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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所有的理想都会把生活变得很可悲。美化生活就等同于是剥离生活的复杂性,无异于是把生活破坏掉了。把它留给道德家吧,孩子。历史是由人类创造的,但不是在他们脑子里创造出来的。在推动历史前进的事件中,产生于人类大脑中的思想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主导和决定历史进步的是生产和生产工具,也就是经济力量。资本主义促成了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制定了保护其财产的法律,这才导致了无政府主义的产生。没人知道未来会出现什么样的社会组织形态。所以一味地痴迷于对未来的预言和幻想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最多也就能够解读一下预言家心中的想法,而这些又是没有任何客观价值的。把这无谓的事交给道德家去做吧,孩子。”

刚刚被假释的传道者米凯利斯用平缓的声音讲述着,他声音微微喘息,像是受到了胸腔上一层层肥肉的压迫。他刚刚从一座极其干净卫生的监狱出来,整个人胖得像个大圆桶,大腹便便,脸颊肥胖而苍白,肤色呈半透明,仿佛过去十五年里,某个对社会充满愤恨的人故意把他关在潮湿阴暗的地窖里,专给他发胖增肥的东西吃。打那儿以后,他就没有瘦下来过,半斤都没能减下来。

据说曾经有个有钱的老妇人把他送到马丽亚温泉去治疗,在那里,公众对他的好奇心一度超过了对国王的好奇。可惜却被警察勒令十二个小时内离开,并禁止他靠近任何温泉,所以他就只好继续遭罪了。从那以后,他也就听天由命。

他粗胖的胳膊上完全看不到胳膊肘,就像是一个弯曲的人偶胳膊,被扔在椅子上。他短粗的大腿支撑着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往壁炉里吐了一口痰。

“当然!我是有时间思考这些事情的。”他又平淡地加了一句,“社会可是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来沉思。”

壁炉对面有一张马鬃装饰的扶手椅,是弗洛克太太母亲的专用椅。此时坐在上面的是卡尔·尤特,他阴森森地笑着,嘴里的牙近乎全部脱落,黑黝黝的脸看上去十分狰狞。这个自称“恐怖分子”的人是个秃顶的老头,下巴上留着两撇雪白的细山羊胡。眼睛深处流露出明显的狠毒。他挣扎着站起来,瘦骨嶙峋的手因受风湿病的影响变得十分畸形。他的手极力向前伸着,仿佛一个垂死的杀人犯,正在用尽全力尝试给对方最后一击。他的另一只手颤抖着拄着一根手杖,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上面。

“我常常梦想着,”他激动地开口说,“会有一群人,在手段的选择上,他们毅然决然地抛却所有顾虑,坚定而坦率地称呼自己为破坏者,完全不受那正在腐蚀世界的悲观主义的影响。他们不怜悯世上任何事物,包括他们自己,把死亡置之度外,愿为人类的未来随时牺牲自我。这是我希望看到的。”

他光秃的小头顶颤抖着,引得脸上的两缕山羊胡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如果是不认识他的人,听到这一番言论定会觉得莫名其妙。他喉咙嘶哑,牙龈上光秃秃的没有一颗牙齿,说话时像要把舌尖攥住。他的激情本就已经消退,这番话经由他说出来就更显得苍白无力,仿佛一个衰老的好色之徒身上激起的性欲,虽强烈但却很无力。弗洛克先生坐在房间一端沙发的角落里,从喉咙里发出两声由衷的赞同。

这位老恐怖分子用他瘦骨嶙峋的脖子缓慢地左右摇摆着他的脑袋。

“而这样的人,总共找不出三个来。你那已经腐烂的悲观主义就不要再提了。”弗洛克冲米凯利斯咆哮一声。米凯利斯交叉着粗壮似长枕的大腿坐着,听他这么说,他猛地分开双腿,把脚滑到座椅下,以展示他的愤怒。

