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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地下大厅里没有窗户,墙上装饰着深棕色的护墙板。三十来张小桌子整齐地贴墙放着,桌子用红色的桌布盖着,红色的桌布上还有白色的图案。布满了灯泡的枝形青铜色吊灯挂在低矮的拱形天花板上,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壁画,壁画上呈现的是穿着中世纪服装的人们在户外狩猎和狂欢的场景。身穿绿色紧身皮衣的侍者或是挥舞着猎刀,或是高举着冒着气泡的大杯啤酒。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对于这件让人困惑的事,你应该是知道内幕的吧。”奥西庞伏着身子问,眼睛盯着对方,充满了期待。他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离身体很远,两只脚在椅子下塞着。

地下大厅的门口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两侧摆着两盆棕榈植物。钢琴突然被演奏起来,声音震耳欲聋,一首圆舞曲被弹奏得精彩绝伦,气势逼人。钢琴声即兴而起,又戛然而止。奥西庞对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子男人,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他面前放着满满一大杯啤酒,等钢琴声停止了,这人像在陈述一道普通命题一般,十分平静地说:“原则上,不管我们对某个事实是否了解,都不是其他人能够过问的。”

“当然,”奥西庞同志表示同意,但却另有深意,“原则上是这样。”

他双手捧着自己的红润的大脸,继续坚定地盯着对方。小个子男人平静地端起酒杯喝了口啤酒,又把杯子放回到桌上。他扁平的大耳朵离脑壳很远,看上去很脆弱,仿佛只要奥西庞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就会被捏得粉碎。他宽大的额头高高鼓起,像是被架放在了眼镜框上。他脸颊扁平,油光满面,脸色暗沉,零星的黑色胡须让整张脸看上去更加脏乱。他的体型本就让人自卑,配上他过于自信的个性,就显得更滑稽可笑了。他不仅说话简短,而且轻易不会开口。

奥西庞捧着脸,又喃喃地问了一句:“你今天出来走动了吗?”

“没有。我上午睡了一上午。怎么了?”对方反问道。

“啊,没什么。”奥西庞真诚地看着对方,内心却急切地想从对方那里获取点儿什么信息,不过小个子男人那冷淡的神情让他很是打怵。尽管和他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跟这位同志说话的时候,总会让身材魁梧的奥西庞感到自己十分微不足道,不管是在道德上还是身材上。他终于又壮着胆子问了一个问题:“你是走过来的吗?”

“不是,坐公共马车。”小个子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住在离这儿很远的伊斯灵顿,房子很小,在一条破旧不堪的街道上,干草和废纸在街上被扔得到处都是。放学之后,成群的孩子就到处跑,嘶喊争吵,毫无欢乐可言。他住的是一间不透风的密室,房间里配有家具,还有一个超大的碗柜。房子是他从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处女那里租来的,房东是一位不上档次的裁缝,来光顾的多数是富人家的女仆。房东在碗柜上落了一把沉甸甸的大锁,除此之外,他算得上一位模范房客,从不麻烦人,也几乎不需要人照顾。他有两个怪癖,一是要求打扫他房间的时候,他本人必须在场,再就是他出门的时候会锁上门,把钥匙随身带走。

奥西庞仿佛看到一群戴着黑框眼镜的人,他们坐在公共马车的车顶上,从街道上扬长而过。他们自信的目光四处扫视着,时而落在两边房屋的墙上,时而落在人行道上毫无知觉的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奥西庞想象着,墙壁朝着戴眼镜的人不断点头,行人看到他们却飞也似的四处逃命,这场景牵动着他厚厚的嘴唇,让他露出了病态的微笑。要是那些行人能有所察觉就好了!那会造成怎样的恐慌啊!他低声又问:“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吗?”

“一个多小时了。”对方漫不经心地回答,端起酒杯喝一大口黑啤酒。他的所有动作:抓酒杯的动作,喝酒的动作,把酒杯放下的动作,以及他双手抱胸的动作,都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透露出他的确定和精准。相比之下,奥西庞向前探着身子,噘着嘴唇,瞪着双眼,虽然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却给人一种优柔寡断的印象。

“一个小时啊,”奥西庞接话道,“那你或许还不知道我刚刚听到的新闻吧,我在街上听到的新闻。你听到了吗?”

