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的太急,连带着素云也被她关在了外面,江沼的后背直抵住门板,心跳如鼓,猛地一阵急喘。
门外素云唤了一声小姐,江沼没应,接着又是两道敲门声,江沼也没开。
门外安静了一阵,便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是我。”
江沼的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
能让她说出刚才那番话,实属是因她被气着了,只顾着一股脑儿地将情绪发泄了出去,待平复下来后,才记起对方是太子,她不应这般无礼。
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
收不回。
她也不想收回。
江沼转身将门打开了个缝儿,在陈温进来的那瞬,便背过了身,没让他瞧她的脸,也不敢去瞧他是什么表情。
只听见他朝着自己走来的脚步声,能感觉到他离她很近。
“孤同你所说,并非是唬你,这回雪灾,是芙蓉城近百年来的第一场雪灾,结果会如何,就连孤也无法预料,更何况芙蓉城地处盆地,从江城出发,山路本就不好走,即便是侥幸平安抵达,也无法保证,何时能通路,何时能返程。”陈温的声音比起刚才平缓了很多,站在她身后,盯着她头上轻轻颤动的步摇。
这才发现,她的个头只齐他胸口,不过只是个小姑娘。
陈温又往前走了两步,立于她的身侧,微微倾身,看着她沾着水渍的长睫,低声说道,“无论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而来,此地大雪,都不宜再前往。”
江沼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凉凉的薄荷香,沉郁中带着清冷。
耳畔突然温润的声音,便如同冰天雪地里的一汪温泉,冷冰冰地外壳底下,藏了一股暖流,等你一旦跳了进去,便再也起不来。
江沼知道,陈温从小便是天资超群,冷静自持,懂得无数道理。
刚满周岁就被封为了太子,三岁时便搬于东宫,十三岁开始参与朝政,如今刚及弱冠,已在满朝文武和百姓的心中,有了很高的声望,身上的那股子内敛与稳重,比起皇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哥哥曾说,男人最完美的模样,就该是太子那样的,一身都是本事,还生得风度翩翩,英俊非凡,这样的男人,又怎不讨姑娘喜欢。
江沼曾经沉迷于其中无法自拔,若不是遭了他当头一棒,她又怎可能清醒。他说的道理都是对的,她也知道他是为了她着想,担心她的安危,但他不爱她。
江沼没再同他闹,轻轻地应了一声,“好。”似乎又回到了以前,他说什么她都听。
陈温走后,素云进来,便见江沼坐在了榻上,环抱着双膝,侧头看着窗外的白雪,干净的侧脸,有着与她往日不同的倔强。
离开江陵,本是为了躲避他,来之前她想着若是至此不见,这辈子她也能活好自个儿,还能给自己留下最后一层脸皮。
待时日过去,再提起他时,她还能强撑着说上一句,她不喜欢他。
但天不遂人愿,她又遇上了,将自个儿送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等着他再撵自己一回,再剜一回心。
素云走到她身边,还未出声,便听江沼从喉咙口里艰难地挤出了一点声音,“我好像后悔了。”
陈温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不喜欢她,她也不怪他,只是后悔了。
后悔去那样满心满眼地喜欢一个人,不留余地地喜欢了他十年,因她实在很难受——也很痛。
若可以重头来过,那十年的喜欢,她宁愿不要。
江沼的眼睛里一片空洞,分明该心痛,该哭,可她此时的眼眶却很干涩,竟流不出半滴眼泪,反而是素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从万寿观被退婚后,素云从未见她提起过这事,回到江府小姐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那一日,江家每个人几乎都去找过她,可小姐谁也不见,一直闷不做声。
今日终于开口了,却已经做了决断,小姐这回是真的委屈。
殿下所说的路途艰险,谁又不知,可若不是被殿下退了婚,老夫人怕小姐堵心,也不会赶在这年关节让小姐去芙蓉城,如今小姐人已经出来了,殿下又要送她回江陵,待传言一起,大伙儿必定会认为小姐是为了追殿下而来,到时小姐又当如何见人。
殿下的道理是大道理,却没有感情,以小姐如今的状况,怎能独自回去。
素云难得没再劝和,“小姐想通了便好,小姐身后还有老夫人,还有二少爷,江府将来定不会委屈了小姐。”
她从小跟着小姐,知道她这些年的苦,若真能解脱,倒也是件好事。
江沼没说话。
又坐了一会儿,才回头吩咐素云,“去同张叔说,今儿后半夜咱们出发。”她没有再回去的道理,更不该继续同他呆在一起。
她听了他十年的话。不能赤脚踩地板,不能当众嬉笑,吃饭应先喝汤,食不言寝不语,他说东她不敢往西。
明知道他是为了配合皇后,才夹给她的菜,她还是会忍不住高兴好几天。就算他舀给她的鸡蛋羹,她吃了脖子上会长小疙瘩,也同样照吞不误。
曾经,她将他的话奉为了圣旨,她觉得他所说的话都对。
但是这回她却不想再听了。
江沼修整了一日,补好了瞌睡,夜色降临时,才披了一件斗篷,说想去透透气。
江城的客栈多数都是建在山道上,走出客栈,往上看,灯火延绵起伏,比圆月里的漫天繁星还要亮堂,往下看,便是无数蜿蜒曲折的宽窄小巷。
江沼下了阁楼,顺着客栈的青石板路,到了客栈的前院,这番出来走一遭,也当是离开过江陵,到过一个地方。
雪夜里的灯火虽亮,但此处却很冷清。
庭院有一颗老榕树,积雪埋了大半个树根,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绸布,素云回头对江沼说道,是颗许愿树。
不是寺庙,也不是道观,只是客栈里的一颗百年老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便成了过路人寄托心思的地儿。
素云说小姐若是想许愿,“奴婢去向小二讨两张红绸缎来,小姐添上字,咱们也挂上去。”
江沼说不想。
往儿个她许了很多愿望,不但没实现,还离自己越来越远。
爹爹被困于河北时,她许愿他能平安归来,娘亲进围城找爹爹,她许愿他们都能安平归来,然结果一个人都没有回来。
那年她七岁,江焕才三岁。
她曾经陪着江焕坐在江府的门槛上,等爹娘归来,直到有一天江焕抱着她哭着说,他知道爹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一年她又许了一个新的愿望,太子替她抢回簪子时她问他是谁,太子说,“你是孤以后的太子妃。”
那时候她许愿,让她能快些长大,做他的太子妃,但还是没灵验。
江沼想这辈子她可能再也不会许愿。
江沼的视线从榕树下撤了回来,落在莹白的雪地上,上头的一抹红点很是醒目,应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许愿条。
江沼走过去拾了起来,准备挂上去时,素云手里的灯笼照了过来,许愿条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愿与君永不相见。”
江沼木纳地立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身后的雪地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江沼回头,便见陈温披着藏青色大氅,正朝着自己走来。
“殿下。”
素云行礼,陈温没应,直接走到了江沼跟前,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红色绸缎,低沉地问道,“想许愿?”
江沼点了点头,转过身抬手准备去挂,奈何许愿树太高,江沼垫起脚尖,勾了几次都没够着。
最后一次时,颈项两侧伸出了一双手,夺了她手里的红绸,青色蟒袍的手臂绕过她的头顶,很轻松地够上了她头顶上的那截树干。
在陈温双臂伸出的瞬间,江沼就躲开了他,脚步往前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同他保持了距离。
陈温系好了绸缎垂目看着她。
江沼抬头唇角弯了一弯月牙,“多谢殿下。”笑容很干净,是释然后的解脱。
陈温心里忽然感觉到了异样,却又无法捕捉到底是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