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万寿观山下的那条雪路终于被清理了出来,江沼拖到最后一个才走。等回到江府,她被太子退婚的消息,已经传进了江家人耳里。
江沼没有父母,二房剩下的就只有她和弟弟江焕。
这些年两姐弟,都是养在了老夫人跟前,江沼同太子的婚约还在时,老夫人慈眉善目,从未对江沼说过重话。
这是头一回。
“当初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就有了这门亲事,十七年了一直相安无事,怎就到了这节骨眼上,说退就退?”江沼从万寿观回来,人还没进屋,江老夫人早一步听了传言,直接去门口将她拦了下来,“皇后娘娘自来只同你亲近,你进宫去见见她,有什么事先低头,认个错,保了这门婚事再说。”
江沼就站在江府门前的台阶处,风雪刮在脸上,斗篷下的一张小脸被吹的通红,江沼以往对这门婚事的态度,和江老夫人一样。
很喜欢。
江老夫人喜欢他的权势,江沼喜欢的纯粹是陈温那个人,两人虽意图不同,但目的都一样,江老夫人想让江沼讨好太子,江沼自己也愿意。
月头送药膳,月尾送糕点,江沼及笄后的这两年里已经成了东宫的熟客,半月前去万寿观请愿,也是江老夫人的意思,后来被大雪封在了山,两人都堵在了山上。
江沼才明白,强别的瓜确实不甜。
“不去。”江沼站在台阶上,抬起头看着江老夫人,没有了光彩的眼睛,倒映出来的是当下的冷雪天,冰冷又透彻。
江沼的长相很干净,放在人群中之中,定是惊鸿一瞥的姿色。
此时配上那双冰凉的眼睛,愣是干净的没有半点杂质,饶是江老夫人也看呆了,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江二夫人。
可就是这样的美人儿,却没能入得了太子的眼,江老夫人一时没想明白。
江老夫人愣着的功夫,江沼已经进了屋,将自己锁了起来,谁也不见,江家上下一时急的焦头烂额,到了夜里,老夫人更是放了狠话。
要么进宫去找皇后娘娘说说情,保住这门婚事,要么立马去芙蓉城沈家避避风头,免得退婚书下来后,丢人。
“将四姑娘的东西都收拾好,明儿个,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全凭她自己。”往东是皇宫,往西是芙蓉城沈家。
江陵离芙蓉城,得要半个月的路程,先不说眼下是年关节,没有人往外走的道理,就这大雪天气,能不能平安到达沈家,谁也说不定。
外头的声音江沼都听见了,仍旧没开门。
身子倚在床头,隔窗听着风声乱撼院前的丛竹,屋内灼灼烛火摇曳,素云立在她跟前,已经哭红了眼,“小姐,咱要不还是去求皇后娘娘吧,就算不为了婚事,小姐单是去求皇后娘娘,让老夫人别在这当口将小姐送出去,可行?”素云轻声地哄她。
万寿观的事,素云见证了所有的经过,殿下那晚是来送了药,可小姐已经不需要了,比起这个,或许更让小姐绝望的是,那根被林姑娘摔碎的簪子。
簪子是小姐的母亲,江二夫人留给她的,殿下却连句解释都不听,直接断定了生事的人是她,还退了婚。
小姐回来后虽一言不发,但从那夜小姐对太子的态度素云就看出来了,小姐没打算要挽回这门亲事。
如今他们也不去求亲事,只求皇后娘娘能劝劝老夫人,不要将小姐送去芙蓉城。
江沼没答,却是看着素云,问她,“以前我是什么样的?”