小个子男人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奥西庞看他一点儿也不好奇,只好又硬着头皮补充说,就在地下大厅外面,一个报童冲他大声报道了这个新闻。这让他心烦意乱,震惊异常,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走进地下大厅的时候,已经是口干舌燥。“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他胳膊肘抵在桌子上,又低声说了句。

“我偶尔会过来。”对方回答说,保持着他一贯的冷酷,让人有些气恼。

“这么多人,偏偏你没有听说,这真是奇妙啊。”大个子奥西庞继续说道。他紧张地眨着眼睛,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这么多人,偏偏你没听说。”他又试探性地重复一遍。他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反而让他在这个冷静的小个子男人面前显得莫名的胆怯。小个子男人又端起玻璃酒杯,喝两口啤酒,把酒杯放下,一举一动都散发着直率和自信。然后就再没有别的动作了。

奥西庞等了很久,对方都没有给他一点儿反馈,不管是语言上的,还是肢体上的。他努力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又降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只要有人来问你要,你就会把你的那东西给他们?”

“我的绝对原则是:从不拒绝任何人,只要我手上还有一点儿货。”小个子男人断然回答说。

“那算是原则吗?”奥西庞质疑。

“是一条原则。”

“你觉得这样的原则合理吗?”

他暗沉的脸上戴着超大的圆框眼镜,看上去异常自信,奥西庞感觉面前的这张脸就像是一个闪着冷光的永不熄灭的魔法球。

“当然。非常合理。在什么情况下都适用。有什么能够阻止我这么做呢?我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这件事还需要有所顾虑吗?”

奥西庞暗暗喘了口气。

“你是说,即使是有侦探来向你要货,你也会给他吗?”对方很无助地笑了笑。

“让他们来试试你就知道了。”他说,“他们知道我,但我同样也知道他们,知道他们每个人。他们不敢接近我的,他们不敢。”

说完,他紧紧闭上了青灰色的嘴唇。奥西庞却有所怀疑:“但是他们可以派其他人来啊,把人安插在你身边。你明白吧?把东西从你那儿拿走,再拿着证据来逮捕你?”

“这又能证明什么?无非就是无证进行炸药交易而已。”尽管他说这话时漫不经心,而且苍白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语气里却满是轻蔑之意,“我不认为,他们之中会有人想逮捕我的。我觉得,他们任何一个都无法拿到逮捕我的逮捕令,即使是他们中最出色的那几个。没有人能拿到。”

“为什么?”奥西庞问道。

“因为他们很清楚,我总是留点儿货带在身上,从不离身。”他轻轻拍了拍胸前的外套,接着说,“放在一个厚玻璃烧瓶里。”

“这我倒是听说过。”奥西庞接话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可思议,“但我不知道,是否……”

“他们知道的。”小个子男人直接打断说,把头靠在笔直竖立的椅背上,椅背比他那脆弱的脑袋还要高。“我是不会被逮捕的。那些警察,没有一个人可以跟我对抗。要对付我这样的人,需要具备十足的甚至不择手段的英勇。”说完,他的嘴唇又自信地紧紧闭上了。奥西庞压抑着内心的情绪,耐心等了一会儿。

“或者说鲁莽,又或者是单纯的无知。”他反驳说,“他们可以找别人来做啊,找一个不知道你身上带着炸药、可以把自己炸飞,也能够把方圆六十码内的所有东西炸成碎片的人。”

“我从没说过,他们不可以消灭我。但这就算不得逮捕了。再说,消灭我可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呸!”奥西庞嗤之以鼻,“不要太过自信。他们可以找六七个人,从后面攻击你,死死按住你的胳膊,让你什么动作也做不了。这样的进攻,你还能躲得过去吗?”

