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一个关于对话的定义出自著名的剧作家和编剧——约翰·霍华德·劳森。我得补充一句,他是麦卡锡时代黑名单 上的一员。在《剧作理论与技巧》( Theory and Technique of Playwriting )一书中,劳森指出,戏剧对话应该永远都是“动作的压缩与延展”。
劳森认为,说话行为“由能量而非惰性所驱动”。因此,戏剧中的言说“正如在生活中一样,旨在拓宽行动的范围。它能够阻止并延展人们的所作所为;还能增加行为的强度。人们在某种情境中感受到的情绪,是从他们对于其范围和意义的感知中生发而来的”。
如果你把说话视作一种行动,就可以避免写出那种乏味而沉闷的对话。作为行动的言说会提醒你,小说中的人物之所以讲话,是因为他们想要推进自己的目标。
但是,如果我笔下的人物就喜欢说些琐碎的废话,也就是喜欢通过侃大山来打发时间,那该如何是好?
这样一来,你就需要弄清楚,他打发时间的缘由。
是缘于他对某件事感到紧张,还是缘于他试图隐藏一个秘密而极力想要回避真相?
人物口中说出的每一个词和短语,之所以被说出,一定是因为人物想通过它推进自己的目标。
简而言之,人物总有一个“议程”。
有一次,我加入了一个导演组,其中有一位干事专门负责组织重要的会议。每次当他在桌边坐下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进行一次“议程检查”。他会接受大家的建议,判断哪些项目是最相关的,然后按照优先级安排它们的次序。这总是能避免会议成为一次时间上的巨大浪费。
因此,编写炫人耳目的对话,第一个秘诀就是在每一个场景中,为你的人物开展他们各自的“议程检查”。
然后,把这些议程置于各自的反面。
假设你正在写一本小说,主人公是生活在南北战争爆发前夕的一位娇生惯养的南方小姐。在这个故事里,这位小姐(我们就叫她“潘西”好了)笃定心意,想要嫁给一位绅士。
然而问题来了。这位绅士即将迎娶另一位姑娘的消息刚刚公布。现在,潘西必须迅速采取行动,不然就将永远失去她所爱的人。
她谋定了一个计划。在绅士的祖宅,即将举行一场大型的烧烤聚会。潘西打算找机会单独与他对质,强迫他公开自己对她的爱。
这正是玛格丽特·米切尔设计《飘》( Gone With the Wind )的方式。(她同时还很有心地把人物重新命名为斯嘉丽)。
下面让我们进入烧烤聚会的场景。斯嘉丽成功地把她理想中的伴侣艾希礼·威尔克斯引入了图书室。然后呢?她开始说话了。她使用语言作为自己动作的压缩与延展。她有自己的议程,而且毫无避讳。她开门见山,脱口而出:“我爱你!”
那么,艾希礼的议程又是什么呢?作为一名知书达理、品行无瑕的南方绅士,他必须阻止这种谈话继续进行下去。他虽爱着斯嘉丽,但不能说出口,也无法允许自己执着于此。于是,他试着甩出一句不走心的俏皮话:
“你已经把今天所有在场男士的心都收入囊中了,还不够吗?”
但是斯嘉丽没有退却。“艾希礼——艾希礼——告诉我——你必须——噢,现在不要拿我打趣!你的心属于我了吗?噢,我亲爱的,我爱……”
艾希礼把自己的手抵在她的嘴唇上,打断了这次爆发。现在,对峙开始变得真心而热诚起来了。下面是这一场景中的对话,其中并没有穿插任何叙述的成分:
“你不能说这样的话,斯嘉丽!你不能。你不是认真的。你会因为自己说了这些话而恨自己,也会因为我听到了这些话而恨我的!”
“我永远都不可能恨你。我告诉你,我爱你,而且我知道你也在乎我,因为——艾希礼,你在乎我吗?——你在乎,不是吗?”
“是的,我在乎……斯嘉丽,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忘记我们曾说过的这一切?”
“不,我不能。你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你不想——不想娶我吗?”
“我要娶梅兰妮了。父亲会在今夜宣布我们的婚约。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但是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而且应该已经知道很多年了。我从未梦想过你——你是那么美丽,我以为斯图尔特——”
“但是你刚刚还说,你在乎我。”
“我亲爱的,难道你非得让我说出伤害你的话吗?”
斯嘉丽继续使用语言来试图说服他,她的爱比梅兰妮更好。当他始终不为所动后,她改换了策略。
“我会恨你一直到死。”
而当这样也无法达成她的心意时,她停下了言语,决定放弃“行动的压缩与延展”,转而采取真的行动。她扇了艾希礼一巴掌。
艾希礼走出了房间。
斯嘉丽在震怒下把一只搪瓷碗砸在了大理石壁炉台面上。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这有点过了。”
这是来自查尔斯顿的捣蛋鬼瑞德·巴特勒!当她和艾希礼的闹剧发生时,他一直躺在沙发上,没有被发现。
“午后的小憩被一段强塞入耳的吵闹打断,这已经足够糟糕了,然而为何我的生命还要受威胁?”
“先生,你早就应该申明你在这里。”
“是吗?但是你们才是后闯进来的……”
“先生,你太不绅士了。”
“观察力不赖。而你呢,小姐,你也不是什么淑女。”
瑞德·巴特勒这一人物的出现,引入了另一项不同的议程,旨在轻松地嘲讽。他想让斯嘉丽放下她那趾高气扬的架子。当然,她绝无此意。
编写炫人耳目的对话,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就是理清场景中每一个人物的议程,以及议程之间的冲突。在你动笔前,可以稍作片刻停顿,草草地记下场景中每一个人物想要的东西,哪怕如库尔特·冯内古特所说,那只是一杯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