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子上的戏平稳舒暖,偶尔的几道檀板声,并没影响到台下人说话,江沼接着说道:
“这是臣女送殿下药膳时,殿下给臣女的赏赐。”
“这是臣女送殿下糕点时,殿下给臣女的赏赐。”
“这是臣女送殿下荷包时,殿下给臣女的赏赐。”
“……”
江沼将每一颗宝石的来历都说得很清楚,二十颗整整齐齐,依次排在陈温的面前。
陈温漆黑的双眸定在那些宝石上,细细地听她道来,倒不记得自己竟送过她这么多颗。
周顺说姑娘们都喜欢宝石,他便都给了她。
她不喜欢?
江沼抬起头,看着对面拧紧了眉宇的陈温,缓声说道,“臣女虽是女子,但也懂得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臣女的那点功劳当担不起殿下如此重礼,今日臣女将其归还于殿下,若是殿下觉得非要补赏给臣女什么,臣女便来亲自求一封退婚书,可行?”
江沼的神色平静,声音柔和,却听不出来半点拖泥带水。
很直接干脆。
陈温的目光这才从那堆宝石上,缓缓地挪到了她的脸上。
阁楼外霾雾重重如烟,皑皑积雪遮天蔽日,天色的阴影投在跟前人身上,那琥珀色的眸子里仿佛也飘进了几缕烟云,朦朦胧胧,是他从未瞧过的陌生。
戏台上的一声锣鼓敲下,陈温的指尖跟着颤动了一瞬。
“当真如此想?”陈温的声音很低,两道目光紧盯在她身上。
江沼微微福身,声音清晰而平稳,“臣女句句肺腑。”
陈温没动,戏台子上分明寥寥几声唱腔,并不吵人,他却觉得聒噪得很。
他不喜欢看戏。
今儿是为了她才搭了戏台子。
关于退婚的传言,昨夜他都想好了。
他同她道歉,他并非真心要退婚。
等他们回到江陵之后,他便禀明父皇母后,来年开春,他娶她进东宫,做他的太子妃。
——却没料到她会生变。
陈温有些口干。
五指握住杯沿,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那茶搁在冷风底下,早凉了。
——句句肺腑。
她是真心想退婚。
一个爱他爱到骨子里的女人,今儿来对他说想要同他退婚,陈温有些难以接受,昨日那股胸闷气燥又浮了上来,比起昨日来,似乎又更甚。
直到一整杯凉茶灌进喉咙,陈温的才稍微缓了下来,然刚放下茶杯,又见江沼从怀里拿出来一枚令牌,轻轻地搁在了他面前,“这是殿下给臣女的令牌,臣女也当归还于殿下。”
是东宫的通行令牌。
当初陈温能给她,还是因为皇后特意提了一句,陈温才从严青的身上临时取下来,交给了江沼。
这事江沼也记得。
他给她的每样东西她都记得,其他的她倒是都能归还,就那日他送给她的那根簪子,她还不了。
被她撂在了客栈。
江沼略有些愧疚地说道,“殿下给臣女的物件儿,臣女今日都搁在这儿了,唯独只剩殿下在江城送给臣女的那支簪子,被臣女遗落在客栈,殿下若不介意,臣女可照价补偿给殿下。”
陈温的脑门心猛地一跳。
——补偿他。
她倒是桩桩件件都要同他算清。
今日她怕早就有备而来。
陈温的心火瞬间窜到了最旺,但多年来养成的涵养和淡然,终究是让他稳住了情绪。
“不必了。”
陈温哑声说道。
江沼舒了一口气。
既如此,物件儿算是了了。
那便只剩下了一句话。
江沼想终归还是要说的。
江沼退后两步,正式地同他行了蹲礼,“臣女还欠殿下一声道歉。”那声音似染了冰雪,冰冰凉凉,淡然冷静的态度明显赛过了此时的陈温。
对不起,她捆绑了他十年。
对不起,她不经他同意擅自爱了他十年。
对不起,他忍了自己十年。
陈温盯着她,深邃的眸子已经染了零星的猩红,便又听到她说道,“这些年是臣女无知,耽误了殿下,殿下放心,既已退婚,臣女绝不会再拿皇后娘娘来为难殿下,更不会再去纠缠殿下。”
江沼说完,再也没看陈温一眼,退后两步转过身,直朝着王府门口而去。
人影消失,冷风里还余有一抹幽香。
陈温又去拿了茶杯。