“当然,我可以躲过去。我很少在天黑后出门,”小个子男人冷静地说,“入夜后更是从来不上街溜达。我走路的时候,总是用手握着裤兜里的橡皮球。只要一捏这个橡皮球,就可以引发炸药瓶里的雷管。原理跟照相机的快速充气快门是一样的。雷管随后会引爆炸药……”

他迅速地掀开衣服,露出橡皮管,让奥西庞看了一眼。棕色的管子像是一条细长的蠕虫,从背心的袖口钻出来,一直延伸到上衣胸口的内口袋里。他褐色的衣服,颜色看上去很奇怪,破旧的衣服上污迹斑斑,折痕处还落着很多尘土,纽扣也是参差不齐。“雷管是半机械半化学性质的。”他屈尊解释说,语气很随意。

“我猜是立刻就爆炸的吧?”奥西庞颤抖着声音低声问道。

“不是。”对方很不情愿地承认,连嘴唇都有些扭曲了,“我按下橡皮球,要等二十秒钟,炸药才会爆炸。”

“呵!”奥西庞吹了声口哨,完全震惊了,“二十秒钟!太可怕了!你觉得你能忍受得了吗?我会疯掉的……”

“你疯不疯不重要。当然,这确实是这个系统存在的一个漏洞,所以只能我自己使用。事实是,爆炸方式一直是它的弱点。我现在正在尝试着发明一种雷管,可以根据具体的行动进行调节,即使是情况发生了不可预测的变化,也能够自我调整——一个可以灵活变更又绝对精准的系统,一个真正的智能雷管。”

“二十秒钟。”奥西庞又喃喃地说,“啊呜!那么……”

小个子男人轻轻扭了扭头,扫了一眼颇有名气的西勒诺斯酒店的这家地下酒馆。他扭头的时候,脸上的眼镜闪过一道亮光。

“这房子里的所有人,一个都别想逃出去。”他得出判断说,“那边正上楼的两个人也逃不出去。”

楼梯口的钢琴此刻正弹奏着一曲玛祖卡舞曲,声音急促而猛烈,琴键神秘地一起一伏,仿佛一个放肆粗鲁的幽灵在飘荡炫耀。然后一切都陷入了沉寂。有那么一瞬,奥西庞眼前浮现出了这个明亮的地下大厅被摧毁的场景:房间被炸得坑坑洼洼,滚滚浓烟下到处都是残墙断瓦,还有人的残肢断臂。这个有关毁灭和死亡的场景如此清晰,让他不禁又一次不寒而栗。对方却很平静地继续说道:“说到底,一个人能否感到安全是取决于他的性格的。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的性格是比我更加坚韧的。”

“我很好奇,你怎么会忍心这么做。”奥西庞咆哮道。

“性格的力量。”对方的声音依然很平静。这种自信的断言从这样卑鄙的人口中说出来,让奥西庞恨得咬牙。“性格的力量。”他又重复说,声音平静而自负,“我有办法让自己变成致命的人,你知道,这绝不是自我保护的方式。但是却能让那些人相信,我会选择这种方式。这让他们对我形成这种认知。这是绝对的。所以我也是致命的。”

“他们那群人中也有拥有这样性格的人。”奥西庞恶狠狠地说。

“或许吧。但很显然,我们之间存在着程度上的差别。你看,我对他们完全没有这种认知,所以他们的性格要比我低级。他们无疑是更加低级的。他们的性格是建立在传统道德之上的,它依附于社会秩序。我的性格却是独立于人为因素之外的。他们被各种传统惯例束缚着。他们的性格依存于生命本身,这让他们束手束脚,思前虑后,从这点上来看,他们经不住任何攻击,这也是一个历史性的事实。但是我的性格却是与死亡为伴的,不受制于任何事物,是无坚不摧的。显然,我是更加高级的。”

“你这话太超自然了。”奥西庞看着对方圆框眼镜上的冷光说,“不久前,卡尔·尤特也说过类似的话。”

“卡尔·尤特,”对方很轻蔑地低声说,“这位国际红十字会的代表,一辈子都在故作姿态,像个幽灵似的。你们一共有三位代表,是吧?既然你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就不对那两位评头论足了。不过你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你是革命宣传的优秀代表,但是你的问题是,你不仅不能像那些出色的杂货店老板或者记者一样独立思考,而且没有任何性格可言。”

奥西庞无法压抑内心的愤怒,用低沉的声音大声质问:“那么你想要我们怎样呢?你自己又在追求什么?”