素云愣住。
江沼又补充道,“我喜欢太子的时候。”说完,又不待素云回答自个儿抱着双膝,低喃了一句,“很丑,既然都让人嫌弃了,我怎会再去献丑,往后,莫要再提进宫之事。”江沼看着素云,眼尾殷红。
往儿她就是仗着皇后娘娘的喜欢,才讨了一堆人的嫌弃,况且,皇后娘娘再喜欢她,毕竟也是太子的母亲。
她江家的事,又怎么能求到她头上。
素云没再劝。
沉默了一阵后,素云低着头突然问她,“小姐当真舍得吗?”小姐从小就喜欢殿下,喜欢了十年。
儿时的喜欢带着对殿下的崇拜,长大后的喜欢,便是男女之间的爱慕,十年的感情,岂能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江沼微微怔住,喉咙口又开始发紧,沉默了半晌。
——“舍得。”
又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十年里她心里爱慕的那个人,不过是她幻想出来的影子,她给自个儿编织了一场美梦。
她沉醉其中,不愿醒来,可当她知道了他对她的感情后,一切突然就风轻云淡,他脱离了她幻想出来的影子,所有的期待也跟着失去了光彩。
江沼将整张脸埋进了臂弯里,满头的青丝从她的肩头倾斜而下,灯火下,她蜷缩起来的身子,柔美又凄凉。
素云瞧着,眼泪又涌了上来。
“行,咱不去求人,咱们明儿就去芙蓉城。”
夜幕里的星散灯火,半夜才灭了光。
向晓素云掀帘,片片雪花迎面扑来,昨日停了一夜的雪,这会子又飘上了。
江沼跟着起身,到了门前又回了头。
珠帘后香炉里的烟雾寥寥,一切都与平日里无异,江沼转过身,一头扎进了雪地里,今日走后,估计就得等到来年翻了春。
江沼没去同谁辞别,江老夫人那里没敢去,怕惹祖母失望,二少爷那里更不敢去,怕他护短,跑去祖母跟前闹。
然而到了门前,却看到了大伯母吴氏和二姐姐撑伞立在马车旁。
吴氏瞧见素云手里的那包袱时,脸色就变了,“我的姑奶奶,你可是想好了?”
江沼点了点头。
吴氏当着江沼的面,急得脚步打转,“姑娘,你可知你今年多大了?”
江沼垂目,自己的年龄,她自己岂能不知。
“十七。”那纸婚约从她落地时就有了,然而,十七年了,也没将自己嫁进东宫,江沼以往不明白,现在知道了,因为太子不想娶,婚事一退,先不论名声的好坏,就她如今的年纪,也不占半点优势。
吴氏担心的就是这个。
宰相府的姑娘,倒不至于说嫁不出去,可往后再议亲,这条件就得大打折扣,就算议来的婚事再满意,又怎能比得过东宫。
吴氏苦口婆心地劝她,“皇后娘娘之前就说过,只认你一个儿媳妇,那林家表姑娘虽说也是皇后的表亲,但也压不过你和太子有婚约在先,待日后你嫁进东宫,做了太子妃,她最多也就是个侧妃,在你之下,你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同她去计较。”
外头的那些传言,江家的人都听说了,吴氏也知道,说是江沼打了太子的表妹,太子护短,才要退了这婚。
谁不气,吴氏也气。
但往长远了想,这口气得吞了,换个想法,谁家没个三妻四妾,更何况是太子,“听伯母的,先忍了这口气,去娘娘跟前掉几滴眼泪,娘娘定是心痛你的。”
吴氏掏心掏肺地相劝,江沼却没动摇。
江沼将手里的油纸伞往上移了移,露出了一双清亮的眸子,“伯母曾对沼儿说过,用眼泪换来的东西,最不牢靠。”
轻飘飘地一句话,顿时堵住了吴氏的满腹叨叨,吴氏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再劝。
“四妹妹。”江二姑娘上前一步,揽了江沼入怀,她知道江沼很喜欢太子,往儿个逮到她,动不动就是太子长太子短的。
那般心心念念着一个人,到头来,却被退了婚。
从万寿观回来,江沼就将自个儿锁住了,她去找过几回,都没能进得去,过了一夜,原本想劝她的话,就变了个样。
“是他眼瞎。”
二姑娘一说完,吴氏就惊慌地看了一眼周围,回头斥了一声二姑娘江燃,“你这嘴怎就没个把门的,那可是太子。”
江燃却没收敛,松开了江沼,憋着笑说道,“瞧吧,连娘都知道眼瞎的那人,是太子。”
“你个死丫头。”吴氏没好气地瞪了江燃。
