本来就讨厌我们干这一行生意,把我们恨得牙痒痒,如果出了那种事,就会对我们横加指责。他们觊觎我们的钱财,会起来大嗡大闹说:‘那些伦巴第狗 ,连教堂都不愿意收留,我们岂能容他们继续待在这里?’他们会闯进我们家,抢我们的钱财,也许还会要我们的性命。总而言之,只要那个人一死,我们非倒霉不可。”

前面说过,齐亚帕雷托的病榻离两兄弟谈话的地方不远,病人的听觉往往分外敏锐,两兄弟说的话,他都听在耳里。他便召唤他们过去,对他们说:

“我不愿意你们为我担忧,更不愿意你们害怕由于我的牵连而受到损害。你们的谈话我全听到了,如果情况真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发展,你们设想的结果确实难免。可是我要得到另一种结果。我一生中冒犯天主的次数太多了,再加一次也无所谓。你们去请一位最最德高望重的神父来,如果确实有这种神父的话,其余的事情交给我,我自有办法既照顾到你们,也照顾到我自己,保证皆大欢喜。”

两兄弟虽然不抱很大希望,还是去找了一个教团,请求派一位有学问有德行的神父去听一个在他们家病得快要死了的意大利人忏悔。教团派了一位上了年纪的神父和他们同去,那位神父圣洁明慧,对《圣经》极有研究,深得市民敬爱。

神父到了齐亚帕雷托卧病不起的地方,坐在他身边,首先和颜悦色地安慰病人,然后问他有多长时间没有忏悔了。一辈子没有忏悔过的齐亚帕雷托先生回答说:

“神父,我每星期忏悔一次已经成了习惯,有时候还不止一次。我病了八天,说实话,还没有忏悔过:这场病闹得我没有忏悔的气力。”

神父说:

“我的孩子,你做得对,应该这样。既然你经常忏悔,我用不着多听多问了。”

齐亚帕雷托说:

“神父,可别这么说。尽管我忏悔得很多很频繁,我仍旧一直希望把我记忆所及从出生起到最近一次忏悔时为止的一切罪孽统统交代出来。因此,我请求你,我的好神父,请你原原本本地问我,就把我当成生平从未忏悔过似的。你不必顾虑我有病,我宁肯肉体受苦,不愿让肉体舒服而留下罪孽,使我的灵魂万劫不复,辜负了基督以他宝贵的血拯救我的一番好意。”

那个圣洁的人听了这番话非常高兴,认为这是心地真诚的表示。他大大夸奖齐亚帕雷托的习惯,接着问他有没有跟女人犯过奸淫之罪。齐亚帕雷托叹了一口气说:

“在这方面,神父,我不好意思讲真话,因为我怕犯自我吹嘘的罪孽。”

神父接口说:

“你放心大胆说好了,无论是忏悔还是在别的场合,说真话永远不会是罪孽。”

齐亚帕雷托便说道:

“你既然向我做了保证,我不妨告诉你,我至今还是童身,跟出娘胎的时候一模一样。”

“天主保佑你!”神父说,“你做得多好啊。好就好在你自觉自愿守身如玉,不像我们和别的受教规约束的人那样不敢破色戒。”

神父接着问他有没有犯过使天主不悦的贪口腹的罪孽。齐亚帕雷托长叹一声说,犯过,多次犯过。虽然他除了跟虔诚的信徒一样每年在四旬斋 斋戒之外,每周至少还有三次只吃面包喝白水,但是他喝水时津津有味,特别是祈祷或朝圣感到疲乏的时候,简直像酒徒饮酒似的。有时候,他像妇女进城那样想吃素什锦,还有些时候,他觉得吃东西有滋有味,像他这样虔诚斋戒的人真不该有这种想法。神父说:

“这种罪孽,我的孩子,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原谅,我不希望你良心上有不必要的负担。再圣洁的人长期斋戒也想吃东西,疲乏的时候也想喝水。”

“我的神父,”齐亚帕雷托说,“你不必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凡是与侍奉天主有关的事都必须问心无愧,容不得半点杂念,这一点我并非不明白,你当然清楚。”

神父听了这话十分满意,对他说:

“你如此砥砺意志,实行时又如此诚心自觉,使我非常欣慰。不过我还要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犯过贪婪罪,心里起过非分之想,或者得过不义之财?”

齐亚帕雷托答道:

“我的神父啊,虽然你看见我借住在这两个放高利贷的人家里,但我不希望你对我有什么成见。我同他们毫无瓜葛,何况我来这里是劝说他们,教训他们,要他们洗手不干这种可恶的盘剥勾当。假如天主没有召唤我,我想我的目的也许已经达到了。你知道,我父亲留给我不少财产。他去世后,我把大部分奉献给了天主。后来我做一些小买卖,想挣几个钱维持我自己的生计,同时周济基督的穷苦人。我赚来的钱总是一半分给穷人,一半支付自己的用途。天主帮了我的大忙,我的买卖总是越来越兴隆。”

“你做得对,”神父说,“你是不是常有发怒的时候?”

“噢!”齐亚帕雷托答道,“实话实说,那是常有的事。眼看人们做事不公道,不遵守天主的戒律,不畏惧天主的审判,有谁能克制自己不发怒?眼看年轻人追求虚荣,怨天尤人,诅咒发誓,不去教堂,却泡在酒店里,不走天主指引的正道,却走世俗的旁门邪道,我每天都有好几次火冒三丈,气得不想活了。”

神父评论说:

“我的孩子,那种火发得正当,我不要你为此悔罪。不过那种怒火有没有促使你杀人、骂人,或者干过任何害人的事呢?”

“唉,神父!你身为教门子弟,哪能讲出这种话呢?如果我有一闪念想干你说的那种事,你认为天主还能这样保佑我吗?那种事是恶人坏蛋干的,我只要见到他们总是说:‘走吧,愿天主点化你们。’”

于是神父说:

“愿天主保佑你,我的孩子,你现在说说有没有做过伪证害人?有没有说过别人坏话?有没有未经别人同意拿过别人的东西?”

“有,我说过别人坏话,”齐亚帕雷托答道,“以前我有一个邻居,老是平白无故地揍老婆。有一次,我对那个可怜女人的亲戚说了她丈夫的坏话,因为那家伙老是喝得醉醺醺的,不把他老婆当人对待,我十分同情那个女的。”

神父又问:

“你告诉过我,你是商人。一般商人往往坑害欺骗顾客,你有没有干过那种事呢?”

“确实干过,”齐亚帕雷托说,“但是当时我并不知情。有一次,一个向我赊了布的顾客来还账,我接过钱没有数,顺手放进一个盒子里,过了一个月,才发现多出四枚辅币 。我保留了一年,准备还给那人,可是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他,我只好把钱施舍给了穷人。”

神父说:

“那是小事一桩,你处理得也很妥当。”

神父接着又问了许多话,悔罪者以同样的方式一一回答。神父正准备宽恕他的罪孽时,齐亚帕雷托忽然说:

“神父,我还有一件罪过没有交代出来。”

神父问他是什么,他说:

“我记得有一个星期六,过了午后祈祷的时间,我还吩咐一个仆人打扫房间,对神圣的安息日 不够尊重。”

“那也是小事,我的孩子。”神父说。

“可别说小,”齐亚帕雷托说,“星期日应当得到重视,因为我们的救主是那一天复活的。”

神父又问:

“你还干过什么?”