说他是悲观主义者!真是荒唐!他大声斥责这种控诉简直不可理喻。他怎么会是悲观主义者。他已经看到了私有财产制度因其内在弊端必然走向灭亡的命运,这种命运是私有财产制度发展的自然而然且不可避免的结果。私有财产的所有者,他们不仅要面对逐渐觉醒的无产阶级的对抗,还要应付所有者之间的内斗。是的。私有财产存在就必然要面临着斗争和冲突。这是致命的!啊!他的信仰可不是单靠他的激情来支撑的,任何雄辩、怒火,挥舞着的血红旗帜,或者复仇的激情,面对这个注定要灭亡的社会,都是苍白无力的。他不是悲观主义者!他吹嘘说,他的乐观主义是建立在绝对理性之上的。是的,乐观主义……

他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大通,然后突然停下来,喘了两口气又接着说:“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乐观主义者,过去十五年早有大把机会自我了断了。再不济,也还可以把头往监狱的墙上一撞。”

他说话时气喘吁吁,声音里没有一点儿生气和活力。肥大的苍白脸颊上赘肉横生,仿佛一个装满弹药的手袋,一动不动。但是他蓝色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珠一动不动,眼神里透露着自信和精明的光芒。这位有着一身硬骨的乐观主义者,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独坐在牢房里沉思的时候,眼睛里流露的必然也是这种看上去有点疯狂的眼神。卡尔·尤特站在他前面,绿色军帽两侧的遮阳布已经褪色,其中一侧威风凛凛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坐在壁炉前面的是奥西庞同志,他曾是医学校的一名学生,现在是“资产阶级之未来”宣传单的首席作者。他伸着粗壮的双腿,鞋底朝上,正对着炉火。一缕卷曲的黄头发挂在脸上,红润的脸颊上满是雀斑,鼻子扁塌塌的,嘴巴很凸出,高高的颧骨上面是一双目光懒散的鱼眼,整个脸型像是从未经加工完成的黑人脸模里印刻出来的。他身穿一件灰色的法兰绒衬衫,外面套一件外套,外套扣着扣子,一条黑丝绸领带松垮地垂在外套上。他头枕在椅背上,露出粗大的喉结,他把插着烟卷的木质长烟管送到嘴边,冲着天花板直直地吐出几口烟。

米凯利斯继续倾吐着他的想法——他被孤独地关在监狱里时形成的想法。这思想被他有幸捕捉到,慢慢演变成他的信仰,并随之衍生出美好的愿景。他自顾自地说着,完全不管他的聆听者们是什么态度,认可也好,反对也罢,他只当他们都不存在。这种沉浸于自我的习惯,是他在面对监狱里四面白墙独自沉思时养成的。监狱建在一条河流旁边,砖瓦墙里安静得可怕,阴森森的,像是专门停放那些溺死在社交圈里的人的尸体的巨大停尸间。

他不善于辩论,不是因为别人的反驳之词有可能会动摇他的信仰,而是因为只要他一听到别人的声音就会让他产生困扰,让他感到惊恐。多年来,他的那些思想一直安居在他自己的头脑里,仿佛是成长在一个干涸的沙漠之中,从未被任何其他声音质疑过、评论过,抑或是赞同过。

现在没有一个人打断他,他继续讲述着他的信仰,这信仰仿佛是上帝给予的恩赐,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完全操控了他的思想:我们在物质生活中探得了命运的秘密;世界的经济条件决定了过去的一切,也影响着未来的发展;一切历史和思想的源头,主导着人类思想的发展,以及人类激情的产生……

突然,奥西庞同志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这位传道士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他吞吞吐吐,舌头打着结,原本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困惑和不安。他努力闭了闭双眼,似乎想要召回自己的思路。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沉寂。在桌子上的两盏煤气灯和壁炉里炉火的照耀下,弗洛克店铺后面的这间小小会客厅仿佛一下子变得异常炙热起来。弗洛克先生很不情愿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通往厨房的那扇门,想出去透透气。他推开门,然后就看到了无辜的史蒂维。他此刻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小桌上,一个接一个地画着他的圆圈——同心的、离心的、数不清的圆圈。一个个让人眩晕的圆圈互相交织着,曲线规整而杂乱,似乎他描述出的正是处于混乱中的宇宙,是一个疯狂的艺术家在试图达到一个让人无法想象的境界。我们的艺术家头也没有抬一下,全部的灵魂都倾注在了手头的任务上,带动着后背也跟着一颤一颤的,纤细的脖颈深陷在脑袋下面的幽深里,好像一折就会断。

