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来到北京求学,耳机里播放的是《开往春天的地铁》。面对纷纷扰扰的环境、错综复杂的关系,我时常感到无力,惶然无计。
有人信仰崩塌如癫似狂,有人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有人守着虚幻的追求醉生梦死,有人左冲右突将池水弄得更加混浊……
大学生的脸上烙着一个时代的印记。
我远离人群,回到书斋,只想保持一份独立的思考。
然而,读书已不能使我心静。我终于明白:古往今来,无数英才穷其一生孜孜不倦地寻求的那个“道”,并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一种精神寄托罢了。俗到极致,无非是《秋菊打官司》里的一句台词:我就是要个说法。
人生苦短,不能啥也没整明白就没了不是?
此心安处是吾家。
给漂泊的心灵找一处归宿,给活着寻找一个意义。
记得那时,我经常在京通高速的天桥上驻足,举目四望。
桥下是飞驰过往的汽车,以及呼啸而来又绝尘而去的城铁。
风很大,可以平添悲凉。
我想起电影《死亡诗社》,想起影片中提及的梭罗的诗句: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
吸取生命中所有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
以免当我生命终结,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的确,生命的价值在于它能够拒绝庸俗,能够灿烂奔放,但也可能在随波逐流中丧失意义,沦为行尸走肉。
在我思想最痛苦,无路可走的时候,五百年前早已有过同样心路历程的王阳明给我指明了方向:吾生有涯,企图遍览群籍,无所不知,是不可能的。
你不可能知道英特尔和AMD(美国超威半导体公司)这么多年来每一次竞争的内幕;你不可能知道伟大的游戏公司黑岛和汉堂为什么说解散就解散;你穷尽一生也读不完国家图书馆十分之一的馆藏;你再爱淘旧书,大概也没看过1946年正中书局出版的《王阳明之生平及其学说》(王禹卿编著)。
于是,你尝试着去向内心探索。
当你的心回过头来认识它自己时,你发现心中有许多活动,精彩纷呈,波澜壮阔。这是个率真的世界,爱到神思恍惚,恨到咬牙切齿,笑到花枝乱颤,哭到草木含悲。
你爱写作,觉得这种爱非常可贵。夸张一些,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意义非凡,如何不爱?
你恨上天不公、贫富不均,却又觉得这种仇恨使你烦恼,想摆脱这种恨,恨此恨。
你笑,你可以笑自己为何笑得这么无聊,皮笑肉不笑。
你哭,你可以哭自己即使哭死也无人理会,哭破嗓门无人知。
你明白了:心可以以它自己的活动为对象,离开自己原来的活动,重新展开一个新的活动,加之于原来的活动之上。
多么奇妙!
举一反三,你可以思考你的思考,可以思考你的思考的思考。
于是,你发现内心的活动是由一点发轫,逐渐扩大充实,生长不息,终成参天之木!
然而奇怪的是,你似乎永远也找不到那个真正的主观在哪里。当你反省主观时,主观已成客观;当你反省你的反省时,反省已成客观。于是,你觉得那个客观的自我,是由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主观流出的,它的源头永远无法追溯,却像永动机一样不知疲倦地延展,绘制着你内心的图谱。
心能肯定它自己,然后又否定它自己,接着再肯定另一个自己。
因此,它能将内在无穷的意念归纳整合为几种简单的概念。它能不局限于当前所感觉的事物,而是领悟并扩充其意义。它能联系过去,畅想未来,不囿一身,运筹千里。
心无极限。
意识到这一点,你就可以说:我不是有限的存在了。
而且,你绝对相信自己不仅仅是物质。物质只能是它自己,而不能自我觉察它自己。但你,却有着无穷无尽的自觉。
你不仅自觉自己,而且自觉万物。你的心就像海绵,就像黑洞,一加自觉,外在的一切都将无可避免地被吸收、被同化。
但你仍不敢确信,而是深感在无穷的空间中,无尽的时间里,自我的渺小。
何以陆九渊就敢妄称“我心即宇宙”?
因为事实就是:宇宙无穷无尽,心亦无穷无尽。
即使你弯腰驼背,歪瓜裂枣,你的身体也不仅仅是你在镜中所看到的那副模样。
你一呼吸,你的身体就成了天地之气循环往来的枢纽。充满你肺泡的那些气体搞不好就来自几十万光年以外,你呼出的二氧化碳分子几千年后又被你的后代吸入。
因此,你再卑鄙再无耻,你也是独一无二、空前绝后、亘古未有、不可复制的。
宇宙没有你,就不是如斯的宇宙。这种缺失,永远无法弥补。
基督徒和科学家各执一词,解释宇宙。
是上帝创造了宇宙,还是平地一声惊雷炸出来的?
是末日审判世界毁灭还是熵增定律注定了宇宙歇菜玩完的宿命?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你不能理解宇宙就像有时候不能理解自己。
因为追问“为什么”,所以产生痛苦。因为没有信仰,所以将“现在的自己”作为手段,将“未来的自己”作为目的,憧憬未来,盘算未来,尽失现在的意义。
你可知最终的未来只有一个——死亡。
更麻烦的是,你的手段行为在现在,人所共见。你的目的在将来,只有你知。
人人皆是如此,他人的手段行为我能看见,他人所怀的目的我一无所知。
街上行人如织,每个人都有一颗心。
然而,你只能看见他们的身,他们的心对你而言是那么深不可测。
猜疑、不安、隔膜、逃避、孤独。
往复循环。
于是我们辗转努力,寻求答案。
书刊、电视、网络、手机。
可惜你不知道那些隐藏在文字背后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不清楚那段影像拍摄时导演受到了哪些情绪的左右。你跟着外界的信息亦步亦趋,直到忘记自我、忘记存在、忘记需求,泯然众人。
闭上双眼,叩开心扉,任选一个命题,溯流而上,倾听内心,尊重需要。如此,你便找到了内圣之门。
王阳明悟出“心即理”后,为了验证,抛开一切书籍,只凭记忆和深思写成了《五经臆说》。
须知当时“吃五经饭”的比“红学家”还多,这个心情好了解一下《诗经》,那个郁闷了批一下《春秋》,书摊上的书端的是良莠不齐。
让它们都见鬼去吧!
摒弃一切旧说,摆脱所有窠臼,直抒“胸臆之见”,不必尽合于先贤而成的《五经臆说》,反而更合五经原旨,且新见迭出。
不是吗?所有的经典都不过是对“我心”的记载,是各人的心路历程。因此,对它不能当作教条来顶礼膜拜,而是取其益者用之。
五百年前的那个午夜,万籁俱静,阳明的仆人早已入睡,忽听得主人叫喊,都从梦中惊醒。
众人跑到石棺前,但见主人欢呼雀跃,不禁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