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詹姆斯·斯科特·贝尔至今已出版了超过十五本创意写作指导方面的著作，其中《如何创作炫人耳目的对话》这一本虽然篇幅有限，却以言简意赅的凝练风格和丰富典型的案例呈现脱颖而出，不仅是其个人著作中尤为精彩的一部，在市面上所能找到的对话写作指导书中也堪称翘楚。贝尔长年创作惊悚小说、主持创意写作工作坊并编写创作指导教材的经验，让他明白了什么样的指导书才能为有志成为作家的写作者提供最大的帮助，于是在本书力求目标明晰、指示精准、案例鲜明、解释到位，表现出相当高的有效性和职业性，奉献出一本真正做到读者友好（reader friendly）的著作。

本书虽然看似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大可以当作一本随身携带的指导/训练手册或参考书使用，但其结构完整，布局用心，紧密连贯，既为读者提供了具体而有效的练习和创作工具，也充分表达出作者之于对话写作的观点和态度，亦可作为对话创作的基础教材而详参。

全书可大致分为三个功能不同的板块：前三章提出对话写作的重要性和理论构想；第四到第六章给出提高对话写作的训练方法和技术秘方；最后一章列举对话写作中的基本议题和参考标准。由领入到展开，由理论到训练，由方法到操作，步步为营，不同的读者亦可各取所需：读过贝尔的其他著作而慕名购书的写作者，如果心急，大可以先从第二部分开始阅读应用；而比较成熟的写作者，有难解的疑问，甚至可以直接去第三部分寻找答案；当然，只有从头读起，才能真正领悟贝尔的对话写作艺术并融会贯通，因为他在描述对话的本质和形态时，着眼的是促进完整的叙事写作，背后指向的是一套关于职业写作的认识概念和体系。

对话为何重要？贝尔并没有引用巴赫金令人眼花缭乱的对话理论为自己徒增声势，而是开篇单刀直入地表示：如果你的对话不够吸引人，在投稿的初审阶段就要被编辑毙掉。想以写作为职业？先把对话练好。

在某种意义上，对话决定着一部手稿的下限。如果一部手稿的情节和结构安排不当，不可能孕生出理想的对话；而即使作者已经构思出很好的故事，如果对话平淡如水或惹人厌烦，这部作品也很难及格。反之，如果一部手稿中的对话像模像样，那么整体的质量也不会太差。贝尔用异常简短的篇幅强调对话的重要性，却以直白的逻辑表示：这是一本写作者的必备手册。

在贝尔看来，能够吸引住编辑和读者的精彩对话必须具备两个基本要素：议程（agenda）和冲突（conflict）。议程即为一个人的目标和计划，两个或多个对话者议程交叉相悖，便可以导致冲突。有了冲突，对话才有了基本的活力，才能够提供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而并非乏味的填充。

贝尔在成为惊悚小说家和创意写作训练师之前，曾是一名律师。由法律行业转为惊悚小说作家绝非孤例，如著名的辛普森杀妻案公诉官玛莎·克拉克。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出，法庭辩论的经验对于他们的对话写作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也许因此在以冲突为核心的惊悚小说创作中占据了先天的优势。贝尔以一种后知后觉的姿态，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对话创作中经历的挫折历程记录整理在册，总结出：“……伟大的脚本能够让精彩贯穿始终，因为他笔下所有的人物，每一个人，都在追逐着某样东西。同时，他们被置于各自恰当的位置，从而得以随时在每两个人物之间发生冲突。这正是对话炫人耳目的重大秘诀。”

有的读者或许会问：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对话并不总是充满冲突，这样刻意制造冲突是不是会影响真实的感觉？

贝尔明确表示，小说、剧本乃至非虚构叙事文学的创作，都不是为了复制真实，而是“利用感觉上似乎真实的东西来创造一种想要实现的效果。”通过制造有冲突性的对话，拴住读者，让他们进入你笔下的世界，去那里寻找你想要传达的真实，这正是炫人耳目的对话的价值所在。

当然，对话绝不仅仅是一个噱头或引子，贝尔指出，它在小说中有五种具体的功能：呈现故事信息、展示人物、奠定基调、设计场景和传达主题。但是，“它不应该作为一种向读者提供信息的偷懒方式来使用，也不应该用来宣扬作者的世界观。”只有以恰当的方式使用对话，才能在这些具体功能的实现中发挥对话的价值。其中涉及具体的词汇选择、语法应用、地域性和同伴群体的表达、冲突的调节和节奏的掌控诸般细节，书中自有交代。