“一个完美的雷管。”对方蛮横地回答说,“你作出那副鬼脸干什么?你看,我才说了这么点儿真话,你就受不了了。”

“我没做鬼脸。”被惹恼的奥西庞大吼一声。

“你们这些革命家,”对方继续自信而从容地说,“都是社会传统的奴隶,尽管社会传统在你们面前会感到战栗。你们在本质上跟那些维护社会传统的警察一样,都是奴隶。你无疑也是其中之一,因为你想要变革它。它控制着你的思想,当然还控制着你的行为,所以你的思想和行为永远不可能是决断性的。”他稍微顿了顿,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沉寂,然后继续说:“相比于镇压你的势力,比如说那些警察,你并没有优越多少。那天我在托特纳姆宫街道拐角处碰到了总督察希特。他死死地盯着我看,但是我瞧都没瞧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他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了,他的上司,他的名声,他的工资,还有法律、报纸,得有上百件。但我脑子里只装着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完美雷管。”

“他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他太无足轻重了,就像是,我真是找不出跟他一样无足轻重的东西,他跟卡尔·尤特倒是可以一较高下。他俩都是同一类人。恐怖分子和警察都是一丘之貉。革命和法律,不过是同一场游戏里的两个对战方罢了。他们内在的懒散在本质上并无二致。警察有警察的小把戏,那么宣传者也有自己的小把戏。我是没有时间耍小把戏的,我一天要工作十四小时,就这样还吃不饱饭呢。我的实验隔三岔五地就要花钱,有时候我连着一两天都吃不上饭。你看我在喝啤酒是吧。不错,我今天已经喝了两杯啤酒了,一会儿还要再喝一杯。这是我的一个小假期,我得独自庆祝一下。为什么不呢?我有独自工作的勇气,一个人工作,完全独立。我独自工作已经好几年了。”

奥西庞的脸变得猩红。

“制作完美的雷管,嗯?”他冷笑一声,声音压得很低。

“不过。”对方回击道,“这个定义很好。对于你的委员会和那些代表所做的活动,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定义它的本质了。我才是真正的宣传者。”

“我们不谈论这个了。”奥西庞似乎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放弃个人问题,“我恐怕要破坏你的假期了。今天早上有个人在格林尼治公园被炸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从两点开始就在大街上报道这个新闻了。我还买了报纸,刚跑到这里就看见你坐在这张桌子上了。报纸还在我的口袋里呢。”

他把报纸掏出来,是一张大尺寸的玫红色纸张,像是被它自己的乐观热情羞红了脸似的。奥西庞在报纸上快速扫了一遍。

“啊!在这里。格林尼治公园大爆炸。目前报道的内容还不多。十一点半,大雾的早晨,爆炸的威力在罗姆尼路和公园广场都感知到了。炸药在一棵树下的地面上炸出了一个大坑,把树根和树枝炸得稀烂。一个人被炸成了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就这些信息了。剩下的全是报纸的胡扯。他们说,毫无异议,这是有人试图要炸毁天文台。嗯,真让人难以置信。”

他又默默地盯着报纸看了一会儿,然后才递给对方。小个子男人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报道的内容就放下了,没有任何评论。

奥西庞终于又狠狠地开口了。

“一个人的残肢碎片,你看到了吧。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给炸飞了。这让你今天都没有好心情了,是吧?你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吗?我是完全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计划出这样的事情,而且还是在这个国家,在现在这个局势下,这无疑就是犯罪。”

“犯罪!那是什么东西?什么是犯罪?你下这种判断又是什么意思?”