弗洛克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又回到客厅的沙发旁。亚历山大·奥西庞站起来。他穿着破旧的蓝色哔叽外套,在低矮的房顶下显得异常高大。他站起来抖了抖身子,驱除掉长久不动带来的僵硬感,然后踱步到厨房(走下两阶楼梯),从后面观察史蒂维,然后折回来,很是神秘地宣布:“很好。很有特点,非常典型。”

“什么很好?”弗洛克好奇地嘟囔了一句,重新在沙发的一端坐下。奥西庞头朝厨房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解释说:“这种退化的形态很典型,我是指他画的画。”语气里带着一丝屈尊的味道。

“你觉得那小子是退化的人吗?”弗洛克低声问道。

亚历山大·奥西庞同志外号“医生”,是一名未取得学位的前医学校学生。后来他四处给工人组织宣讲社会主义卫生学,之后他写了一本貌似是医学研究的书(用十分廉价的小册子印刷出来,发出来立马被警察缴获了),书名叫作《腐蚀的中产阶级》。现在他是多少有些神秘的红十字会的代表,跟卡尔·尤特和米凯利斯一起负责文学宣传工作。他深深地看了弗洛克先生一眼,那目光就像是科学家审视愚昧的凡人时一样,充满了玩味。要知道,弗洛克至少和两个大使馆保持着暗中联系。

“从科学的角度来讲,他就是退化的。他的这种退化,是非常典型的。单看他的耳垂就能知道了。如果你读过龙勃罗梭 的作品……”

弗洛克阴郁地瘫坐在沙发上,四肢打开。他没有抬头,眼睛一直盯着背心上的纽扣,脸上却出现了淡淡的红晕。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是听到哪怕是跟“科学”(这个词本身并无冒犯之意,词意也很客观)有关的字眼,他脑海里都会无端由地浮现出咄咄逼人的弗拉基米尔的影像,这影像仿佛活的一般,异常清晰。这样的现象在科学上,绝对也称得上是一种奇迹了。弗洛克尽管心中满是恐惧和怒火,想要大声咒骂,但他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倒是还没有平复下来的卡尔·尤特再次开口说话了。

“龙勃罗梭就是一蠢货。”

奥西庞听到这句亵渎龙勃罗梭的话,一时呆若木鸡。卡尔·尤特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在瘦骨嶙峋的额头下更显得黝深,他口齿不清地说着,每说出一个字,舌尖似乎都被牙龈攥住,好像被他恶狠狠地咀嚼过:“你们见过比他还愚蠢的人吗?对他来说,罪犯就只能关在监狱中。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但是那些把罪犯关进监狱、把他强制关进监狱的人呢?一点儿没错。就是把他强制关进去的。什么是犯罪?他难道不知道,这些恣意妄为的蠢货就是通过观察那些不幸的可怜人的耳朵和牙齿,把他们关进监狱的?他们的耳朵和牙齿上写着他们是罪犯了吗?写了吗?那些把这些人规定为是好人的法律又如何呢?法律不就是那些汲取他人血肉的人制定出来、进行自我保护的光鲜亮丽的工具吗?他们不就是把这炙热的烙铁印在了所谓罪犯的身上了吗?你们从这里听不到也闻不到那些可怜人身上的皮肤被烧焦的声音和味道吗?在龙勃罗梭的眼里,罪犯不过就是这样的,所以才写出那些愚蠢的作品来。”

卡尔·尤特气得双腿发抖,连手里的手杖也跟着颤抖,他的身体,遮在军帽上遮阳布的下面,还保持着一贯的轻蔑姿态。他似乎是要努力识别空气中社会暴行的污秽气味,想拉直了耳朵来倾听空气中的那残暴的声音。他的姿态里散发出强烈的号召力量。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兵年轻时曾是一位不错的演员,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秘密集会中,抑或是在私人会谈中。这个出了名的老恐怖分子,一辈子都没敢明目张胆地把手伸向任何一个社会建筑。他不是缺乏行动力的人,甚至不善于通过激烈的演说,借助激情的声音和浮夸来俘虏大众。相反,带着一种更加微妙的意图,他充当起了一位恶毒的情感召唤师,去唤醒身受苦难的人们心中那盲目的嫉妒和无知的虚荣,在那些被正义的怒火、怜悯和反抗所控制的人心中建筑起希望的假象。这种邪恶的天赋的阴影还残留在他身上,就像是盛放致命毒药的破旧药瓶,现在药用完了,瓶子也就没什么作用了,就等着最后被人丢进垃圾堆里了。