在明确好的对话是什么以及不是什么之后，贝尔给出了五套针对对话的写作训练、四种加强对话中冲突和张力的方法以及十一个塑造精彩对话的最佳工具。这些都是真正有效的提示，步骤与材料兼备，附以从实践中总结而来的注意事项，是本书可以随着阅读无限增厚的一个部分。也是读者主动参与的核心部分。

具体的细节不便在此剧透。但贝尔文中的一句勉励之语不妨提前告知：“这样做很辛苦，但是成为一个更好的小说作家本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随着你不断练习对话的‘肌肉’，你的每一页文字也会变得更加强壮。”

贝尔很聪明地把对话写作中的“十大议题”放在全书的末尾呈现。这些议题包括：标点，引语源、副词、动作标签，方言，背景故事，内部对话，实验，咒骂，主题式对话，喜剧调剂和旧时期对话。可见这是对话写作中最为基础的话题，然而零碎、烦琐，如果放在全书的开头，很容易让读者失去方向感或心生腻烦，而放在最后却成为绝好的参考内容。贝尔为每一个议题提供了解决方案，建议拥有此书的读者在写作过程中，有需要的时候翻阅查询。

除了精心的布局和完整的结构，本书的语言风格和案例排选也可圈可点，不乏亮眼之处。

贝尔的好莱坞经历，让他得以在行文中穿插各种有趣的“行话”，如用“鼻尖上的对话”形容没有惊喜的平淡对话。同时，他自己也创造出形象的“术语”，如“坐下来喝杯咖啡场景”和“冥想式开篇”，等等，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别有一番魅力。然而最为可贵的一点，是贝尔的语言直白、简练。不重复、不婉转、不隐晦，单刀直入，顺流而下，阅读时有种停不下来的感觉，又常常希望读到更多文字，却发现其实说过的已经足够明白。可谓有效、职业。

这种感觉也出现在贝尔的举例方式中。对于每一个问题，他几乎只举一个例子，却足够有代表性，能够完全呈现和补充想要表达的观点。如他对于《飘》《马耳他雄鹰》和海明威的引用，截取的篇幅常常很短，却恰好能够说明对应的问题。当然，这些例子在他自己其他的写作指导书中也不乏反复利用，或许比任何人更熟稔于心。他自己编造的反例，更加凝练而令人印象深刻，比如在第三章中，他为了说明什么叫作“把信息笨拙地塞给读者”，编造了这样一句对话：“你好，阿瑟，来自巴尔的摩的我的家庭医生，快走进我在知更鸟巷的这座房子里吧！”并配以一句干净利落的解释：“在这里，两个人物彼此心知肚明的信息被口述出来，破坏了小说真实感的幻象。”

本书虽篇幅有限，却考虑到对话写作中的各种情况。如果你在看美剧《纸牌屋》，认为男主角自言自语解释剧情和心理的说话方式不符合贝尔的标准，那么不要忘了书中早对此专辟一节讨论，只不过使用的例子换成了他熟悉的《马耳他雄鹰》。一部作品中的每一句对话不可能都成为令人难忘的经典，我们要做的是要在保持平均水准的基础上，发挥各自的天才。用贝尔的话就说：“在你的对话中，什么时候采用哪种策略，都由你说了算。只是一定要有意为之。像管弦乐队指挥手中的指挥棒一样运用对话。放慢、提速，谱写乐章。”

这本小书得以译成，首先要感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陈曦编辑的信任，与她的合作向来相当愉快。我翻译此书的主要时段，恰值在北海与父母共度春节之时，正是他们对我的照顾和宽容，使我得以在温暖而安静的海边一笔一笔地写下翻译的文字。我要感谢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周旻，她是我每一次翻译的想象读者，从而让我不得不对翻译格外负责。我的朋友李惠、杨帆、赵烨和魏宇在困难时给我无限的帮助和支持，我向他们致谢。

最后有一点需要澄清：虽然本书原来的副标题为“能够提高你任何手稿的最快途径”，却并不能帮你写成《论语》或《斐多篇》。但如果你是一位小说家、剧本创作者或者回忆录作家，换句话说，一切叙事文学的作者，我推荐这本小册子作为你首选的伴侣。

修佳明
2016年9月于万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