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民德。齐民贪粗而好勇,楚民轻果而贼,越民愚疾而垢,秦民贪戾而罔事,齐、晋之民谄谀欺诈巧佞而好利,燕民愚戆而好贞、轻疾而易死,宋民简易而好正。 (《管子·水地篇》) 秦国之俗,贪很强力,可威以刑而不可化以善,可劝以赏而不可厉以名。 (《淮南子·要略训》) 此其大较也。又贾生之论秦俗曰: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数岁,秦俗日敝,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呜呼,即贾生此言,可以代表战国之民德矣。恶直丑正,各国皆同。如齐之国子,晋之伯宗,皆以好直言而不见容,是也。贪纵奢侈之风,由士大夫倡之,如晋栾黯、羊舌鲋、齐庆封、郑伯有、齐子旗、子良等,民间大受其影响。故人皆求富,而子文逃之。富人之所欲,而晏子弗受。郑伯张则谓贵而能贫,晋郤缺则思贱而有耻。子产治郑,予忠俭而毙泰侈者,亦欲以挽斯弊也。
淫乱无耻,以郑、卫为最,陈次之,各国亦不甚相远。考之《诗·国风》,卫俗之淫乱,至于男女相约,俟于城隅。婚姻动怀,远其父母。郑俗之淫乱,至于遵大路而揽人袪,相轻薄而谓为子都。《狂且狡童章》: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东门章》:岂不尔思,子不我即。其秽亵已全神如绘。陈俗之淫乱,至于女不绩麻,而赴男女歌舞之会。谓所私为予美佼人,而不胜其爱,惟恐其或间。女之思男,有时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呜呼,何其无耻之甚也。及以《春秋》考之,而知其淫乱无耻,固皆自上倡之。盖春秋之世,男女杂乱,怪状百出。有上淫者 (桓十六年传:卫宣烝其庶母夷姜。庄二十八年传:晋献烝其庶母齐姜。僖十五年传:晋惠公烝其庶母贾君。宣三年传:郑文公报其叔母陈妫。成七年传:楚襄老之子黑要烝其母夏姬) ,有夺子妇者 (桓十六年传:卫宣为其子伋娶于齐而自取之。昭二十八年传:楚平王为其子建娶于秦而自取之) ,有夺昆弟之妻者 (文七年:鲁穆伯为襄仲聘己氏而自取之) ,有易内而饮酒者 (襄二十八年传:庆封与卢蒲嫳) ,有彼此通室者 (昭二十八年传:晋祁胜与邬臧) ,有妻好淫而夫纵之者 (桓十八年传:桓送文姜与齐襄。定十四年传:卫侯为夫人南子召宋朝) ,有兄弟姊妹相乱者 (齐桓之于文姜) ,有欲夺人妻而先灭人国、因夺人妻而自杀其身者 (庄十四年传:楚文王灭息取息妫。襄二十二年传:郑游皈将如晋,而以夺妻见杀) ,有君臣同淫一妇者 (陈灵) ,以及周襄王狄后与夫弟叔带通 (僖二十四年传) ,鲁庄公哀姜与夫弟庆父通 (闵二年传) ,齐声孟子与大夫庆克通 (成十七年传) ,鲁穆姜与大夫叔孙侨如通 (成十六年传) ,晋骊姬与优人通 (《国语》) ,鲁季公鸟之妻与饔人通 (昭二十五年传) ,晋栾桓子之妻与室老通 (襄二十一年传) 。上自王家,下及士大夫家,内室秽乱,毫不为怪。于是庶子烝母,孙烝祖母,及以兄嫂为妻,竟出自国人之赞成。 (闵二年传:齐人强招伯(即顽)烝于宣姜。文十六年传:宋人奉公子鲍以因其祖母襄夫人。哀十一年传:卫大叔疾出奔,卫人立其弟遗,使室其妻孔姞。) 此时之人民,更乌知世间上有所谓廉耻者乎?上有好者下必有甚,无怪民人之淫乱也。