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枝头的一块积雪落下,砸在了黑色纹莽筒靴上,“啪嗒”一声闷闷沉沉,那只脚却是动也不动,恍若被镶嵌子在雪地里,连身子带脸色都跟着僵住。
严青蹲身替陈温扒了靴上的雪渣。
却不敢去瞧他的脸色。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挺好。
陈温立了一会儿,脸色微晒,来时不觉得,此时一阵风刮来,刮在脸上就跟刀子似的,连皮带肉的一痛,冰寒直接窜进了心头,激地他竟也张嘴呼了一口长气。
为了对她赔礼道歉。
为了让她解气。
从王府赶去沈家,又从沈家赶来了董家,马车绕了小半个芙蓉城,到了跟前,却听到了她这么一句话。
喉间堵塞的一团酸涩,渐渐地转为了怒意。
陈温转身,靴底撩起一层白雪,马车跟在他的身后,保持十步远,走了好长一截,直到那股冲劲慢慢地平静下来,陈温才停了脚步,打帘登了马车。
江沼跟着江嫣回到董家,一聊起来便忘了时辰,末时的沙漏滴尽,江嫣丝毫没有放人的意思,到了黄昏,干脆就派了个人去沈家,给沈老夫人传了话,说想多留江沼在董家住几日。
江沼倒也没意见。
横竖在哪都是呆。
江嫣跟前有个一岁多的小公子,夜色落下,江沼才见到人,小小的一肉团子被董老夫人抱进来,说给小姨娘过过眼。
那俊俏的模样同江嫣更像,甚是逗人喜欢。
江沼本想抱过来哄哄,董老夫人说,小娘子今儿刚过来,又被你大姐又拉着絮叨了一天,身子定也累了,等明儿歇息好了,还愁这黏人的小东西不缠着人么。
董老夫人说完便抱娃出了屋,没再叨扰,没过多久,又让人送了两罐汤,说夜里凉喝上一口热的,身子一晚上都是热乎的。
江沼总算是明白外祖母说的,董家老婆子是个疼儿媳妇的人,“姐姐这日子,倒不枉当初要死要活地闹那一场。”江沼说完,就遭了江嫣一双手挠腰窝,“竟敢笑话你大姐了。”
闹过了一阵安静下来,江嫣便也承认了,“若是不好,又岂能费尽心思地争了过来。”
一个宰相府,一个医官。
门第差了个天地。
世人都说门不当户不对的两人,难得相融,可她和董翼是个例外。
她信这辈子除了他没人能让她幸福。
而他也信这辈子一定能给她幸福。
寻死觅活地闹了那一场,两人也算是历经了磨难熬出了头。
董家老夫人更是将她当亲生闺女看待,娃一生下来,便没要她管过,每回抱到她跟前,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从不让她操半分心。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往后会有皇后娘娘疼你,便也不会吃半点苦头,都说嫁人嫁的不只是夫君,嫁的更是整个家族,论起家族来这天底下谁又能比得上皇家,枉你白费了那些年的功夫,到头来竟是个有缘无分的,到嘴的鸭子也能飞。”
江嫣并不知退婚的详细,只道是可惜,她说的上劲,回头见江沼却是抱着汤碗,嘬了一小口。
江嫣愣是没了脾气,态度倒也转变得快,“你当真放下了就行,要不你就来给我作伴算了,我那小叔子人品不错,样貌也生的好……”
此时夜幕刚落下,两人点灯偎在榻上说着话,外头董翼从铺子里抱了一推医书回来,让董小少爷董凌也帮了忙,两人这才刚到门槛,听了这话,又赶紧往后退。
那屋檐下的一盏灯,照在董凌脸上,突然就罩得出一抹绯红,董凌脚底下的动作却是不慌不乱,转身将手书搁在了屋檐边上后,轻轻地退了出去。
江家四姑娘,今儿他见过,同林家的二爷那句话,他也听见了。
那样美好的姑娘,又岂是他能肖想。
今儿那件事情平息了过后,瑞王单独见了他。
“江姑娘虽同皇兄退了婚,也仍然是宰相府的姑娘,身份尊贵更是深得母后宠爱,本王本该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如今既入住了你董家,你可不得马虎怠慢。”
董凌不笨,瑞王的意思他明白。
在董家他不管家,瑞王却偏偏找了他来,便是为了提醒他,别去打了那无用的主意。
瑞王所担心的,也正是刚才董家大夫人的那句话。
董家大夫人是江姑娘的亲姐姐,两姐妹今后若能进一家门,两人便能有个伴儿,而如今董家还未说亲的就只有他董凌。
翌日早上董家的人陆续去了药铺,江嫣便陪着江沼逛园子。
董家的园子里到了冬季才换上的腊梅。
江嫣说,“整院子的药材味儿也就这腊梅能换换眼睛。”
董家西园专门腾出来,里头烧了地龙,专供冬季里烘药材,两人一路过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草药味。
江嫣说完便想了起来,“我倒是忘了你也是个喜欢闻这味儿的人。”
江沼笑了笑没答,两人从院子西边进去,东边出来,刚到前院就见几道身影进了门。
董凌走在最前头,瑞王身后是宁庭安,这般被两人撞了个正着,又不能躲,只得停下脚步对瑞王行了礼。
“免礼。”瑞王直接走到了江沼跟前说道,“见到江姑娘便好,正巧本王有事同江姑娘商议。”瑞王也没再叫她嫂子了,改口改得干脆利落。
江沼抬头目露几分诧异。
不明瑞王和她能有何事商议。
瑞王却是先一步进了前厅,自个儿坐上了。
江沼便跟了进去。
瑞王的态度很是客气,让董凌将一本记录病患资料的册子递给了江沼,“江姑娘瞧瞧,可是能瞧出什么?”