“不然我要怎么表述?这个词总会有人用的。”奥西庞很不耐烦地说,“这个论断的意思是,这种行为对我们在这个国家的地位会产生很不利的影响。这对你来说不是犯罪吗?我相信你最近把东西给什么人了吧。”

奥西庞死死盯着对方,而对方毫不畏惧,只是慢慢把头低下去,又轻轻抬了起来。

“你真的给人炸药了!”“资产阶级之未来”的宣传单编辑压低嗓门,恨恨地说道,“不对!你真的会把这么多炸药随随便便就给某个向你要货的人吗?”

“不错!这该死的社会秩序不是建立在报纸和文字之上的,我也不认为单靠报纸和文字就能把它推翻,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是的,我会把我的东西双手奉上的,不管来的是男人,还是女人,甚至是傻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又不是按照红十字会的指示行事的。所以即便你们因为这件事被四处围剿,被追捕,甚至被砍头,我也会面不改色的。我们每个人会遭遇什么事,根本无关紧要。”

他说得漫不经心,甚至不带一丝感情,这让奥西庞内心受到了感染,但表面上也努力采取了他的那种超然态度。

“如果这里的警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话,他们一定会用手枪把你打成筛子,或者在光天化日下用麻袋把你套了。”

小个子看上去依然平静而自信,似乎早就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了。

“是的。”他表示完全赞同,“但是如果他们这样做的话,就得准备好接受他们自己机构的惩罚。你明白吧?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非常人的勇气。”

奥西庞眨了眨眼。

“我很好奇,你如果把你的实验室搬到美国去会怎么样。那里的警察可是不把他们的机构当回事的。”

“我是不会去以身冒险的。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对方坦然说,“那里的警察更有性格些,而且他们的性格在本质上是无政府主义的。美国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片沃土,非常适合成长的土地。伟大的共和国身上是有破坏性的根源的。在他们国家,人的共性就是无视法律。非常好。他们可以射杀我们,但是……”

“你说这话我完全听不懂。”激动不安的奥西庞咆哮道。

“这是逻辑。”对方辩驳说,“逻辑有好几种,我的逻辑是可以启发人的一种。美国是没什么问题的。处于危险之中的是这个国家,这个国家对法律的认知太理想主义了。人们的社会精神小心翼翼,充满偏见,这对我们的工作来说是致命的。你竟然说英国是我们唯一的避难所!简直荒谬!我们要避难所做什么?在这里,你们谈论、印刷、谋划,但是却不采取一点儿实际行动。我敢说,像卡尔·尤特这样的人,他们应该是很喜欢这里的。”

他轻轻耸了耸肩,保持着一贯的从容自信:“打破对法律的迷信和崇拜才是我们要做的。如果总督察希特和他的同伙儿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我们击毙,还能得到公众的赞许,那我会很乐意看到这种情况出现的。真到那时,我们的战斗就算取得一半的胜利了。旧的道德体系会就地瓦解。这才应该是你们的目标。但是你们这些革命家是永远也不会理解的。你们规划着未来,沉迷在对现有经济制度的幻想之中。你们真正需要的,是对旧的制度进行全面清除,重建全新的生活理念。只要你们能够为其扫除障碍,这种未来架构是可以自行扩展的。所以说,我要是有足够的货,就一股脑儿全堆到街角去,但是我没有,所以我要努力制作出一个靠谱的雷管。”

奥西庞正在自己思想的深渊里苦苦挣扎,听到他说出最后一个词,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是的,你的雷管。我确信,就是你的雷管把公园里的那个人炸得粉碎的。”

奥西庞对面,那人决然的脸上出现一丝恼怒。

“我的困难在于要不断在对各种炸药进行实地试验。最后总要进行试验的。而且……”

奥西庞不等他说话。

“那个人会是谁呢?我跟你保证,我们在伦敦的这些人都不知道消息。你可以描述一下向你要炸药的那个人吗?”

