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京杭大运河乘船一路南下,来到杭州。
阳明的本意是先回余姚看望年已八十八岁的祖母,然而,由于刘瑾从中作梗,这一点愿望都未能达成。
穷追猛打的刘瑾搞了个“奸党名单”,光荣上榜的一共五十三人,王阳明名列第八。
前七个分别是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韩文、杨守随、林瀚,都御史张敷华,郎中李梦阳。
除了李梦阳,其他几个都是相当于政治局委员级的高层。问题是李梦阳是红极一时的文坛领袖,王阳明紧随其后,可见刘瑾对这个六品主事有多“重视”。
方到杭州,王阳明就感受到了这种重视——被刺客跟踪。
为了避免连累家人,阳明叫家童先回余姚报信,自己则暂避城外胜果寺。
月黑风高夜。
阳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起身,点上灯凝神默思。蓦地,他来到墙边,大笔一挥,一首《绝命诗》写在了壁上:
学道无成岁月虚,
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渐无补,
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
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
日夜潮声泣子胥。
随即,阳明穿戴整齐,出门去了。
他来到钱塘江边,将冠戴朝靴脱下,伪造了自杀的现场,遁水而去。
翌日天色放亮,两个刺客进房察看,已不见阳明踪影。四下搜寻,来至江边,见到阳明的衣帽鞋袜,又联想到壁上的题诗,断定王阳明已投水自尽,于是匆忙返回,报告刘瑾。
王阳明被一艘小船救起,驶出杭州湾,在舟山停泊。是夜,狂风大作,波浪连天,小船被刮到了福建沿海,在福州东郊的鼓山停了下来。
阳明未敢久留,弃舟登陆,也不知身在何处,只循着小路往西狂奔而去。
天色渐晚,一座寺院出现在眼前。晨钟暮鼓总是能让人找到心灵的归宿,阳明稍稍心安,上前拍打山门,请求留宿。
没承想开门的和尚正眼都没瞧他一下,就忙不迭地回绝了。
王阳明长叹一口气,继续跑路。
夜色朦胧中,一座墙塌壁残的破庙出现在眼前。王阳明心下大喜,想推门而入,哪知庙门早已被人卸去,颇有《聊斋》取景地的感觉。
阳明奔波数日,早已筋疲力尽。他顾不上害怕,进到庙中,双腿一软,倒头便睡。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如果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倒也不错,不用亡命天涯,不用担惊受怕。他实在太累了,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官场如战场,心战打得太久,心已是千疮百孔,疲惫不堪……
突然,一声低沉的吼叫将他从梦中惊醒。他定睛一看,却是一只吊睛白额的老虎,正朝自己一步步逼近!
他绝望了,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备受煎熬的王阳明忍不住睁开眼,奇迹发生了:老虎并未伤害他,只叼着行李走开了。
这一番死里逃生,再也难以入睡,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昨夜将王阳明拒之寺外的和尚上来找他,道:“近日常有歹徒在山中抢劫,是以寺中不敢收留陌生人过夜。”接着又问他昨晚是否遇到老虎。原来,山中时有猛虎出没,这座破庙早已成为虎穴。
阳明心下暗暗生气:你早知此地凶险,却硬是不让我进寺。如今并非前来道歉,而是看我是否已入虎口,好取我行李罢了!
王阳明灵机一动,将昨夜的遭遇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惊得和尚目瞪口呆,嘟囔道:“你一定不是常人!”说着,连拉带扯,将阳明请到寺中。
这是一座很大的寺庙,一边靠海,一边临江,林木参天,建筑古朴。阳明突然醒悟:这不是千年古刹涌泉寺吗?
没想到名寺之中也有如此卑劣的僧人,可见世道人心到了何等不堪的地步。
阳明在僧人的引导下,来至后殿,却见一道士盘腿而坐,屏息凝神。
阳明一愣:这不是自己新婚之夜跑去铁柱宫与之彻夜长谈的那个道士吗?
道士听见动静,睁开双眼,一见阳明,眸子里露出惊喜,却立即收敛,只淡淡一笑,起身下榻,吟诵道:“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僧人瞅了瞅阳明,又看了看道士,心想“俩神经病”,转身而去。
僧人一走,王阳明便将自己的遭遇都说与道士听。道士不断点头,说:“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阳明叹了口气,道:“孔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从此隐姓埋名,枕石漱流,绿水青山长对吟罢了。”
道士摇头笑道:“孔子所说乃是春秋之时,王室衰微,诸侯林立。而今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你却往何处栖身?即使你能独善其身,你的全家老幼呢?若刘瑾迁怒于他们,诬陷你北投蒙古,将你父亲下狱,严刑拷打,如之奈何?”
王阳明的额上渗出汗来。
道士又道:“且伯安(王阳明字伯安)志存高远,胸怀天下,区区微祸,何足道哉?”
王阳明说要浪迹江湖原本就是气话,经道士反复陈述,雄心又起,满腔豪气汹涌而出,当即提笔濡墨,向着大殿白壁便书: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这首《泛海》是王阳明流传最广的诗,画面感很强。
头上是明静的月夜,周围是险恶的波涛,一叶孤舟忽而被抛上浪尖,忽而跌入深谷。随时都可能到来的死神拍打着它黑色的翅膀,在阳明的头顶盘旋,迟疑着要不要落下来。而王阳明却异常平静,视凶险如浮云之于太空,这是何等沉毅的大智大勇。
在艰难险阻中净化自己、扩大自己、征服自己,王阳明展现了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气魄,激励了无数对自己有期许、对人生有要求的后世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