江沼接了册子,翻了一阵眉头轻蹙,“王爷让臣女瞧的可是患者的年纪?”
这风寒之症,都是些年纪大的老人。
瑞王说正是,“今儿来,就是想向江姑娘请教,可有法子彻底断了这病症,雪灾过后,染病的人只增不减,本王儿时听江姑娘提过,最是擅长治风寒,这便求上了门。”
儿时,说的是江沼十二岁那年进宫,太子染了风寒,江沼便对皇后自荐,说她能医好太子,最擅长治风寒。
当时瑞王也在,只觉小姑娘用情太深,便记住了这桩,却没想到几年后这段记忆还能被他拿来当成幌子。
瑞王说完江沼却是没应,将那册子还给了董凌之后,起身同瑞王福身说道,“臣女怕要让王爷失望了,臣女不过是儿时逞强夸大了口,哪懂治病救人。”
瑞王并没失望,横竖也没真让她救,正欲再开口相邀,却被宁庭安抢了先,“王爷,江姑娘不过是深闺里的姑娘,不宜抛头露面。”
屋子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宁庭安垂目没看瑞王,瑞王的眼睛却如同定在他身上,差点没戳个对穿。
从董家一出来,瑞王就站在那庭阶处,等宁庭安给自己一个解释。
他绞尽脑汁想了个主意出来,宁庭安这个狗东西竟就一句不宜抛头露面让他所有的努力打了个水飘。
“王爷可还记得江家二爷和二夫人是如何去世的?”宁庭安却没着急,问了一句瑞王。
瑞王看着他,让他继续往下说。
“对于世人来说江二爷何江二夫人是英雄,但对于江姑娘和江家二少爷来说,他们所承受的是失去父母的痛苦,十年的孤儿,王爷细细想想,站在江姑娘的立场,可还愿意去拯救世人?”
宁庭安没去瞧瑞王是什么脸色,继续说道,“王爷若是真想要讨好江姑娘,属下以为光明真大即可,又何需故寻借口。”
瑞王足足看了他有十息左右,才挪动脚步下了庭阶。“你说的对。”
等上了马车,瑞王才又盯着宁庭安,突然说道,“你倒是很了解她,本王才想起来,江姑娘是你表妹。”
宁庭安答,“正是。”
瑞王笑了一下,倾身凑在他耳边说道,“昨儿本王对董凌说的话,你可明白?”
宁庭安面不改色地说道,“属下明白。”
“那便好。”瑞王说完直起身,捏了捏自己的衣袖,似是拿定了主意,“回府,取琵琶。”
他去送礼,光明正大的送。
瑞王风风火火地回到王府,让宁庭安将那琵琶抱上,本也走的悄声无息,偏偏宁庭安到了陈温的院子前,脚底下打滑,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这一来便闹出了动静终是惊了屋里人。
瑞王就差将宁庭安生吞了。
“去哪儿?”陈温立在门口问瑞王,眼睛却盯着宁庭安紧护的那只琵琶上。
瑞王究竟还是没有说实话,“我去趟东街办些事。”
陈温没再问,瑞王走后严青才进来同陈温说道,“方向不对。”去东街的路在左边,瑞王走的是右边。
晌午过后,严青又进来报,“王爷去了董家,送了一把琵琶给江姑娘。”
严青也没想到这事越来越难办,江陵那头殿下让周顺想尽办法地压制谣言,殊不知那林二爷今儿却当众将退婚的消息散了出去。
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殿下又岂能不知道。
喜欢美人儿。
江姑娘刚到芙蓉城,王爷就曾闹出过笑话,如今见嫂子已不是嫂子,倒是半点顾忌都没,立马凑了上去。
琵琶一到,董家院子里便是余音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