米凯利斯,这位刚刚被假释的传道者,他紧绷着双唇,露出了凄惨的微笑,这样忧伤的认同太沉重,以至于他苍白的大圆脸都往下坠了坠。他自己就曾是一名囚犯。他的肌肤也曾在那炙热的烙铁下被灼伤,他喃喃地说。但是外号医生的奥西庞同志此时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你不懂。”他轻蔑地开口,但是卡尔·尤特慢慢转过头来,黝黑的眼睛深不见底,没有一丝光芒,仿佛他是循着声音看过来的。他似乎被这样的眼神吓到,突然就住了口,微微耸了耸肩,放弃了争辩。

史蒂维喜欢在家里走来走去的,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所以也没人在意。此时他已经拿上他的画,准备去睡觉了。卡尔·尤特发表那一通激情演说时,史蒂维刚好走到客厅门口,让他受到了十足的震惊。画满圆圈的纸张从手里飘落,他呆呆地看着那位老恐怖分子,像是因为受到了极度的恐惧和身体的痛苦而在原地无法动弹。史蒂维清楚地知道,热铁烙在人的皮肤上是非常痛苦的。他的双眼里满是怒火,嘴巴大张着:那会非常痛苦的。

米凯利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炉火,终于恢复了独处时对自己情绪的控制,此时的思想也恢复流畅了。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乐观主义。他看到资本主义被扼杀在摇篮中,它的诞生本来就伴随着竞争原则的毒素。大资产家吞并小资产家,人民大众掌握了生产的力量和工具,推动着工业化的发展,在一段时间的疯狂自我扩张后,逐渐为正在遭受苦难的无产阶级的合理诞生奠定基础。他抬起头,清澈的蓝眼睛看着弗洛克先生客厅里低矮的天花板。“耐心”,米凯利斯说出了具有伟大意义的词语,似乎这个词具有一种获取人们信任的神圣力量。站在门口的史蒂维,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似乎又重归迟钝。

奥西庞同志的脸上因恼怒而变得十分扭曲。

“照你这么说,我们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毫无意义的了,没有任何意义。”

“我没那么说。”米凯利斯辩驳道。此刻他对真理的认知已经十分坚定,以至于这个陌生声音的介入都没有让他的思想偏离原来的轨道。他继续盯着壁炉里发红的煤炭。为未来做准备是有必要的,他也承认,大的变革是在革命的暴乱中出现的。但他强调说革命性宣传是一项精致的任务,需要具有较高道德水准的人来执行。革命性宣传的教育针对的是世界的掌控者们,应该像教育国王那样小心谨慎。他希望我们能够谨慎,甚至小心翼翼地对革命性宣传的原则进行完善,因为我们不知道,任何经济制度上的变更会对人类的福祉、道德、思想和历史发展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要知道,历史是由工具而非思想创造的,其他一起事物都会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变发生变化:艺术、哲学、爱情、美德,甚至是真理本身!

壁炉里的煤炭呲的一声慢慢熄灭了,米凯利斯,这位在监狱的思想荒漠里独自创建自己的愿景的思想隐士,急切地站了起来,肥胖的身体像一只充了气的皮球。他伸开粗短的双臂,仿佛一个绝望的可怜人,在拥抱一个自己幻想出来的宇宙。他激动地喘着气:“未来和过去一样,都是必然的:奴隶制度、封建制度、个人主义、集体主义。这是自然发展的规律,而不是虚空的预言。”

奥西庞同志轻蔑地噘着他厚厚的嘴唇,让他整张脸看上去更像是黑人了。

“一派胡言。”他平静地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规律,也没有什么必然性。让教育式的宣传见鬼去吧。人们所掌握的知识是什么并不重要,即便他们掌握的知识都是正确的。唯一重要的是人民大众的情绪状态。没有情感就没有行动。”

他停下来,又十分坚定地说:“我是从科学的角度来讲的,从科学的角度,知道吗?你刚说什么来着,弗洛克?”