“有一天,”齐亚帕雷托说,“我不小心,在天主的教堂里啐了唾沫。”

神父不禁微微一笑,说道:

“我的孩子,不必为那种事担心,我们出家人每天也在那里吐唾沫。”

“那你们犯了大不敬,神圣的教堂是做弥撒、向天主祭祀的场所,要保持得再清洁不过才对。”

总而言之,诸如此类的事他说了许许多多,开头长吁短叹,后来干脆号啕大哭。他本来就精于此道,想哭就能哭。神父慌忙问道:

“你怎么啦,孩子?”

齐亚帕雷托说:

“唉,神父,我犯有一桩罪孽,实在无地自容,所以从没有忏悔过!我每一想起,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号啕大哭,我认为天主再慈悲也不会原谅我这桩罪孽。”

神父反驳说:

“你说什么呀,孩子?假如世界上已经犯过和将要犯的罪孽全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就像我见到的你那样无限后悔,悲痛不已,那么天主慈悲无边,与人为善,只要你一五一十说出来,肯定会宽恕你。你就放心说吧。”

齐亚帕雷托仍旧泪如泉涌,他唏嘘地说:

“唉,神父,我的罪孽深重,除非你帮助我,为我祈祷,不然我怎么也不相信天主会宽恕我!”

神父说:

“你放心说吧,我答应为你祈祷。”

齐亚帕雷托只顾哭,不肯开口,神父则继续劝他打消顾虑。齐亚帕雷托涕泗滂沱,让神父等在一旁干着急。最后他终于长叹一声,开口说:

“神父啊,既然你答应为我祷告天主,我就对你说吧。你要知道,我小时候有一次咒骂了我的亲娘。”

他说完又泣不成声。神父说:

“我的孩子,你真认为罪孽有这么深重?每天都有人诅咒天主,天主既然心甘情愿地宽恕了诅咒他的人,难道你认为他不会宽恕你诅咒母亲的事?别哭啦,心放宽一些,即使你是把基督钉上十字架的人之一,天主见你这般痛心也会宽恕你的。”

齐亚帕雷托回答说:

“你哪能这么说,神父?我亲爱的母亲怀了我,九个月里面日夜劬劳,我咒骂她太不应该,实在罪大恶极,假如你不替我向天主祈祷,我永远不会得到宽恕。”

神父认为无须再问齐亚帕雷托先生什么话了,开始赦免他的罪孽,为他祝福,把他当作再圣洁不过的人,因为悔罪者编的一套话神父都深信不疑。这也难怪,一个弥留的病人讲得声泪俱下,有谁会不相信?了事之后,神父对他说:

“齐亚帕雷托先生:天主保佑,你很快就会恢复健康,但是万一天主把你有福的纯洁灵魂召唤到他身边,你是不是愿意让你的遗体安葬在我们的修道院里呢?”

“当然愿意啦,神父,我不希望葬在别的地方,因为你已经答应替我向上帝祈祷。再说我对你们的教团一向抱有特殊的好感。我还请求你回寺院之后,派人把圣体给我送来,也就是你们每天早晨供在圣坛上的圣饼。我虽然不配,但仍然想领到圣餐,即便活着时是个罪人,临终领了圣餐,举行了涂油仪式,死时就是基督徒了。”

神父说齐亚帕雷托先生讲得头头是道,他十分高兴,回去后就派人把圣饼送来。神父说罢就回去了。

再说那两兄弟,他们很担心齐亚帕雷托拆他们的台,趴在齐亚帕雷托房间的板壁外面偷听,听清了齐亚帕雷托对神父说的话。他们听到齐亚帕雷托忏悔的内容,有时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们议论道:“这个人真够瞧的!衰老、疾病、死到临头的畏惧、即将面对的天主的审判,都不能使他洗心革面,至死也不想改掉生前的邪恶。”但是听到他将安葬在教堂里,他们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

过了不久,齐亚帕雷托领了圣体,病情急转直下,又接受了涂油礼,就在他忏悔那天晚祷后不久一命呜呼。两兄弟根据他本人的遗愿安排了隆重殡葬的一切有关事宜,通知修士们按照规矩当夜守灵,第二天早上搬运遗体。

听他忏悔的神父得悉他已死,便向寺院住持汇报,然后打钟召集全体修士,向他们介绍说,根据齐亚帕雷托先生所做的忏悔判断,他是个圣洁的人。神父希望天主应他之请显许多神迹,劝说大家以极大的尊敬和虔诚接纳死者。寺院住持和其余轻信的修士们一致表示同意。晚上大家来到齐亚帕雷托遗体停放的地点,隆重地为他守灵。第二天一早,大家身穿白色法衣,手拿《圣经》和十字架,行礼如仪把遗体迎往教堂,城里万人空巷,几乎所有的善男信女都尾随在后。一到教堂,听取忏悔的神父登上法坛,详细介绍了齐亚帕雷托先生的生平,大谈他的斋戒、童贞、浑厚、朴实,以及种种值得赞扬的事迹。他还谈到齐亚帕雷托先生如何声泪俱下地忏悔了他自己认为最大的罪孽,以及神父本人费了多少口舌才让他相信天主确实会宽恕他。接着,神父责备听众说:

“你们这些天理难容的人同他真有天壤之别,你们脚下绊着一捆稻草就满嘴脏话,把天主、圣母和所有的圣徒都骂遍。”

神父还就死者的忠诚和纯洁说了许多许多,他的话在本地人中间一向很有威信,这次更深深地打动了听众的心。布道刚一结束,在场的人纷纷上前,虔诚地吻死者的脚和手,把他身上的衣服撕得精光,认为能抢到一片碎布就可以沾上福气。遗体搁了一整天,供大家瞻仰。晚上才放进小厅里的一具大理石棺,备极哀荣。第二天,人们络绎前来供奉蜡烛,顶礼膜拜,也有许了愿送蜡像来还愿谢恩的。他圣洁的名气越来越响,香火也越来越盛,人们碰到倒霉的事除他之外不求别的圣徒。大家称他为圣齐亚帕雷托,一口咬定说天主借他之手显了许多神迹,直到今天还很灵验,只要诚心诚意,没有有求之不应的。

诸位听到的就是齐亚帕雷托·德·普拉托先生一生的经历,死后又是怎么成为圣徒的。我不想否认他有蒙主召归、享受殊恩的可能,因为他虽然生前作恶多端,丧尽天良,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可能真心悔罪,获得天主的恩惠,得以进入天国。不过究竟是否如此,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揆诸情理,我认为那个死者多半沉沦在地狱,不至于升登天国。果真如此的话,更说明天主对我们的恩惠是何等浩荡!他只问我们的信仰是否纯真,不计较我们的愚昧无知,尽管我们把天主的敌人错认为圣徒,通过他向天主祈求恩惠,天主照样把他当成朋友,听取我们的祈祷,垂顾我们的请求。当前流年不利,我们蒙天主的恩惠才保平安,愉快地相聚在这里讲故事,赞美他神圣的名字,那就让我们崇拜他,祈求他吧,我们的祷告一定能被他听到。

潘菲洛讲完故事,就此打住。

犹太人亚伯拉罕经不住詹诺托·德·奇维尼一再劝导,前去罗马教廷,看到僧侣们伤风败俗,回到巴黎,皈依天主。

潘菲洛讲故事时,女郎们自始至终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被逗得格格发笑。女王也全神贯注,等他讲完后,转向坐在讲故事人身旁的内菲莱,说是按照次序,应该轮到她讲了。端庄秀丽的内菲莱高高兴兴地回答说她乐意遵命,开始讲下面的故事:

潘菲洛的故事告诉我们,天主宽宏大量,并不怪罪我们由于无法察觉而犯下的过错。我讲的故事是向你们表明,一些原应以自己的言行做出表率来证明天主慈悲的人却胡作非为,天主不同他们一般见识,以同样的宽厚容忍了他们,并且用颠扑不破的真理证实我们更应坚定对他的信仰。

俊俏的姐妹们,我听说巴黎有个善良的大商人,名叫詹诺托·德·奇维尼,为人忠诚正直,经营呢绒绸缎,买卖很大。他有个莫逆之交,是个名叫亚伯拉罕的犹太富商,为人也忠诚正直。詹诺托眼看他朋友如此聪明能干,但由于没有正确的信仰,善良正直的灵魂难免沉沦,不禁产生了怜悯同情。詹诺托推心置腹地请求他抛弃犹太教的谬误,皈依基督的真理,因为他自己也能注意到基督教的正宗神妙,日益发扬光大,而他信奉的宗教正趋于没落,最终必将消亡。犹太人回说,在他看来,任何宗教都比不上犹太教正统神圣,他呱呱坠地就入了犹太教,并且打算信奉下去,直到老死,别人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他的主意。过了几天,詹诺托又用同样的话来规劝他,并且用商人的逻辑说明为什么我们的宗教胜过犹太教。虽说亚伯拉罕对希伯来法典很有研究,也开始觉得詹诺托的话有点意思,或许是詹诺托对他的拳拳情谊感动了他,或许詹诺托的辩才起了作用,因为即使笨口拙舌的人在圣灵的感召下也能讲得头头是道。不过他坚持自己的信仰,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可是他越是坚定不移,詹诺托越是不灰心,劝导不已。最后,犹太人拗不过他,便这么说:

“唉,詹诺托,你既然这么希望我信奉基督,我准备照你说的做。不过我首先想去一次罗马,看看你所说的天主派驻人间的代理人,瞻仰教皇、红衣主教和教士们的风貌和气派。如果他们真像你说的那样,能使我相信你的宗教确实比我的好,我就照你的话去做。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一如既往,继续信我的犹太教。”

詹诺托一听这话,不禁暗暗叫苦,心想:“我以为自己干得不坏,居然使他回心转意,其实不然,看来这番心血全要白费。他不去罗马教廷毫无问题,一去可要坏事。只要让他看到教会中的人过的不堪入目的腐化堕落的生活,别说他身为犹太人而皈依基督,连本来信奉基督的也会改信犹太教。”于是他硬着头皮对亚伯拉罕说:

“我的朋友,你从这里去罗马要费很多事,花不少钱,何必多此一举呢?除了舟车劳顿之外,像你这样有钱的人出门会遇到种种危险。难道你认为这里找不到能给你行洗礼的人吗?如果你对我向你宣讲的教义有什么疑问,这里有许多神学大师和饱学之士 ,你想知道什么,要请教什么问题,都能为你释疑解惑。因此我觉得你为这件事出门远行是多余的。你也许会说,这里虽然也有主教、大主教,而那里的主教、大主教在教皇身边,总比这里的好。我劝你这次就免了,等下次教皇大赦的年份再去,那时候我也许和你结伴同行。”

犹太人回说:

“詹诺托,我相信你的话有道理,不过任怎么说,如果你要我满足你对我的请求,我非去一次不可,否则我不会改变主意。”

詹诺托看他朋友主意已定,只好说:

“好吧,我祝你一路平安。”

他想亚伯拉罕见了罗马教廷的情形再也不会信奉基督,但对他也没有什么损失,只得由他去了。

犹太人不多耽搁,备了马就向罗马教廷出发。一到那里,受到当地犹太人的热情款待。他在罗马期间,绝口不谈此行的目的,只细心观察教皇、红衣主教、大主教、主教和所有神职人员的所作所为。他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从自己亲眼看见和别人告诉他的情况中发现那帮人从上到下个个淫乱好色,非但喜欢女人,还好男色,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在那里想办什么事都得走妓女和娈童的门路。他还发现他观察到的人都花天酒地,大吃大喝,既好色又贪图口腹,像是没有理性的动物。他经过深入观察还发现那帮人爱财如命,什么都用金钱交易,包括人的血汗和信徒们的供奉、教会的收益,买卖比巴黎的呢绒绸缎或别的生意做得更大,赚的钱也更多。他们售卖教会神职,美其名曰委派;把佳肴珍馐叫作斋饭,弄虚作假;把天主当成傻瓜,以为他看不透他们龌龊的灵魂,会被事物的名称糊弄过去。

凡此种种,还有许多不便明说的现象,让那个冷静正派的犹太人看了大为摇头。他认为所见所闻足以说明问题,便决定不多逗留,赶紧回巴黎。詹诺托听说他回来,就去看他,心里也明白他决不会改信基督教,见了他非常高兴,对方也很亲切。亚伯拉罕休息了几天后,詹诺托才问他罗马之行对教皇、红衣主教以及其他神职人员印象如何。犹太人马上说:

“那里简直叫人莫名其妙!我不妨告诉你,如果我没有搞错,我在那里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圣洁、虔诚、慈善、模范的生活,或者称得上教士的人。我在各处看到的仿佛只有淫乱、贪婪、饕餮、欺诈、妒忌、傲慢,甚至还有更丑恶的现象(如果世上还有更丑恶的现象的话),以致我觉得那里不是一个神圣的温床,而是罪恶的策源地。照说你们的大大小小的带路人原应是基督教的基础和支柱,可是依我看,他们殚精竭虑,把聪明才智都用于搞垮基督教,想把它从世界上抹掉。不过据我所知,他们想做的事并未实现,你们的宗教不断发扬光大,更增光辉,使我不得不做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你们的宗教有圣灵做基础和支柱,因而比别的宗教神圣正宗。以前我顽固不化,听不进你的劝导,不愿意信奉基督。现在我公开宣布,世上任什么都阻挡不住我成为基督徒。我们现在就去教堂吧,我要按照你们宗教的规矩接受洗礼。”

詹诺托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听了之后比谁都高兴。他当即陪同亚伯拉罕去巴黎圣母院,请那里的神父举行洗礼。神父们听说犹太人要入教,很快就为亚伯拉罕施行洗礼。詹诺托把他从洗礼池里扶出来时,给他起了教名乔万尼,不久又请了许多有学问的人给他讲解基督教义。他学得很快,后来成了一个德高望重的好人。

犹太人梅基塞德讲了三枚指环的故事,没有落进萨拉丁设下的危险圈套。

内菲莱的故事得到大家称赞,结束后,菲洛梅娜奉女王之命开始叙说:

内菲莱的故事叫我想起以前另一个犹太人遇到的难题。有关天主和我们宗教的真谛已经谈了不少,现在不妨换个话题,讲讲人的遭遇和作为。你们听了我这个故事之后,下次有人问什么问题,你们回答时也许会倍加小心。

亲爱的伙伴们,你们都知道,愚蠢不会带来幸福,只会使人陷入极大的困境;而真知灼见能使聪明人摆脱种种危险,给他带来平安和宁静。愚蠢使许多愉快幸福的人落到悲惨的地步,这方面的例子千千万万,举不胜举,没有必要多谈。我现在要讲的小故事是向你们表明,明智能保太平。

萨拉丁出身寒微,但英勇善战,成了巴比伦的苏丹, 无论同伊斯兰教或基督教军队作战,屡屡获胜。他常年征战,加上生活奢侈铺张,耗尽了国库。有一次,他急需一大笔钱,短时间内无从筹措,于是想起亚历山大城一个放高利贷的名叫梅基塞德的犹太人。梅基塞德生性悭吝,绝不会痛痛快快借钱给萨拉丁,萨拉丁也不愿意强迫他,可是钱又非借到不可。萨拉丁动足脑筋想办法要犹太人答应,终于决定对他施加压力,当然,表面上还要做得通情达理。萨拉丁派人把犹太人找来,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请他坐下,然后对他说:

“先生,我听到不少人夸你博学多才,尤其在神学方面有独到的见解,因此我想请教一个问题,那就是伊斯兰教、犹太教和基督教三者之中,你认为哪一种宗教最好?”