对方正视着他,脸上的圆框眼镜就像是一副探照灯。

“描述一下他。”他慢慢地重复说,“对此我想我们是不会存在任何异议的。我用一个词就可以描述他:弗洛克。”

奥西庞压抑不住内心的惊奇,身体不自觉地从椅子上抬高了几英寸,然后又像被人一拳打在脸上,又跌坐回来了。“弗洛克!不可能。”

镇定自若的小个子男人轻轻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他。现在你不会再说,我会把东西随随便便给哪个傻瓜了吧。据我所知,他是你们那群人中很出色的一位成员。”

“是的。”奥西庞回答说,“很出色。不,这么说也不准确。他是我们的情报中心,有其他地方的同志过来,一般也都是由他接待的。与其说他重要,不如说很有用。他是个没思想的人。几年前,他经常在会议上讲话,应该是在法国的会议上。不过他讲得并不好。拉托雷和莫泽这些人很信任他。他唯一的天赋,就是可以莫名其妙地避开警察的关注。就比如说在这里,这里的警察似乎并不怎么关注他。你知道,他很循规蹈矩地结了婚。我猜,他是用妻子的钱才开的那家店铺。看样子生意倒还可以。”

奥西庞突然停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很好奇那个女人现在要怎么办?”说完他就陷入了沉思。

对方则是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耐心等着他。小个子男人出身低微,人们一般都只知道他的外号“教授”。人们给他起这个外号,主要是因为他以前曾在某个技术学院做助教。后来因为受到不公正对待,他和当权的人大吵了一架,之后在一个染料厂的实验室谋了个职位,但是在染料厂也受到了极其不公平的待遇。为了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他忍受着贫困,努力工作,坚持抗争,正是他的这种经历让他坚信,他是得不到世界的公平对待的。一个人能否会产生这种想法,取决于他的耐心有多大。这位教授是有天赋的,可惜不具备顺从命运的伟大品德。

“真是毫无头脑。”奥西庞突然大声说,不再思虑刚刚守寡的弗洛克太太和她的店铺生意。“真是一个平庸无比的人。你真应该和同志们多联系联系,教授。”他颇为责备地说,“他给你说什么了吗?有没有提到他的计划?我有一个月没见过他了。他应该不会就这么死了。”

“他跟我说,他们的目标是一座建筑。”教授回答说,“我得知道这一点才能准备炸药。我告诉他我手头的货不多,可能无法制造毁灭性的成果,他很认真地请求我一定要尽力。他说希望东西可以方便徒手携带,所以我就建议用油漆罐来制作,因为我手头正好有一个一加仑容量的油漆罐。他对这个提议很满意。不过真正做起来很费劲,因为我得先把油漆罐的底部切下来,最后再焊接上去。油漆罐里放置了一个用木塞密封的大口厚玻璃瓶,玻璃瓶里面装有十六盎司的X2绿色火药,外面用湿黏土包裹。雷管连接在油漆罐的旋转盖上。这个设计很巧妙,爆炸时间和威力的完美结合。我把系统原理跟他解释了。雷管是一个细长的锡管,里面……”

奥西庞已经无法集中精力听他继续说下去了。

“你觉得出了什么问题呢?”他插嘴问道。

“不清楚。也许他把油漆罐的盖子拧紧了,启动了雷管,但是却忘记了爆炸时间。时间设置的是二十分钟。还有就是,炸弹上的定时装置,只要受到震动就会突然爆炸。他要么就是把时间设置得太短了,要么就是不小心把装置摔在地上了。我做的定时器是没有问题的,这点我很确定。炸弹系统很完美。如果因为太着急让炸弹落在某个傻子手里,你还会担心他忘记启动时间设置呢。我通常会担心这类事情的发生。但是这世上的傻子太多了,让我们防不胜防。再怎么样,雷管也做不到可以预防傻子啊。”

他向一位服务员招了招手。奥西庞僵硬地坐着,目光涣散,神情痛苦。等服务员拿着钱离开后,他回过神来,整个人看上去愤愤不平的。

“这事让我太糟心了。”他自顾自地说,“卡尔得了支气管炎,已经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了。他很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米凯利斯正在乡下某个地方逍遥度日呢。一个上流社会的出版商出价五百英镑,让他出本书。这事肯定没有好结果。你知道,自从他上次进监狱,就已经无法再进行连贯思考了。”