“什么也没说。”弗洛克先生坐在沙发上吼了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这话充满了怨气,实在令人生厌,于是又咒骂一声“该死”。

牙齿全部脱落的老恐怖分子又开始恶毒地发言了:“你知道我把当前经济状况的本质叫什么吗?我叫它食人经济。这就是它的本质!他们就是靠着吸食人民的血肉来助长自己的贪婪的,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史蒂维听到这恐怖的言论,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这句话仿佛是一剂猛药,立马让他瘫坐在了厨房门口的台阶上。

米凯利斯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他的双唇像是被胶水粘在了一起,静静地绷在一起,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他眼睛迷茫地环视一周,找到他的硬质圆帽扣在头上,圆鼓鼓的身体便从卡尔·尤特凸出的胳膊肘下的两把椅子中间轻飘飘地走过去了。老恐怖分子颤巍巍地举起一只鹰爪一般骨瘦如柴的手,猛地一下把头上黑色的墨西哥毡帽拉低,遮住沟壑纵横的脸。他慢慢地起身,每走一步,都用手杖敲击一下地板。要把他弄出房间着实是不容易,因为他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米凯利斯要是不推他一下,他就停下不动了,儒雅的传道士还在一旁温柔地扶着他的胳膊。奥西庞走在他们后面,双手插在口袋里,轻轻打着哈欠。他头上戴一顶蓝色帽子,帽顶用漆皮制作,扣在满是杂乱黄发的后脑门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挪威水手,在一阵肆意狂欢之后,对世界产生了厌倦。弗洛克把客人送到店外,他没戴帽子,沉重的大衣敞开着披在身上,眼睛一直看着地面。

他把客人送走,强忍着怒火轻轻把门关上,用钥匙锁上,再插上门闩。他对他的这些朋友很不满意。如果要实施弗拉基米尔先生的扔炸弹的计划,这些人全都派不上用场。在参与革命政治的时候,弗洛克先生习惯了总是观望,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大型集会上,从来不会马上采取行动。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他已年过四十,尽管心中有满腔愤慨,但他视若珍宝的人生安逸和人身安全现在也同样受到了威胁,他不能不有所顾忌。他轻蔑地问自己,他还能对这帮人抱有什么期望呢?这个卡尔·尤特,这个米凯利斯,还有这个奥西庞。

弗洛克先生走到店铺中间,想要把燃着的煤气灯关掉,但却突然陷入了深思。带着来自一个和他们有着相同秉性的同类人的洞察力,他对他的朋友们一一下了判定。卡尔·尤特无疑是个懒家伙。多年前他从一个朋友那里诱骗来一个老眼昏花的女人,从此便一直受她照顾,虽然他后来不止一次想把她扔进臭水沟里。要不是她坚持一次又一次地来找他,现在估计也不会有人在格林尼治公园的栅栏旁搀扶他走下公共马车了,这老妇人像个幽灵一样每天早晨都从格林尼治公园的栅栏底下爬过来。尤特这家伙可真是够幸运的。等这老妇人哪天咽了气,那大摇大摆的幽灵也就该消失了,脾气暴躁的卡尔·尤特也就玩完了。米凯利斯的乐观主义也让弗洛克先生的道德观受到了挑战,还有他那个有钱的富婆,最近还把他送到她在乡村的别墅去。这个曾经的囚犯可以在乡村的绿荫小道上成日悠闲踱步,享受着那美妙而仁慈的闲暇。