那个犹太人的才能确实名不虚传,他马上明白萨拉丁在找他麻烦,布下了圈套要抓他的把柄。他也知道,只要他推崇三种宗教中的任何一种,萨拉丁就达到了目的。他必须做出滴水不漏的回答,不让人挑出毛病。沉思片刻之后,他想出了该说的话:

“苏丹陛下,这个问题问得好。在回答之前,请容我讲一个小故事:从前有个大富翁,家里有许多金玉珠翠,其中一枚指环精美绝伦,价值连城。为了不辱没这件精品,让它成为世世代代的传家宝,富翁宣布说,他死后,得到这枚指环的儿子就是他的继承人,别的子女要尊其为一家之长。得到指环的人对自己的子女也照样行事,再传给指定的继承人。于是这枚指环代代相传,最后的传人有三个儿子,他们品行都端正,对父亲都孝顺,父亲对他们也同样钟爱,没有厚薄之分。三个年轻人了解指环的历史,都想成为一家之长,受到尊重,便都请求上了年纪的父亲在百年之后把指环传给他。老父亲对三个儿子同等喜欢,不知道该给谁才好。他想让大家满意,分别答应了三个儿子。他暗地找来一个手艺高明的工匠照指环原样仿制了两个,精美的程度可以乱真,连他自己都难以辨出哪个是原件,哪个是仿制品。他临终前把三个指环秘密地分别给了三个儿子。父亲死后,三个儿子都要求得到传人的荣誉,互不相让,取出各自的指环证明自己应得的权利。那三枚指环十分相似,简直无法辨认哪枚是真的,因此谁是真正的继承人也就悬而未决,至今仍是悬案。

“苏丹陛下,你问我天父给三个民族的三种宗教哪个是正宗。我的回答是,每个民族都认为自己得到真传,都认为应当遵循他们的教规法典,不过这个问题和指环一样至今仍是悬案。”

萨拉丁听了这番话,知道那个犹太人巧妙地避开了他设下的圈套,只好把真情和盘托出,看犹太人能不能帮他一个忙。苏丹还说,如果刚才犹太人稍有不慎,说漏了嘴,自己打算怎么整他。犹太人一口答应帮忙,拿出苏丹要借的款子。萨拉丁后来如数归还,又给了他许多贵重礼物,同他交了朋友,把他当作宫廷的上宾。

一个修士犯下应遭严惩的罪孽,直言不讳地指责住持行为同样不检,因而逃脱了惩罚。

菲洛梅娜讲完了故事,坐在她旁边的狄奥内奥知道按次序该轮到他了,不等女王发话就说:

可亲的女士们,如果我没有误解在座各位的意图,我们聚在这里讲故事是为了消遣自娱。因此我认为,只要不违背这个原则(方才我们的女王也说过),凡是自己觉得最有趣的故事都可以说。我听了亚伯拉罕靠詹诺托·德·奇维尼的规劝拯救了自己的灵魂,还听了梅基塞德靠自己的机智没有落进萨拉丁的圈套,保全了财产,我打算讲的故事是一个修士怎么靠审慎逃脱了严厉的惩罚,免受皮肉之苦。

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名叫卢尼夏纳的小镇有座修道院,那里的修士人数和清规戒律以前要比现在多得多。有个年轻的修士进院时间不长,清苦的生活、斋戒和夜课还没有耗磨掉他的青春活力。一天中午,别的修士都在午睡,他独自到修道院外面去溜达。附近很荒僻,他却看到一个长得相当俏丽的姑娘,也许是本地农户的闺女,在田野里采摘花草。修士刚看到她,一股欲念就勃然兴起。他走上前去同姑娘搭讪,两人谈得投机。修士就把姑娘带回他的单人房间,谁都没有瞧见。修士忘乎所以,同姑娘玩得正快活的时候,午睡起来的住持从修士的门前走过,发觉有年轻人的调笑声,便凑在门上,听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听就明白,屋里有个女人。他本想叫里面开门,再一考虑,没有当场发作,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等修士完事出来。再说那修士虽然同姑娘玩得在兴头上,欲仙欲死,心里还是有点害怕,仿佛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他从壁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清清楚楚地看到住持在偷听,知道这下坏了事,住持准听到房间里有女人。他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严厉的惩罚,但在姑娘面前不露声色,只是心里七上八下,暗自盘算有什么补救办法。最后,他想出一个狡猾的主意,觉得能帮他渡过难关,便假装已经尽兴,对那姑娘说:

“我去想想办法,让你出去时不被人瞧见。你待在这里别作声,等我回来。”

他走出房间,反锁上门,一口气跑到住持那里,把钥匙交给住持(修士们外出都得交出房门钥匙),若无其事地说:

“师父,今天早上我打的柴火没来得及运完,如果你允许的话,我现在再到树林子里去搬。”

住持以为修士还不知道他干的事已经被发现,心想正好可以进一步调查他的过错,就很乐意地接过钥匙,放他走了。修士走后,住持开始琢磨怎么处理这件事:先当着全体修士的面,打开犯戒修士的房间,把他的罪证公之于众,免得他受罚时喊冤叫屈,还是先盘问那个姑娘,怎么会干出这等事来。他又想,那妞儿会不会是他认识的哪个熟人的女儿,如果是的话,当着这许多修士的面出她的丑,叫她无地自容就不妥当了。他左思右想,决定先看看那个姑娘是谁,然后再作计较。于是他蹑手蹑脚来到修士的房间,打开门进去,随手又把门锁上。那姑娘看到进来的是修道院住持,大吃一惊,又害怕又害臊,竟哭了起来。住持端详着那姑娘,见她年轻俏丽,他虽然上了年纪,也像那年轻的修士刚才的情况一样,一阵阵欲火中烧,心下想道:“我整天乏味烦恼的事要多少有多少,既然能找快活为什么不找?这个姑娘讨人喜欢,就在我眼前,没有人知道,如果我能说得她动心,让我快活快活,为什么不干?有谁知道?谁都不会知道,不为人知的罪孽也就得到了一半的宽恕。这类好事以后恐怕不会碰上了。白白错过天父赐给我的良机是不明智的。”他这般自言自语,把来时的打算抛到九霄云外,挨到姑娘身边,开始体贴地安慰她,叫她别哭,说着说着,终于表露了自己求欢的意图。那姑娘也非草木,依从了住持。住持紧紧搂住她,吻了又吻。他最后上了修士的床铺,也许想到自己的身体过于痴重,那姑娘年稚娇嫩,经不住他折腾,没有趴在她身上,而是让她待在上面,同她玩了好长时间。再说那修士,他佯称去树林,其实躲在走廊里,看到住持进了房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知道他的计谋已经生效,听到房门从里面锁上,更知道已经十拿九稳。他从藏身之处出来,悄悄地贴在一条壁缝上。住持在里面做的事,讲的话,他都看得真切,听得分明。住持终于同那个姑娘玩了个畅快,仍旧把她反锁在屋里,自己回到住处。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修士,估计该从树林里回来了,决定把修士痛骂一顿,然后关他禁闭,好独自享用到手的猎物。于是住持派人把修士找来,沉下脸大加训斥,再吩咐把他关进地牢。修士当即说:

“住持师父,我入本尼迪克特教团 时间不长,还没有学全教规,你也没有教过我,修士应当像重视斋戒和夜课那样,给妇女以高高在上的地位。现在你既然向我示范,我保证,如果你饶了我这一回,我不敢再犯戒律,今后必定照你的样子去做。”

住持是个聪明人,马上明白修士不但知道他干了什么事,而且亲眼看到了。他自己也犯下同样的罪过,当然无颜惩罚修士。住持便放过修士,叮嘱他看到什么不准乱说乱道,两人老老实实地放走了姑娘,不过据说以后经常叫她再来。

蒙费拉托侯爵夫人用一席母鸡宴和几句得体的话拒绝了法兰西国王荒唐的爱情。

女郎们听狄奥内奥讲故事时,开始有点难为情,脸上泛起了红晕,随后面面相觑,忍不住笑出声来。故事讲完后,女王委婉地数落了讲故事人几句,说是在女士们面前说这类故事有失大雅,接着转向挨着狄奥内奥坐在草地上的菲亚梅塔,吩咐她顺次讲下去。菲亚梅塔笑容可掬,亲切地开口说:

我很高兴,刚才讲的几个故事都表明了随机应变的回答起了多么大的作用。据我所知,男人们认为博得门第比自己高的女人的爱情是十分明智的做法,而女人们则认为爱上地位比自己高的男人是十分愚蠢的事。伙伴们,现在轮到我讲,我想起一个故事,说明一个有身份的女人怎么应付得体,避开了那种危险,使人知难而退。

蒙费拉托侯爵以英武闻名,又是护教的旗手。他参加了信奉基督教的欧洲国家组织的十字军,目前远在海外。法兰西国王独眼腓力 也将出发,加入东征。某天,朝廷里谈起蒙费拉托侯爵的勇敢,一个骑士说,普天之下没有比侯爵和侯爵夫人这一对更般配的了,因为侯爵具有男子汉的一切品质,在骑士们中间鹤立鸡群;侯爵夫人美貌贤惠,在妇女们中间数一数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法兰西国王虽然没有见过侯爵夫人,一听这话,不知怎么突然热烈地爱慕上她,决定东征时先走陆路到热那亚再乘船,这样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去见见侯爵夫人,趁她丈夫不在家,看看能不能满足他的愿望。他就按他想的去做,命令部下先行,自己带了少数侍从出发,在接近侯爵封地的时候派人提前一天通知侯爵夫人,说是第二天在她家里用餐。侯爵夫人聪明机灵,当即表示欢迎,并说皇上驾临对她是莫大的荣幸。后来她细细琢磨,尊贵的国王趁她丈夫不在家来看她用意何在,心想准是自己的美貌名声在外,招引了国王。尽管如此,她通权达变,决定以礼相待,便召集留在封地上的男丁,叫他们做好迎驾的一切准备,筵席上的食品则由她亲自安排。她把附近所有的母鸡统统弄来,吩咐厨师做出各种菜肴招待国王,但原料一味只是母鸡。到预定的那一天,国王来了,受到侯爵夫人的隆重接待。国王见她风致韵绝,仪态万方,比他想象的模样不知要好出多少,把她恭维了一番,自己益发神魂颠倒,心痒难熬。国王先给请进一间不辱没他身份的、布置极精致的房间里休息片刻,接着筵席开始。国王和侯爵夫人单坐一桌,其余的人按级别身份在另外几桌就座。一道道菜陆续端上来,美酒频频斟满,眼前又有这位如花如玉的侯爵夫人,国王开怀畅饮,扬扬得意。端来的菜每道虽然不同,却都是母鸡,国王开始有点纳闷。他知道这一带多的是野味,何况事先已经通知,侯爵夫人应该有时间吩咐打些飞禽走兽。他虽然纳闷,但不想让侯爵夫人谈母鸡以外的事,便笑吟吟地说:

“夫人,这一带是不是只有母鸡,没有公鸡?”

侯爵夫人听出弦外之音,认为天主给了她向国王表明心意的机会,便自信地回答说:

“不,陛下。不过这一带的女人尽管身份和装束有些差别,和别的地方的女人还是一模一样的。”

国王一听,明白了母鸡宴的用意和话中表示的清白。他知道用言语挑逗这种女人是枉费心机。当然,强暴手段更使不得。他迷恋上她本来就荒唐,现在为了自己的体面,应当压下这种荒唐的欲望。他怕再招没趣,便不再多说,死了一条心,只顾吃喝。饭后,为了掩饰这次不光彩的来访,他谢了侯爵夫人的款待,求天主赐福给她,匆匆离去,前往热那亚。

一个机智的人巧妙地羞辱了僧侣的伪善。

大家赞扬了侯爵夫人的胆识,为她教训了法兰西国王拍手称快。坐在菲亚梅塔身边的艾米莉娅遵照女王的吩咐,兴致勃勃地说:

我要讲的是一个正直的普通老百姓怎么用一句巧妙的话羞辱了贪婪的修士。事情经过非但叫人好笑,而且也值得赞扬。

亲爱的伙伴们,不久以前我们城里有一个米尼莫教会的修士,是审判异端邪说的宗教法庭法官。他和所有的僧侣一样,一面千方百计装得道貌岸然,一面殚精竭虑地探听谁的荷包丰盈,谁有什么亵渎神圣的言行。他一片苦心没有白费,居然找到一个好户头,钱很多但有失谨慎。那人并不是不敬天主,但多喝了几杯就信口开河,说话没有分寸,有一天竟然对朋友说,他家有一种好酒配得上给基督喝。这句玩笑话传到了宗教裁判官耳朵里,裁判官仗着自己的权力,盯上那人的钱包,便派人 如临大敌地 拿下了他,准备加以审讯裁判。这一下即使不能煞煞被告不敬神的歪风邪气,至少可以让审判人捞到大把的弗罗林。宗教裁判官把那人传来,问他指控的罪名是否属实。那人回说确有其事,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那个金口圣约翰 的忠实信徒、十分圣洁的宗教裁判官训斥他说:

“你凭什么把耶稣基督说成是爱尝美酒的酒徒,把他当成你们自己一样的、整天在酒店里鬼混的醉鬼?时至今日,你还装作没事人,说得那么轻巧?情况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只要我高兴,公事公办的话,你的罪名够得上给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的。”

宗教裁判官声色俱厉,还说了许多恐吓的话,似乎站在他面前的是否认灵魂不灭的伊壁鸠鲁 。说错话的人吓得够呛,赶紧托人说项,花了一些金口圣约翰的油膏打通关节(这种油膏对于僧侣们,尤其是对于不能接触钱的米尼莫教会的修士们分外有效)。这种油膏在加兰诺的医书里都没有记载,但功效不凡,火刑的威胁减免成一幅黑底黄纹的醒目的十字标志,让受罚的人挂在胸前,像出海远征的十字军的打扮。裁判官得了钱之后,让悔罪人在他身边跟几天,早晨在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做弥撒,用餐时在一边侍候,其余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悔罪人不敢怠慢,每天应卯。一天早晨做弥撒时他听到主讲神父引用了《福音书》中这样几句话:“你们必要得着百倍,并且承受永生。” 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些话,用餐时他照例又去裁判官那里侍候。修士一面吃饭一面问他早晨有没有做弥撒,他马上回答说:

“去了,神父。”

裁判官又问:

“你有什么疑问,有什么听不懂的地方要问我吗?”