或谓中国人民之所以淫乱,实由于男女之界太严,女子不常与宾客交际,故男子以得见女子为异数。且女学未兴,女子殆无知识,男子因视女子为消磨块垒、活动精神之一物。所以男女之界益严,而淫乱愈甚。方今欧美文明之国,女学盛兴,男女相近,毫不为异。且以女子充男学堂教师,充病院看护妇,充邮便、火车、工场、商店、旅馆、浴堂等之委员、司事、写生、佣工,朝夕与男子接近,而犯奸凶杀之事绝少。虽其男子程度较中国为高,亦所以开放之者有术也。彼越王勾践,输淫佚过犯之寡妇于山上,士有忧思者,令游山上以喜其意。 (《吴越春秋》) 固与汉高、淮南之鼓舞英雄同一手段 (汉高祖待英布,帷帐宫室拟于王者。淮南王异国中民家有女者,以待游士而娶之) ,而诲淫实甚焉。然则发达女学,其禁淫之本务矣。
(乙)舆论。舆论莫备于诗。诗人之刺恶,虽以国君贵族之势力,亦言之无所讳忌。斯真三代之直道,中流之砥柱也。若夫恶执政之非时兴作,而有泽门之讴。 (《左》襄十七年传:宋皇国父为大宰,为平公筑台,妨于农收,子罕请俟农功之毕,公弗许。筑者讴曰:泽门之晳,实兴我役。邑中之黔,实慰我心。) 恶贲军之将而有于思之歌,朱儒之诵。 (《左》宣二年传:郑伐宋,宋师败绩,囚华元,宋人赎华元于郑。后宋城,华元为植巡功。城者讴曰: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思音腮。《左》襄四年传:邾人莒人伐鄫,臧纥救鄫。侵邾,败于狐骀。国人诵之曰:臧之狐裘,教我于狐骀。我君小子,朱儒是使。朱儒朱儒,使我败于邾。) 孔子治鲁,而麛裘章甫,前后异辞。子产治郑,而孰杀谁嗣,毁誉迭至。 (《家语》:孔子始用于鲁,鲁人鹥诵之曰:麛裘而鞞,投之无戾。鞞之麛裘,投之无邮。及三月政成,化既行,又诵之曰: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左》襄三十年传:郑子产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亦足见舆论之一班矣。郑国之舆论集于乡校。子产不毁乡校,与人民以议政之权,其卓识为何如哉。战国时说客实为舆论之代表,故民间舆论,无可表见焉。
(丙)忧国爱国。《园桃》忧小国之无政,《黍离》悯周室之颠覆。《匪风》瞻周道,叹天下之无王。《下泉》念周京,伤天下之无霸。此非可泣可歌之诗乎?公山不狃曰:君子违不适仇国,所托也则隐。此非仁人君子之言乎?考春秋亡国五十二,其间仁人义士不少,而能复国仇者,惟遂之因氏、领氏、工娄氏、须遂氏及申包胥而已。然遂之四氏仅能歼齐戍,无补于遂国之亡。而包胥则能使楚国亡而复存,其坚苦卓绝一片热诚,固春秋时之不可多得者。宋儒王伯厚氏以比张子房,洵不诬也。至于盟向之民不肯归郑 (桓七年传) ,阳樊之民不肯从晋 (僖廿五年) ,事虽未成,志足悲已。战国则鲁仲连、王蠋、荆卿、燕太子丹辈,尤具爱国之热诚。至楚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乃有三户亡秦之说。 (《史记·项羽本纪》范增说项羽,言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孔颖达正义:三户津在相州滏阳县界。) 屈子以谗见黜,仍惓惓于楚国,所作《离骚》,忧国爱国之心溢于言表,悱恻动人。影响所及,流风所被,不可消灭。所以秦仅二世而覆,秦之师竟发起于楚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