至于奥西庞,这个形同乞丐的家伙,只要世上还有几个手里有点儿钱的傻姑娘,他就心无他求了。尽管弗洛克先生在秉性上跟他的这些朋友并无二致,但是他们之间这些微不足道的不同对他来说似乎有着天壤之别,他便因为这些不同,把自己跟他们划清界限了。这界限,他划得洋洋得意,要知道,他天生就是爱体面的人,只不过因为自己不喜欢劳作,所以这种天性才被压制住了。但是不爱劳动也是一定社会状态下绝大多数革命家所具有的通病啊!道理很明显,革命家所厌恶的并不是当前社会状态下的优势和机遇,而是为此而需要付出的代价,比如被公认的道德、自我约束和辛苦劳作。绝大多数的变革都是纪律和劳作的敌人。还有一些人,他们具有强烈的正义感,认为维系现有社会状态需要付出的代价太过巨大,是可憎的、沉重的,令人担忧,让人受辱,是对他们的勒索,让人无法忍受。这些就是所谓的狂热分子。剩下的那部分社会反叛者,便是受虚荣心的牵动,虚荣是一切高贵和邪恶幻想产生的根源。诗人、改革家、江湖骗子、预言家和煽动者,他们都是爱慕虚荣之人。

弗洛克独自沉思了足足一分钟,仍然没有想明白这些抽象的问题。或许他无法想明白吧。不管怎样,他都没有时间再去想了。一想到弗拉基米尔,他就无法再冷静思考了。弗拉基米尔也算是他的一个同伙,凭借着俩人在道德上的微妙共性,弗洛克先生倒是可以对他进行客观的评价。他认为这个人是危险的。他感到一丝嫉妒。那几个人完全可以游手好闲,他们不认识弗拉基米尔,又有女人可以依傍,他倒是也有个女人,只不过得靠他来养活……

想到这里,弗洛克不禁又想到他今晚无论如何都是要去上床睡觉的,只是早晚的问题。既然如此,为何不现在就去,马上就去?他叹了口气。对于他这个年龄,又是这样性情的人来说,睡觉通常是让人愉悦的事,但对他来说却并非如此。他害怕失眠,而他现在已经开始失眠了。他抬起胳膊,把头上的煤气灯关掉。

一道亮光透过客厅的门,照射到店铺柜台后面放钱的抽屉。他只看了一眼,就数清了抽屉里银币的数量。只有寥寥数枚。自开店以来,弗洛克第一次认真审视这家店铺的经济价值。审视的结果当然是很消极的。他当初开这家店铺的时候,考虑的就不是经济因素。他之所以选择做这一行生意,就是凭直觉认为,这种见不得人的生意来钱是很容易的。而且,这一行也算是在他自己本行工作范围之内,也是在警察的监视之下的。相反,开了这家店铺,让他在本行工作圈子里获得了公开的身份,在警察这边,由于他并没有坦白交代自己所有的私下联系,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跟警察保持来往,这样的状态对他来说是很有利的。不过就维持生计而言,单靠这家店铺是绝对不行的。

他把钱柜从抽屉里抽出来,转身准备离开,突然意识到史蒂维还在楼下。

“他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弗洛克自言自语地说。那些滑稽古怪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他疑惑地看着他的小舅子,但他没有亲自去问他。弗洛克跟史蒂维的交流无非就是说个“早安”,早饭后对他说句“我的鞋”,就连这样的交流,多半也是出于需求,而非指令或要求。弗洛克忽然意识到,他不知道要跟史蒂维说什么,这个认知让他颇感惊讶。他站在客厅中央,默默地看向厨房。他甚至不知道,如果他对史蒂维说了些什么,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他突然间又意识到另外一个事实:这个家伙也是需要他来养活的。这个认知让他很不舒服。对于史蒂维也需要靠他养活这件事,他竟然直到此刻才意识到。

很明确的一个事实是,他不知道怎么跟那孩子交流。他看着史蒂维一个人在厨房,像只被关进笼子里的愤怒的动物一样,围着桌子打转,挥手跺脚,自言自语。要是跟他说句“你现在是不是该上床睡觉了”,估计他是不会搭理你的。弗洛克于是便不再对他小舅子的古怪行为胡乱猜测。他拿着钱柜,疲惫地从客厅走过去。在爬楼梯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疲惫完全是精神方面的,这来源不明的精神疲惫让他警觉起来。希望自己没有出什么毛病才好。他在漆黑的楼梯口停下来,想要弄清楚自己的这种感觉。但是空气里却传来一阵轻微但连续不断的打鼾声,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打鼾声是从他岳母的房间传来的。又是一个需要他养活的人,他心想。这样想着,他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弗洛克太太已经睡着了,床头柜上的油灯(楼上没通煤气)挑得很亮。灯光照在弗洛克太太的枕头上,她闭着眼,黑色的头发编成几股辫子,方便晚上睡觉,头下面的枕头深深陷了下去。听到耳边有人叫她,她睁开了眼,看到丈夫站在身边轻声喊她的名字:“温妮!温妮”