教授站起身,开始扣他外套上的扣子,很冷漠地看着他。

“你要去做什么?”奥西庞疲惫地问道。他担心中央红十字会会怪罪于他。这个机构没有固定的地址,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会员。如果他们因为这件事,终止了“资产阶级之未来”宣传单的发行津贴,尽管津贴本来就少得可怜,对于弗洛克这愚不可及的行为,他可真得抱恨在心了。

“支持极端行动是一回事,但是采取鲁莽的愚蠢行动是另一回事。”他回答说,声音里透着一丝喜怒无常的残忍,“我不知道弗洛克是怎么回事。这里面有蹊跷。但是他已经走了。不管你怎么想,当前这种情况下,你们激进的革命党唯一的选择就是划清跟这家伙的界限。我现在担心的是,你们怎么才能让大家相信,你们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小个子男人已经扣好扣子,站起身准备离开了。他站起来还没有坐着的奥西庞高。他对着奥西庞的脸扶了扶眼镜。

“你可以让警察给你出具一份证明,证明你跟此事无关。你们昨晚在哪儿睡的,他们都一清二楚。你可以去问一问,他们或许会同意给你出具一份官方声明的。”

“他们肯定知道我们跟这件事无关。”奥西庞苦涩地低声说,“但他们会怎么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没有在意站在他旁边的这个衣着破旧、一脸严肃的小个子男人。“我必须马上联系米凯利斯,让他在我们的集会上进行一番发自肺腑的演说。公众很喜欢那家伙。大家都知道他。我跟几家比较大的日报社记者也有联系。他们虽然会在报纸上胡说八道,但是他们说的话也可以让事情尽快平息下来。”

“像蜜饯。”教授插话道,声音很低,表情依然很冷漠。

正处于困惑中的奥西庞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几不可闻,仿佛正在独自沉思。

“可恶的混蛋!留给我这么一个烂摊子。我甚至都不知道……”

他坐在那里,紧紧地抿着双唇。如果直接去店铺打探消息似乎也不妥。他的想法是,警察或许已经在弗洛克的店铺设下埋伏了。他们一定会逮捕几个人的,借以展现一下他们所谓的愤慨。他如果过去了,那么他这一路平坦的革命生涯就会因此受到无辜的威胁了。但是如果他不去,就可能错失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信息。他又想到,如果公园里的那个人真如报纸上所说的,被炸成了碎片,那么警察肯定无法认定那人的身份。这样说来,警察就没有理由加强对弗洛克店铺的监视力度,还会把它当作无政府主义者经常光顾的其他地方一样对待,比如,就跟关注西勒诺斯酒店的大门一样平常对待。反正到处都有警察在监视,不管他去哪里。尽管如此……

“我不知道现在要做什么?”他喃喃自语。

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道尖锐而轻蔑的声音从他胳膊肘后面传过来:“盯紧那个女人,尽可能从她身上找线索。”

教授说完这些话就从桌边走出去了。一语点破梦中人,这让奥西庞有点猝不及防,他依然坐在那里,瞪着无助的双眼,整个人好像被死死地钉在了椅子上。那架孤零零的钢琴,前面连张凳子都没有,依然勇气十足地弹奏着,先是几首民歌,最后又弹起了一首《苏格兰的蓝铃花》。教授慢慢地上了楼,穿过大厅,走到了大街上,身后超然忧伤的琴声也越来越远。

大门口外面,一排情绪低迷的报童正站在人行道的下水沟旁叫卖报纸。在早春这个阴冷昏暗的下午,天空阴沉沉的,街道泥泞不堪,行人衣衫褴褛,身上污泥点点。还有大量出售的午报,报纸不仅潮湿破旧,而且还墨迹斑斑。但是外面的一切看上去却异常和谐。肮脏的海报像一张张挂毯,映衬着街道两边的路边石。下午报纸的销量很好,但是相比于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就显得十分苍白了,过来买报纸的人也变得微不足道了。奥西庞站在人流之外,焦急地四下张望着,但是此时已经看不到教授的身影了。 cBasMPR9CyGcpxr4uMRWbPRkFAqukzEFCqYJHCWvZzodKDIVOBEaiAbbLmni6x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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