那好人回答道:“我对于听到的话统统相信,没有丝毫怀疑。但是有一句话听后叫我想到你和所有的修士们在天国的难处,我真替你们担忧。”

裁判官吃惊地问:

“什么话使你替我们担忧呢?”

那人回答说:

“神父,就是《福音书》上那句‘必要得着百倍’的话。”

裁判官说:

“那话一点不假,可是你为什么要担忧呢?”

“容我告诉你,神父,”那人说,“我来这里之后,看到修道院把剩下的菜汤施舍给外面的许多穷苦人,有时每人一大勺,有时两勺,如果你们每施舍一勺,到了天国之后会得到百倍的回报,那得到的菜汤岂不是多得要把你们淹没了?”

同裁判官坐在一起吃饭的人哈哈大笑,裁判官悟出这明明是在嘲笑他以权谋私、假冒伪善,弄得不知所措。若不是那人已在受罚,还要指控他对裁判官和其他饱食终日的修士们犯有不敬之罪,加以惩罚。裁判官最后吩咐那人爱干什么去干什么,不想再见到他了。

贝加米诺借普里马索和克利尼修道院院长的故事影射卡内·德拉·斯卡拉先生一反常态的吝啬。

艾米莉娅的风趣故事惹得女王和在座的人都笑了,大家把那个“十字军”的机敏夸赞了一番。笑声平息,大家不再说话时,该讲故事的菲洛斯特拉托开口说:

灵秀的女士们,射中固定的靶子固然不简单,但是当一个前所未见的目标突然出现,能做到眼明手快一发中的,就更了不起了。僧侣们腐化堕落的生活是明摆着的靶子,谁高兴都可以抨击,并不是难事。修士们假仁假义,把原该倒掉或喂猪的残羹剩菜施舍给穷苦人,那个悔罪者当面讽刺宗教裁判官,自然大快人心。不过我认为我下面要讲的事更值得赞扬。卡内·德拉·斯卡拉 是个乐善好施的贵族,忽然一反常态,变得吝啬起来,后来听了一个影射他的风趣的故事又幡然悔改。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继腓特烈二世 之后,卡内·德拉·斯卡拉在意大利权贵中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家赀巨万,乐善好施,四海闻名。有一次,他准备在维罗纳举行盛会,邀请了许多人,特别是四面八方的俳优弄臣,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突然又打消原意,给已经赶来的人发了一些盘缠,统统打发走了,只留下一个名叫贝加米诺的人。贝加米诺能说会道,没听他说过话的人简直不相信世上竟会有口才这么好的人。他留在维罗纳,既没有人来招待,也没有人打发他回去。他心想,如果不是以后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不会这样对待他。卡内先生自有他的想法,认为给贝加米诺赏赐等于白白扔进水里,所以既不找他面谈,也不捎话给他。过了几天,贝加米诺眼看卡内先生不来找他,又不给他钱物,而他带着仆人和马匹在客栈里钱快花光了,心里就有点恼火,但又觉得不告而别也不合适,只好硬着头皮干等。他随身带了三套华丽的衣服,那是别的贵族送给他的,让他参加盛会时穿得体面一点。客栈老板催付房钱时,他先给了一套衣服;过了几天,又给了一套,抵作房租饭钱。他打算尽可能拖延下去,等第三套衣服抵光之后再回家。

他靠第三套衣服抵账糊口时,有一天满面愁容地去见卡内先生。卡内正在吃饭,不想听他说什么有趣的故事,而是拿他取乐,对他说:

“怎么啦,贝加米诺?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给我说一段吧。”

贝加米诺也许想过许多,现在不假思索就讲了下面的故事:

大人,你知道,普里马索精通拉丁文,并且是个出口成章的大诗人。他的才华使他出了名,受人尊重。即使没有见过他面的人也知道普里马索这个名字。但是他怀才不遇,一生潦倒。有一次他落泊巴黎,听人提起克利尼修道院院长,说是除教皇之外,天主教会里最有钱的神职人员要数他了。还听说他的邸宅豪华阔绰,开饭时凡是登门求见的一概管吃管喝,从不拒绝。普里马索喜欢同王公贵族们打交道,决定去见识见识这位院长的气派,便打听院长住处离巴黎有多远。别人告诉他,院长当时所在的邸宅离巴黎有六英里左右的路程。普里马索估计一早动身的话,吃饭的时候就能赶到。他问清楚路怎么走,可是一时找不到去那里的同路人,担心找错地方,吃不上饭,希望落空。他决定带三个面包,如果真遇上这种情况就不至于挨饿了,清水反正到处都能找到,尽管他并不爱以清水就面包。他带好面包上路,一切顺利,吃饭的时候赶到了院长住处。他进了门,朝四周打量一下,只见许多桌子上都摆好了杯盘碗盏,心想:“这个人确实名不虚传,慷慨大方。”

院长的总管忙着里外照应。过了一会儿,开饭时间已到,他吩咐端水给大家洗手,请大家入座。普里马索的座位正好安排在院长进餐厅时必经的门口。

邸宅有个规矩,在院长入座之前,桌上不摆出面包、酒或其他食品。总管布置好餐桌后,派人去请院长,等他一到便上饭菜。院长发话打开通向餐厅的门,一眼就看到了衣着寒酸、以前从未见过的普里马索。院长顿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痛快,暗想:“我竟然让这种人白吃白喝!”他一扭身,吩咐关上门,问左右坐在门口那张桌旁的无赖是谁。大家都说不认识。话分两头,普里马索平时没有斋戒的习惯,赶了半天路,肚子早就饿了。他等了好一阵子,不见院长露面,便从随身带的三个面包里取出一个吃了起来。

过了片刻,院长派人去看普里马索有没有走,那人回来说:

“还没有,他正在吃面包,自己带来的面包。”

“那就让他吃吧,”院长说,“他自己有面包,今天就不会吃我们的了。”

院长觉得把普里马索轰走总不太合适,希望他自动离去。可是普里马索吃完一个面包,看看院长还不来,就开始吃第二个。家人报告了院长,院长再派人去看普里马索走了没有。院长迟迟不露面,普里马索吃完第二个面包,接着吃第三个,这情况也报告了院长。他不禁想道:“我今天是怎么了,会有这种怪念头?吝啬?恶意?这是为什么?多年来我一直招待食客,来者不拒,从不问他们是上等人还是穷汉,是贫还是富,是大商贾还是小贩,即使看到许多无赖诓吃诓喝也从未有过今天这种念头。无足轻重的人不会使我产生吝啬的念头。这人衣着寒酸,我把他当成了无赖,其实他准是有来历的。”他这么寻思,想知道陌生人究竟是谁。一问之下,得知是鼎鼎大名的普里马索,并且是因为久闻院长热情好客的名声,亲自来看看院长的慷慨大度。院长顿时羞愧万分,为了弥补先前的怠慢,赶快殷勤款待,饭后给普里马索换了一套符合他身份的华丽衣服,又送给他钱和马匹,由他自己决定多住几天或是回家。

普里马索十分满意,向院长千恩万谢之后,动身返回巴黎。他来时步行,回去时有了坐骑。

卡内先生是聪明人,不消贝加米诺多说,已经明白他的用意,笑着对他说:

“贝加米诺,你巧妙地借一个故事表白了你的委屈、你的才华、我的吝啬,以及你对我的希望。说真的,在这以前我从没有起过吝啬之心。这次我对不起你,我这就借你的棍棒赶走我的吝啬。”