她起初没动,安静地躺着,看着丈夫手里拿着的钱柜。但是等她终于听清楚,弟弟“正在楼下到处乱蹦”,她身子一侧,猛地起身坐到了床沿上。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棉布长袖睡衣,扣子一直扣到颈口和手腕。她赤裸着双脚下了床,脚踩在地毯上,一边摸索着找拖鞋,一边仰头看着丈夫的脸。

“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弗洛克焦急地向她解释,“又不能亮着灯让他一个人待在楼下。”

她什么也没说,急急地往外奔。她的白色身影一闪就出了房间,顺便带上了卧室的门。

弗洛克把钱柜放在床头柜上,开始脱衣服。他把大衣仍在远处的椅子上,然后脱下外套和背心,露出壮实的身体。他穿着袜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双手烦乱地摸着喉咙,在镶嵌在妻子衣柜门上的高大穿衣镜前来回走动。他把裤子的背带从身上解下来,然后粗暴地拉开窗户上的百叶,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在这层脆弱的玻璃之外,是彻骨的寒冷、黑暗、潮湿和泥泞,是由砖瓦、石板和石头堆砌起来的冰冷之物,这些东西在本质上就是不友好的,是让人生厌的。

弗洛克感觉到外面的一切都对他有种潜在的敌意,用力向他压来,让他的身体都近乎感到了痛苦。没有什么职业能比间谍更让人感到绝望了。这感觉就好比是,你骑马来到一片荒芜的干涸草原,这时你身下的马匹却突然倒地而亡。他之所以想起了这样一个比喻,主要是因为他在部队时曾骑过很多不同的军马,而他现在,就有一种马匹摔倒的感觉。他的未来,就如同额头依靠着的玻璃窗,漆黑一片。突然,弗拉基米尔那张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的、诙谐的、脸色红润的面孔,仿佛一个粉红色的印章,用力盖在了这让人窒息的黑暗上。

这残破的幻觉如此明亮,真实而恐怖,吓得弗洛克先生赶紧从窗户边跳了回来,刷的一声拉上了百叶窗。他被这幻觉吓得惊魂未定,目瞪口呆,还没缓过神来,就看他妻子走进房间来。弗洛克太太一本正经地上了床,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是如此孤独无助。看到他还没睡,弗洛克太太略感惊讶。

“我身体不舒服。”他低声说,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头晕吗?”

“嗯。很不舒服。”

弗洛克太太作为一名颇有经验的妻子,十分淡定自信地给出了他不舒服的原因,然后给出了常规的治疗建议。但他丈夫站在房间中央一动未动,耷拉着脑袋,伤心地摇了摇头。

“你站在那儿会感冒的。”妻子对他说。

弗洛克先生勉强把没脱完的衣服脱下来,然后上了床。楼下狭窄的街道上异常安静,时不时有脚步声从远处慢慢走来,走近了,又从容不迫地愈行愈远,似乎外面的过路者注定要在街道上永世游荡,从一盏盏煤气灯下走过,没有止境地一直走下去。楼梯口那个老钟表滴答滴答地响着,在卧室里听得一清二楚。

弗洛克太太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突然说了句:“今天进账很少。”

弗洛克先生躺着没动。他清了清嗓子,似乎要发表什么重要的言论,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问了句:“楼下的煤气灯关了吧?”

