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去过邦多乐(Bandol)。这是一个海边度假地,它不像坎城(Cannes) 或者昂提波(Antibes)那样精致,也不像圣特罗佩(St Tropez)那样令人心情愉快。在圣特罗佩有很多年轻(有的也并不年轻)的艺术家,他们主要来自英美两国,到了夏天穿上颜色亮丽的衣服,戴上各种各样的帽子,去那些拥挤的夜总会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们总幻想自己是波西米亚人,这种幻觉倒也没有什么坏处。邦多乐这个地方既不时尚也没有艺术氛围,据我所知,住在这里的名人只有米思亭盖特(Mistinguet),而且是恶名。为我刮脸的理发师骄傲地对我说,米思亭盖特为自己的两条腿投了上百万法郎的保险。说实话,这个地方其实挺小的,大大小小的游艇上挤满了人,显示出这里忙碌而令人兴奋的一面。海滨广场四周种满了各色树木,到了晚上,这里的本地居民会在这里来回闲逛。港口对面有一排商店,还有几家咖啡馆,人们可以露天喝点儿什么。
很快,我们安顿了下来,静观时局的变化。离开英国前,我曾经跟一两位有影响力的人物说过,如果战争爆发,我很可能会派上用场。最后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情报处供职,不幸的是我在瑞士染上了肺结核,由于在俄罗斯过于缺乏营养而变得非常严重。 当时我几乎什么都干不了,只好去苏格兰北部的一个疗养院去调整状态。我在情报方面很有经验,希望这项才能不会被埋没,作为后备力量,我又联系上了情报部,我下定决心:一旦条件允许,我会立刻赶回英国。现在,所有的火车都被用来运送军队,而民用列车早已停止运行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天我都会早起,来到海边,穿过海滨广场,去买马赛运送过来的报纸。一位名叫乔(Jo)的船舱服务员会给我买来刚出炉的面包,然后我就开始享用面包以及牛奶咖啡。吃完后,我会抽一袋烟,然后洗漱,这些完成后我喜欢去市场上逛一圈。我们意识到有必要大量储藏罐装食品,以防食品短缺,所以只要有新鲜供应的食品,我们都会储藏起来。市场上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这个市场位于一个广场上,周围有很多悬铃木,阳光透过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农夫的妻子站在摊位后面,货摊上堆放着各种蔬菜、水果、鲜花和奶酪,这是他们大清早从山上的农场带过来的。水果的品种有葡萄、桃子、甜瓜、无花果、西洋梨子、甜杏、香梨等等,种类极其丰富,脆生生水灵灵的,看起来赏心悦目。前一阵还摩肩接踵的游客现在早已跑光了,所以瓜果蔬菜的价格一落千丈。不过你要想买到好东西,还是得早点儿去,而且一定记得要保持头脑清醒。这些满脸质朴的农家妇女带着友好的微笑和诚恳的表情,可是,她们一旦发现你经验不足,就会狠狠宰你一刀。我就多次遇到过这样的事。有一次买奶酪,卖东西的大姐发现我是英国人,便信誓旦旦地说,她特别喜欢英国人,绝不会拿一般的东西来糊弄英国盟友,她卖的奶酪绝对是这条街上最好的,要是我不信,她可以拿自己的人格发誓。可等我回到家打开包装才发现,里面的东西早已经长毛了。还有一次我买瓜吃,卖瓜的大姐郑重承诺:她的瓜,绝对甜,吃一次,想半年。买回家后打开一吃,甜不甜我们没怎么注意,倒是切身体会了一把啃石头是什么感觉。这样的事经历多了,不免会让你怀疑人性。但是我一直在学习。我被骗的最狠的一次是买菠菜那一回,我们一共有五个人,所以我买的不少,几乎装了满满一袋子,但是菠菜一下锅就严重缩水,只够两个人吃的,我不禁开始怀疑人生。鲜鸡蛋很少见,我们只能这里买俩,那里买仨,一点点凑起来。倒是有卖肉的,但也只有一个肉铺,人很多,我们只能排队等着。牛肉不多,因为牛肉属于军需物资,当兵的似乎只吃牛肉。肉铺子里倒是有大量的羊肉和猪肉。品诺不吃羊肉,他嫌羊肉脏,所以我买肉回来之后,他的脸上会呈现出痛苦的表情,然后他会对我们说,面包和奶酪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买鸡肉的时候简直是心怀恐惧,我不知道眼前这堆没毛的死东西是又鲜又嫩呢还是又老又硬,我假装懂行,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它的胸部,可那湿冷滑腻的感觉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买完东西,正好看到运送英国报纸的火车到了,报纸都是四五天前的,可我依然迫不及待地读起来。英国已经做好了战争准备,到了中午,马赛电台传来最新消息,局势看起来不妙,但德国人还没怎么采取行动,和平依然有望。然后到了鸡尾酒时间。船上的冰箱一直不好使,要是没有送冰的人每天早晨给我们带来一大块冰,我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我们在甲板上的凉棚下享用午餐,然后睡午觉。醒来后我乘坐小舢板划到港口的入口处,在这里更为清澈的水中洗个澡,随后回到船上喝杯茶,之后再四周走走,看这里的人们玩滚木球游戏。这是一种类似保龄球的运动项目。滚木球和贝洛特纸牌是法国人最喜欢的娱乐项目。在海滨广场上有十几场比赛,正在同时进行,有名的玩家身边会聚集很多观众,赢了的人可以免费喝东西。他们玩得非常专注,不断地互相提供建议。看到这样的场景,你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个国家已经处于一场大灾难的边缘。有些人手里拿着报纸,还有些人急火火地跑去商店,赶在晚报卖光前抢一份。
收音机在七点播放新闻,正好赶上喝鸡尾酒和用晚餐的时间。天气怡人的夜晚,在甲板上享用晚餐会非常惬意,停靠在莎拉号两边的船上的人们也在用餐,悬挂在吊杆上的灯光在无尽的黑夜中开辟出一幅迷人而又惬意的小画面。我们旁边的那艘船稍微小一点,船主来自巴黎,水手的妻子和孩子也在船上,他们坐在甲板上用餐,尽管只是粗茶淡饭,却也其乐融融。晚餐过后,我随便干点儿什么打发时光,然后拿一本侦探小说上床,读完后睡觉。
我记得我们在邦多乐呆了将近一周,有一天,杰拉德跑上船来告诉我说,德国已经入侵了波兰,我当时正在甲板上晒日光浴,同时读着《每日电讯》(the Daily Telegraph)。
“好啊。”我说。
“好什么好,”他回答说,“战争开始啦!”
“我知道。”
那么多天忐忑不安的等待,现在终于水落石出了,这未尝不是一种放松。我当然知道战争很可怕,我知道很多城市将遭到轰炸,大批人会死去,很多国家将遭到重创,但是我相信法国军队和英国舰队的实力,我想,不管怎样盟军都不会被打败。我去邮局发了一封电报,告诉以前和我谈过话的某位重要人士,我准备为国效力,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尽管来找我。后来我被告知,所有电报都必须经过市长的审查,所有私人信息都可能被延误发送,具体时间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