这一闹,江沼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星半点的笑容,“二姐姐,好生照看祖母。”
江燃说省得,“屋里这么多人,不用你操心,知道你会走,我替你多备了一辆马车。”
江沼跨过门槛一瞧,这哪只多了一辆马车,江燃连厨子都给她备好了。
“遇上大雪天,这路上恐怕得走一个月,中途要是没个落脚的店,总不能饿着肚子,该备上的昨儿夜里我都替你备好了。”江燃挽着她胳膊,送她上了马车,“芙蓉城里的水土养人,出俊男美人,说不定妹妹这一去,就能寻位如意郎君回来呢。”
江燃也就是对江沼说宽心话。
太子陈温撇开旁的不说,模样是万一挑一的人才,再加上情人眼里出西施,江沼往日将他夸上了天。
要再找出一个比太子更俊的,估计难。
“好。”
江沼却应了。
等到江沼上了马车,帘子落下,车轱辘动了,吴氏才想起来,赶紧追了两步,对马车内的江沼说道,“你大姐姐听说也回了芙蓉城,要是沈家那头呆着不顺心,你就去找你大姐姐。”
“好。”
江沼拂着车帘,红了眼圈,自个儿是没了父母,可在江家那也是个宝,谁不心疼她,大伯母算得上半个娘。
父母走后,祖母就将她和弟弟养在身边,哪会不心疼,不过就是想用这招来逼她,可她自己也想逼自个儿一把。
是她自己想去芙蓉城,能避开退婚的风头,还能彻底放下那人。
马车快离开江家小巷了,二少爷才从江家门口冲出来,一路急奔,硬是追上了江沼。
“姐姐。”
江焕十三岁,个儿已经赶上了江沼,站在马车的窗户前,握住拳头紧咬着牙,“我替姐姐进宫,去求太子。”
江焕说完胸口一阵起伏,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立马就能哭出来,姐姐不想进宫去求,他去。只要是姐姐喜欢的,他都给她讨回来。
江沼却笑了出了声,从马车内伸手刚好够到他的头,“求他作甚,求来我也不稀罕了。”
看着江焕痴傻的模样,江沼噗嗤一笑,“前阵子舅舅来信,说外祖母身子抱恙,我得去看看。”
呆愣了好一阵,江焕才回过神,“姐姐当真……”
江沼点头,“嗯。”
江焕不相信。
江沼再次保证,“放心,姐姐当真不喜欢他了。”在万寿观时,江焕退了烧,听素云说起后,就曾要冲出去找太子,被江沼拦了下来,江沼说她放下了,可那时江焕瞧见她的眼圈是红的,他便知姐姐那话多半是在骗人。
江焕恨自己太弱小,替姐姐撑不起台面,婚事是御赐的,若爹娘在世,太子岂能轻易就说出退婚的话,姐姐也定不会受了这欺负。
然而这回,江焕再看江沼,却是一脸的释然,似乎真的就放下了。
“等我回来,给你带外祖母晒的豆腐干。”江沼冲他一笑,放下了帘子,心头的酸楚在车帘落下后,才浮现在了眸子里。
马车拐了个弯,江焕还傻傻地站在雪地中。
张嬷嬷立在院子里从头到尾看了个明白,回到屋里就对江老夫人说,“还是走了,二少爷都追出去了,也没能将人拖回来。”
江老夫人精神气儿卸了一半。
“简直就跟她娘一模一样。”脾气倔,喜欢一样东西时,满心满眼的都喜欢,伤了心了,说弃就弃,不带半点犹豫。
小时候江沼喜欢竹子,想在院门前种出一片竹林来,日日守着那竹苗子,死了又种,种了又死,如此忙乎了两年,见没有一根活下来,就直接让人栽上了红梅。
后来还是江老夫人让涨嬷嬷偷偷替她埋了几只竹笋进去,才有了如今她屋前的丛竹。
“她爹娘要是还在,我断不会这般逼她,可她姐弟俩,从小就没爹没娘,将来能依附谁?嫁给太子是她最好的路,二夫人生前同皇后是义结金兰的姐妹,皇后绝不会亏待她,待她将来在宫中立了足,二少爷日后也能有个靠头。”
江老夫人说的激昂,说到最后,眼里就有了湿意。
“那灵位摆在祠堂这些年,名头是响亮,摸上去却冰凉,值不值当,自个儿心里最为清楚。”江老夫人情绪一上来,又提了江沼死去的父母。
张嬷嬷劝道,“这不还有老夫人疼着吗。”
“我这身老骨头又能活几年。”
江老夫人伤怀了一阵,慢慢平复了下来,才嘱咐张嬷嬷,“沿途给人传个信,当关照我江家姑娘的,都得关照上。”
去外头避避风头也好,免得堵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