“嗯,关上了。”弗洛克太太很认真地回答。她停了停,等过了大约有三秒钟,又低声说:“那个可怜的孩子今晚很兴奋。”

弗洛克一点儿也不关心史蒂维是不是兴奋,他现在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害怕面对油灯熄灭后的黑暗和沉寂。这种害怕驱使他开口接话说,他让史蒂维去上床睡觉,但是史蒂维不听。这句话果然激起了弗洛克太太说话的冲动,她开始长篇大论地向丈夫证明,史蒂维的这种行为没有一点儿“冒犯”之意,他只是“兴奋”而已。在伦敦,跟他一般大的孩子没有比史蒂芬更加乖巧温顺的了,她断定说。而且他还很博爱,容易被取悦,只要别人不招惹他,他是很有用的。弗洛克太太转过身,面对斜躺着的丈夫,用胳膊肘支起身,趴在丈夫头上,焦急地说,他应该相信史蒂维是这个家里的一名有用成员。她小时候因为另一个孩子的不幸遭遇而被激发出来的保护欲被病态扩大,此刻她暗黄的两颊上因为太过激动而出现了一抹红晕,眼睑下一双大眼睛也显得愈发明亮。弗洛克太太此刻看上去更加年轻了,像是又回到了年轻时的那个温妮,比在贝尔格莱维亚的别墅里,那个出现在单身租房客面前的温妮更加活泼。弗洛克先生内心焦躁,根本没有听清妻子在说些什么,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她的声音是从墙那边传过来的。但是看到她此刻的神韵,让他又回过神来了。

他是欣赏这个女人的,但他对她的欣赏随即又激起了另一种相似的情感,这让他更加痛苦了。等她的声音慢慢消退,他不安地动了动说:“这几天我一直不舒服。”

说完这句话,他接下来本来是打算向她倾诉一些事情的,但是弗洛克太太又躺了回去,眼睛盯着天花板,自顾说道:“你们说的话,让那孩子听太多了。我要是知道他们今晚过来,我睡下的时候,就该让他也去睡觉了。听到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话,让他失去理智了。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愤慨和不屑。弗洛克先生现在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了。

“你去问卡尔·尤特。”他粗暴地吼了一声。

弗洛克太太十分坚定地断定卡尔·尤特是个“让人讨厌的老男人”。她直言不讳地表示自己喜欢米凯利斯。至于那个粗鲁的奥西庞,尽管在他面前,她表面上一贯是维持一副波澜不惊的淡定神情,内心却总是很不安。对于丈夫的那几个朋友,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又开始继续说她的那个弟弟了。多年来,他总是备受关注,也极易受惊。

“你们在这里说的话,让他听见不合适。你们不管说什么,他都会当真的。他理解不了。一激动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弗洛克未置可否。

“我真希望他从没上过学。”弗洛克太太又接着说,“他总是拿橱窗里的报纸看。每次认真读起来,他就满脸通红。那些报纸我们一个月也卖不出去几份,白白占据了橱窗里的位置。奥西庞每周都会拿一沓F.P.宣传单过来,一份要卖半便士。半便士给我一整沓我都不会买。那些内容太愚蠢了,非常愚蠢。这东西根本就卖不出。史蒂维有天拿到一份宣传单,上面有个关于德国军官的故事。他说这个德国军官撕掉了新兵的半只耳朵,却没受到任何惩罚。畜生!那天下午我完全不知道要拿史蒂维怎么办。这样的故事足以让人热血沸腾。但是印刷这些东西出来有什么用呢?谢天谢地,我们不是德国的奴隶。这又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不是吗?”

弗洛克依旧沉默着。

“我得小心不让那孩子拿到切肉刀。”弗洛克太太此刻已经有了睡意,但还在继续说,“他又是叫喊,又是跺脚,又是哭泣。他不能听到任何有关残忍的言语。那个德国军官当时要是在他面前,他一准会像杀猪一样把他一刀捅死的。他绝对会这么做的!有些人根本不值得我们仁慈对待。”弗洛克太太的声音停了下来,她的眼睛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又像是蒙上了一层面纱。停了好久,她才轻声问道:“舒服点儿了吗,亲爱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的。“要我把灯熄灭吗?”

弗洛克此刻完全没有一点儿睡意,这让他对于即将到来的黑暗感到无助和恐惧。他强打起精神,终于用空洞的声音回答说:“好。熄灭吧。” obXxwkusl4UAQmxT6SzzkFCz+mAYs8ty73RXshdbAauD8mUWCNRFuIpLT8CN5x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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