于是,他吩咐家人去付清贝加米诺欠客栈的房钱,拿一套自己的华丽衣服送给贝加米诺,还送他一些钱和一匹马,由他自己决定逗留几天或者回家。

圭列莫·博西耶雷用几句含蓄的话讽刺了埃尔米诺·德·格里马迪的吝啬。

坐在菲洛斯特拉托旁边的劳蕾塔听了大家称赞贝加米诺的巧妙辞令,认为现在该由她讲了,不等女王发话,落落大方地开口说:

亲爱的伙伴们,刚才的故事给了我启发。我要讲的是一个聪明的朝臣如何讽刺了一个大富翁的贪婪,情节有点相似,收效也很大。尽管和前面的故事大同小异,你们会发现我说的故事相当有趣,结局圆满。

很久以前,热那亚有个名叫埃尔米诺·德·格里马迪的绅士,他拥有许多产业和大笔钱财,人们认为他远比意大利任何一个富翁更富。他的财富超过所有的意大利人,他的吝啬和贪婪也胜过世上任何一个贪得无厌的守财奴。他爱钱如命,非但对别人一毛不拔,对自己也无比苛刻。热那亚人一般比较讲究穿着,他舍不得花钱,穿得破破烂烂。吃喝方面他更是抠抠搜搜的,仿佛和自己过不去。结果大家理所当然地称他为吝啬鬼埃尔米诺先生,而他的真实姓氏格里马迪反而不为人所知。

他只攒不花,财富越来越多。这时候热那亚来了一个名叫圭列莫·博西耶雷的朝臣 ,温文尔雅,辩才无碍。现今的朝臣格调低下,俗不可耐,却要人家把他们当成大人先生。其实他们不比驴子高明多少,只能同宫廷里最粗鄙的人相比。博西耶雷却不是那种人。因为以前的朝臣致力于在侍臣之间斡旋,消弭纠纷,撮合婚姻,促进亲友关系,或者用机智风趣的语言慰解烦恼,欢娱宫廷,或者像父辈那样老成持重地责备奸邪的恶行,他们得到的只是微薄的报酬。今天的朝臣却热衷于飞短流长,挑拨是非,传播一些伤风败俗的新闻。更恶劣的是,他们捕风捉影,不积口德,说别人坏话,背后议论别人不光彩或倒霉的事情;还颠倒黑白,为达官贵人们的劣迹涂脂抹粉。他们把时间全用在这种勾当上面,乐此不疲。越是那种坏话说尽坏事做绝的人,越是受到尊重。卑鄙小人给当成了大人先生,得到丰厚的报酬。当今的世界由于有他们这批人而蒙受耻辱和谴责,无怪乎道德荡然无存,只剩下不幸的人在泥淖中打滚。

我出于义愤,情不自禁地说得太离题了,现在回过头来再说那个圭列莫,热那亚的绅士们都尊敬他,热诚地接待他。他在城里待了几天,听人谈起埃尔米诺先生的吝啬卑鄙,倒想见见这个人。埃尔米诺先生也听说圭列莫·博西耶雷是个人物,他虽然吝啬,礼数还没有完全忘记,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圭列莫,谈得相当融洽。接着,他带圭列莫和在场的另一些热那亚人去看他新盖的一座漂亮的住宅。参观结束时,他说:

“圭列莫先生,你见多识广,能不能说出一件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好让我请人画在我的客厅里?”

圭列莫觉得他这话问得出奇,回答说:

“先生,我恐怕说不出什么你从未见过的东西,除非是喷嚏。你既然有兴趣,我想有件东西你大概从未见过,倒不妨告诉你。”

埃尔米诺先生迫不及待地说:

“那就请你告诉我吧。”

他没料到这一问会自找没趣,只听得圭列莫说:

“你请人画个慷慨吧。”

这句话使埃尔米诺先生猛地一震,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突然反躬自省,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像话,必须改弦更张。他说:

“圭列莫先生,我一定请人画,不管是你还是别人,再也不会说我从未见过慷慨是什么了。”

圭列莫的话起了极大作用,从那以后,埃尔米诺成了绅士中间最大方、最慷慨的人,当时的热那亚没有谁比他更仗义疏财、热情接待外地人的了。

塞浦路斯国王沉湎不治,经一个加斯科尼女人刺激后变得奋发有为。

现在只剩下艾莉莎还没有讲故事,她不等女王下令,春风满面地开口说:

年轻的姑娘们,世上往往有这种情况:不断责备、反复敲打并不收效,无意之中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像醍醐灌顶,使人幡然醒悟。劳蕾塔讲的故事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我也想讲一个小小的故事加以补充。不管谁讲,好故事听听总是有益无害。

艾莉莎接着说:

塞浦路斯第一任国王在位期间,戈弗雷多·德·博伊龙 已经收复了圣地,有个加斯科尼女人去朝拜圣墓。她回国到塞浦路斯,路上被一群歹徒截住,遭到强暴。她又气又恨,想去找国王告状。可是人们对她说,找国王也是白搭,因为国王昏庸无能,沉湎不治,且不说别人受了欺侮他不会主持公道,即使他自己遭到凌辱也不当一回事,有些无处申冤的人竟然指着国王的鼻子破口大骂。那个受害的女人听了这话,知道报仇无望,但又咽不下这口气,决定数落数落国王的窝囊。她哭哭啼啼地找到国王,对他说:

“我并不是为了求陛下替我报仇才来的,只是听说陛下也受过许多侮辱,却能安之若素,我想学学陛下的涵养功夫。天主有眼,如果把我受到的凌辱加在陛下身上就好了,因为陛下能忍。”

一向懈怠懒散的国王听了这话猛然醒悟,首先严办了那批侮辱这女人的歹徒,此后对一切不法行为都不手软,对目无王法的人一律严惩不贷。

波洛尼亚的阿尔贝托大夫用几句很有分寸的话,使一位想取笑他痴情的女子感到惭愧。

艾莉莎结束了她的故事,最后该由女王讲了。她开始娓娓而谈:

高贵的青年人,璀璨的星辰是夜间苍穹的点缀,春天的花朵是葱翠草地的装饰,风趣的话语则使优雅的举止和愉快的谈吐相得益彰。简练隽永的风趣话出自女人之口比从男人嘴里说出来更有力量,因为唠里唠叨对男人本来就不合适,对女人更不可取。如今听得懂风趣话的女人不多,甚至可以说没有,即使听懂了也答不上来,这是我们和大多数女人的通病。以前的女人注重内在修养,现在的女人讲究外表装饰,以为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就比别的女人高出一头,更受尊重,仿佛披红挂绿的驴子比别的驴子高明一些。我说这话时自己也觉得丢人,因为我说别的女人等于在说自己。那些女人虽然浓妆艳抹,花团锦簇,却像大理石雕塑似的不会开口,或者没有知觉,即使开口应答,说出来的话也不登大雅,还不如不说。她们要人相信,她们在同别的女人和有身份的男人交往时不善于言辞是由于心地纯洁,她们把自己的蠢笨称之为老实,仿佛只有同使女、洗衣妇、面包师娘交谈的才叫老实。这倒不假,如果她们天性真像自己标榜的那样,她们的废话就不那么多了。说话和别的事情一样,要考虑时间、地点和对象。有时候,一个男人或女人不掂掂对方的分量,自以为说了一句能叫别人脸红的风趣的话,结果自讨没趣,脸红的是自己。由于我希望你们做到自尊自重,免得印证“女人总是占不了上风”那句老话,在轮到我讲的今天最后的一个故事里,我想让你们明白,你们的心灵既然比一般女人的高尚,你们的谈吐举止也应该分外文雅才是。

