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年(1490年),竹轩公王天叙去世,王华回老家守丧,顺便给家族子弟讲经解义,应对科举。王守仁白天随大家正常上课,背诵教材,晚上则旁搜经史子集秉烛夜读。王家子弟时常切磋交流,众人见王守仁文字功底一日千里,大惊道:“彼已游心于举业之外,吾辈不及也!”
其实,王守仁对应试教育既不排斥也不沉溺,别人死记硬背,他就探究理学的内在机理。
可惜,他翻烂了理学名著《近思录》
,还是没弄清楚怎么才算格了物、致了知。朱熹倒是给了句话,说“理”这个东西存在于天地万物比如一草一木之中,放心大胆地去格吧,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物换星移,海枯石烂,总有一天你会恍然大悟的。
王守仁笃志要当圣人,便不能囫囵吞枣。他邀请一位姓钱的朋友和他一起去格自家后院的竹子。王天叙当年种的这片竹林,就这样青史留名了。
王守仁和小钱对着竹子,神色凝重地坐了下来,从早到晚,四目圆睁,望穿秋水,尽心竭力地去格其中之理。到了第三天,小钱用脑过度,筋疲力尽,摆摆手准备放弃,王守仁很不厚道地笑他不中用。可到了第七天,原本自鸣得意的王守仁也因耗尽心力病倒了。这下该小钱得意了,提了两袋水果来看他。王守仁自知理亏,也确实一无所获,只好找了个“圣贤有分”的借口搪塞过去。
其实,深入分析不难发现,程朱的格物致知,是对经验中的事物一一穷究其理,观察思考得多了,自然会融会贯通,化繁为简,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少年王守仁想通过格竹一蹴而就,毕其功于一役,彻悟万物之理,想法太浪漫了。但这段传奇却永远留在了哲学史上(守仁格竹)。
格竹的失败将王守仁逼到了人生的丁字路口。多年来,他“遍求朱熹遗书读之”,可以说除了科举考试的准备外,全部精力都用在钻研理学上了。没承想格来格去却得到这么一个令人沮丧的结果,成圣的信心动摇了。
这次挫折对王守仁的打击是巨大的,以致多年后回首往事时他仍感慨道:彼时终于发现圣贤不是那么好做的,也没有精力再去格物了!
闷闷不乐的王守仁不得不掉转头来准备自己曾经看不上眼的科考。
然而,博学多才的王守仁在弘治六年(1493年)的会试中落榜了。
科举早就被妖魔化了,一经提起,会使人立刻联想到“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
总之,祸国殃民。
其实,教育的目的是将人塑造为德才兼备、有益于社会的人才,然而手段与目的的颠倒,古今中外都没能很好地解决。哲学家福柯晚年激烈抨击学校教育,称学校为现代权力的“规训机构”,可谓一语中的。但他晚了几百年,在中国,蒲松龄、吴敬梓、曹雪芹、龚自珍早就用各种文学形式反映过教育的问题。
科举的本意,在明代无非是为了求得圣人之道和朝政之势的有机结合。然而,学术与政治从来是一对欢喜冤家,不是合纵连横,就是势同水火。
古代有一拨人不喜欢写书,专爱注疏。若有孔颖达、裴松之的水平,或者再狠点,直接像郦道元一样把一本好端端的地理教科书《水经》搞成文学名著《水经注》也行啊,可惜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于是,歧说纷呈便成了统治者的心头大患。
面对图书市场这种鱼龙混杂的现状,明成祖朱棣大手一挥,拍板道:“独尊程朱!”
自此,明朝公务员考试所用的工具书都以程朱的注释为纲。于是,思想统一了,读书人再也不用到汗牛充栋的书海中瞎撞了,得位不正的朱棣安全了,皆大欢喜。
老百姓最恨统治者钳制思想,统治者也总喜欢愚弄黔首,在这种此消彼长的对抗中,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路下来,历史跌跌撞撞地走了几千年。
天下无至理,皆为人所用耳。如果不左不右,心平气和地看待科举,功还是大于过的。毕竟作为文治社会,离开士人的支撑不可想象。
欲使士人有效地支撑朝政,关键在于培养士气。就这一点而言,尊程朱是当仁不让的选择,历史也证明了它在明初所发挥的卓有成效的作用。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对这种制度提出批评,认为它不仅失去了公正,更与当初设立时的初衷背道而驰。
原因很简单,以程朱理学为意识形态的官方教条已经不适应复杂多变的社会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