却已是空了杯。
连一口凉茶都饮不成。
陈温没着急着起身,身子有些僵硬,紧捏的拳头力度还未消退,有些轻微的打颤。
——婚事已退。
指腹为婚的太子妃没了。
雷都打不动的婚事黄了。
陈温突然闷声笑了一下。
戏台子上的角儿正唱得上劲,便见底下的木几“哐当”一声翻了个底朝天,到底都是些敬职敬业之人,曲儿依旧唱着,一切都井然有序。
陈温从廊下的一排灯火底下走过,那木匣子搁在掌心,几近捏碎。
江沼同陈温背面而行,凉风扑面,划过她的脸庞,将那一对长睫吹得轻轻一颤,唇角的一丝笑容如获新生,眼尾泛了微红。
是劫后余生般的欣喜。
所有知道他们的人都以为,她不可能离开他,她自己也如此以为。
但未来的路实在太长,谁又能做出保证。
曾经你以为离不开的那个人,时候到了,你也能干脆地同他道别,不留一丝余地。
走出王府前,江沼最后一次去回忆。
那年夏天,陈温来江家,她为了看他一眼,曾踩着素云的肩膀攀上院墙,远远瞧了一眼,便笑了一个晚上。
十四岁那年她穿了一双镶嵌着珠花的绣鞋,因陈温说了一声好看,从此她的绣鞋都是一个颜色,一个样式。
十五岁及笄之后,她在东宫头一回与他独处,她盯着他的背影,盯了足足一个时辰,眼睛里全是笑。
再喜欢,也有到尽头的那一日。
再美好,也能成为过往云烟。
风吹过了无痕迹。
——陈温。
我不喜欢你了。
江沼仰目望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决绝地往前而去。
长廊尽头的转角处,有一株红梅,傲立于白雪之中,甚是美艳,江沼的脚步由远至近,走到跟前了,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人。
宁庭安挨着那株红梅而立,双手拢在袖子里,朝着她微微一笑。
脚底下的廊木铺了一层红梅的的残瓣,宁庭安挪开了那块地儿,朝着江沼走了过来,并没有多问她一句,只轻声地说道,“二哥和三妹妹已先回了,我送你。”
谁都知道今儿是太子故意设了戏台子,请江沼过王府来听戏,沈颂和沈霜也长了眼色,从戏台子出来,没呆多久,便先回了。
本欲留个机会给太子,等戏曲结束后,让太子送江沼回来。
谁能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多谢表哥。”江沼感激地说道,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与宁庭安第一次见她时已大有不同。
出了王府门口,宁庭安扶她上了马车,替她放下帘子时,温声说了句,“凡事都有两面,有好有坏,世间万事皆不可测,更何况是人心,表妹只要寻着本心而行那便没有错。”
江沼笑了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
严青看到江沼跟着宁庭安出来,眉头微皱,转身返回了戏台。
戏还在唱着,底下已没了人。
严青又才回了屋,阴霾天天色阴沉,屋里没有点灯,若不是细看,还真瞧不出屋里坐着个人。
陈温端坐在软塌上,天色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阴暗而沉寂,严青抬头便撞见一双如染了浓墨的深眸,冷漠寡淡瞧不清喜怒。
严青便知今日这出戏,主子看的并不愉快。
严青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进来,进屋先掌了灯,灯火的光亮晕开在屋子里,才见陈温身旁的榻几上放了一匣子的宝石,还有一枚东宫的令牌。
那令牌,严青之前他用过,还认得。
后来殿下让他给了江姑娘。
如今却又回来了。
这怕不止是不愉快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