前几年,波洛尼亚有位高明的医师,名气很大,几乎全世界都知道,名叫阿尔贝托,可能还健在。他年纪已经七十,但精神矍铄,肉体的血气虽已衰退,心头的爱情火苗并未熄灭。在一次聚会上,他见到一个名叫玛格里塔·德·吉索莱丽的寡妇,长得艳丽非凡,他苍老的心里产生了爱慕之情,像大小伙子似的不能自已,当天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想再看到她妩媚的模样。于是,他开始在那女人门前徘徊,有时徒步,有时骑马,风雨无阻。寡妇和女伴们了解到他来转悠的目的,便议论开了,说是像他这样一大把年纪、很有学问的人如何竟会堕入情网。在她们看来,仿佛只有年轻人的莽撞的心才会滋生爱的激情。阿尔贝托大夫持之以恒,经常来门口转转。一天过节,寡妇和几个女伴正坐在那里,老远就望见阿尔贝托过来了。她们合计着捉弄他一下,请他进屋,好生招待,然后取笑他的单相思。她们商量好就起身邀请他进去,把他带到一个凉爽的庭院,端上美酒和糖果招待。最后,她们莺莺燕燕地问阿尔贝托,他明知道有不少风流倜傥、出身高贵的年轻人爱慕美貌的寡妇,他怎么也会爱上她。阿尔贝托听出弦外之音,知道她们是在委婉地挖苦他,便笑吟吟地回答说:

“夫人,我有爱慕之心不该使任何人大惊小怪,尤其我爱的是你,因为你值得人爱慕。一个人上了年纪,由于自然规律,体力不济,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因此就没有爱的愿望了,也不能说明他因此不了解自己值得被人爱的地方。相反的是,他比青年人有经验,更清楚自己的优点。尽管,我知道,有许多青年人追求你,而我这个老头爱慕你也是有原因的。我多次到过妇女们吃饭的地方,看见她们吃羽扁豆和韭葱。韭葱的味道并不好,但底下的葱头还不算难吃,可是你们有怪癖,往往抓住葱头,光吃上面既没有营养又没有味道的韭叶。夫人,谁能说你们在挑选情人的时候不采取同样的做法呢?如果你们也那么做,中选的就是我,给拒之门外的就是别人了。”

寡妇和她的女伴听了这番话都感到羞愧,寡妇说:

“大夫,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多有冒犯,而你只是彬彬有礼地点到为止。你德高望重,承你谬爱,我很感激。今后只要不牵连我的名誉,凡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完全听你吩咐。”

阿尔贝托站起身,谢了寡妇,带着愉快的笑容向她告别,离开了她家。

寡妇不看看对象,想取笑别人,却遭到揶揄。你们如果是明白人,千万要注意避免这种情况。

十个青年男女讲完故事后,夕阳已经西下,暑气大为减退。女王愉快地说:

“亲爱的伙伴们,在我今天的任期内没有什么事要做了,我只消荐举一位新的女王,由她定夺如何安排她自己和我们的生活,好让我们过得愉快舒服。照说今天要到晚上才结束,我仓促上任,来不及提前做出布置,为了让新女王事先订出明天的计划,我认为第二天的日程应该从现在开始。我推荐年轻审慎的菲洛梅娜为明天的女王,由她治理我们的王国。我相信这一定顺乎万物赖以生存的天主的旨意,合乎我们大家的愿望。”

她站起身,取下自己头上的花冠,毕恭毕敬地给菲洛梅娜戴上。她和其余的青年男女先后向新女王致敬,心悦诚服地听从她的吩咐。

菲洛梅娜加了冕,脸上泛起红晕,但记起潘皮内娅开头说过的话,便收起娇羞,壮着胆子行使女王的权力。她首先确认了潘皮内娅做出的分工安排,让大家仍旧各司其职,然后布置了明天的工作和晚餐事宜。接着说:

“亲爱的伙伴们:我少不更事,蒙潘皮内娅的厚爱,立为大家的女王。尽管如此,在安排我们的生活方面,我不打算独断独行,而是根据大家的意见行事。我想做些简单的解释,好让你们了解我的设想,然后根据你们的意见加以修改补充。我注意到潘皮内娅的安排,认为尽如人意。如果你们不由于因袭旧套或别的原因而感到不妥的话,我打算继续这样做下去。现在既然由我开始安排,大家先站起来舒展舒展。太阳快下山了,我们趁凉爽的时候吃晚饭,然后唱唱歌消遣,就该睡觉了。明天早些起床,各人随自己高兴找个地方去玩玩,到了开饭的时候像今天一样回来吃饭,饭后跳跳舞,午睡后再像今天一样讲故事。我觉得讲故事很有趣,又很有益。潘皮内娅仓促之中被推选为女王,有一件事来不及做,我认为可以从我开始,那就是事先为我们要讲的故事定出一个范围,各人可以在那个范围内找个题目,想好一个精彩的故事。如果你们同意,明天的题目是这样的:有史以来,人们都受命运播弄,凶吉难卜,以后也将永远如此,我们每人不妨讲一个人受尽磨难,几乎绝望的时候,时来运转取得圆满的结局。”

男女青年们都赞成这个想法,同意照办。大家静下来时,狄奥内奥说:

“女王陛下,我和大家一样,认为你的办法值得称颂,但我请求你格外开恩,在我们相聚期间准许我不受命题的约束,让我讲我想讲的故事。大家别以为我没有故事可讲才请求这个恩典,从现在开始我愿意排到最后讲。”

女王知道狄奥内奥是个风趣机智的人,也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在大家听够了主题相仿的故事时,讲一件好笑的事活跃一下气氛。女王征得大伙同意后,和蔼地准许了他的请求。接着,大家站起身,缓步朝一条小溪走去。清澈的溪水从一座小山上淌下来,蜿蜒流过光洁的圆石和碧绿的草地,进入树木葱茏的山谷。

他们光着脚和胳臂在溪水边嬉游。晚餐时间一到,大家回到邸宅,津津有味地吃饭。饭后,女王吩咐取来乐器,由劳蕾塔跳舞,艾米莉娅唱歌,狄奥内奥用诗琴伴奏。劳蕾塔奉命带领大家翩翩起舞,艾米莉娅甜美地唱起下面的歌:

我爱上了我自己的美丽,

忠贞不渝,一心一意,

再没有别的感情能把我困扰。

我对着镜子看我自己的美貌,

赏心悦目,欣喜不已,

我知道无论新的感受和旧的回忆

都夺不去这份惬意。

还有什么愉快的事物

能使我动情,

能勾起我新的渴望?

这种幸福从不逃逸,

我顾影自怜时永不回避,

我刚一寻觅它便翩然来临,

默默无语,柔情缱绻,

不是言语所能形容。

千娇百媚,万种风流,

芸芸众生有谁能够抵御?

我越是凝视镜中的倩影,

胸中的火焰越是旺盛,

我把整个身心献给了它,

沉醉于它给我的承诺:

更大的欢乐还会到来,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

谁都不会看到如此的美丽。

艾米莉娅唱歌时,大家快活地随声附和,合唱第一节的三行歌词,有几个还玩味歌词的意思,接着又一边唱歌一边跳起圆圈舞。夏季夜短日长,女王宣布第一天的活动到此结束。她吩咐点燃火炬,回寝室休息,第二天早晨再见。大家遵命,各自回到自己的寝室。 WF26bvOLCsAOLkmJ1S6LEFKHQYqBsui01iwj1DA+S2UZmckPEo6dOl1wETiZ8B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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