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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品与学问

法国十六世纪有一个大文学家,叫做拉勃莱 ,在他的名著《伽尔刚蒂亚与邦太葛吕哀》( Gargantua et Pantagruel ,《巨人传》) 中,描写邦太葛吕哀所受的理想教育,在量和质上都是浩博得令人出惊,使近世教育家听了都要攻击,说这种教育把青年人的脑力消耗过度,有害他们精神的健康。拉勃莱要教他文中的主人知道一切所可能知道的事情,而他的记忆能自动地应付并解答随时发生的问题。邦太葛吕哀的智识领域,可以用中国旧小说上几句老话来形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靡所不通。而且他还有不醉之量,抱着伊壁鸠鲁派的乐天主义,杯酒消愁;高兴的时候,更能竞走击剑,有古希腊士风:那简直是个文武全才的英雄好汉了。

其实,怀抱这种理想的,不特在近世文明发轫的十六世纪有拉勃莱这样的人,即在十八世纪,亦有卢梭的《爱弥儿》;在二十世纪,亦有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典型的表现。自然,后者的学说及其实施方法较之十六世纪是大不相同了,在科学的观点上,也可说是进步了;但其出于打造“完人”的热诚的理想,则大家原无二致。

他们——这许多理想家——所祈望的人物,实际上有没有出现过呢?

如果是有的,那么,一定要推莱沃那·特·文西为最完全的代表了。

一四八六年,拉勃莱还在摇篮里的时候,特·文西已经三十多岁了。那时代的有名学者毕克·特·拉·米朗陶尔 (Pic de la Mirandola,1463—1494,皮克·特·拉·米兰多拉) 曾列举一切学问范围以内的问题九百个,征求全世界学者的答案。这个故事不禁令人想起一个更古的传说。据柏拉图记载,希腊诡辩学者郗比亚斯 (希庇亚斯) ,在奥林匹克大祭的集会中,向着世界各地的代表历举他的才能。他朗诵他的史诗、悲剧、抒情诗。他的靴子、刀、水瓶,都是他自己制的。的确,他并没有以获得什么竞走、角力等的锦标自豪,不像拉勃莱的邦太葛吕哀,除了在文艺与科学方面是一个博学者外,他还是一个善于骑马、赛跑、击剑的运动家。

《自画像》,1512

红铅粉笔,意大利都灵图书馆

上面说过,在拉勃莱之外,还有卢梭、罗曼·罗兰等都曾抱过这种创造“完人”的理想,就是说每个时代的人类都曾做过这美妙的梦。无疑的,意大利民族,在文艺复兴时,尤其梦想一类各种官能全都完满地发展的人。他们并主张第一还要有“和谐”来主持,方能使一个人的身体的发展与精神的发展两不妨害而相得益彰。

在文艺复兴期,身心和谐,各种官能达到均衡的发展的人群中,莱沃那尤其是一个惊人的代表。

特·文西于一四五二年生于翡冷翠附近的一个小城中,那个城的名字就是他的姓——文西 (Vinci)。 他的父亲是城中的画吏。莱沃那最初进了当时的名雕刻家梵洛几沃 (韦罗基奥) 的工作室。

迄一四八三年他三十一岁时为止,特·文西一直住在翡冷翠。之后他到弥兰大公府中服务,直到一四九九年方才他去。这十六年是特·文西一生创作最丰富的时期。

从此以后他到处漂流。一五〇一年他到佛尼市,一五〇七年又回弥兰,一五一三年去罗马,依教皇雷翁十世,一五一五年以后,他离开意大利赴巴黎。法王法朗梭阿一世款以上宾之礼。一五一九年,文西即逝世于客地。据传说所云,他临死时,法王亲自来向他告别。

这种流浪生涯是当时许多艺术家所共有的。他们忍受一种高贵的劳役生活。梵·爱克 (Van Eyck,凡·艾克) 在蒲尔高 (勃艮第) 诸侯那里,吕朋斯在公乐葛宫中都是如此。可是最有度量的保护人也不过当他们是稀有的工人,似乎只有法朗梭阿一世之于文西,是抱着特别的敬爱之情。

史家兼艺术家伐萨利,在文西死后半世纪左右写他的传记,它的开始是这样虔诚的词句:“有时候,上帝赋人以最美妙的天资,而且是毫无限制地集美丽、妩媚、才能于一身。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他的行为总是值得人家的赞赏,人家很觉得这是上帝在他灵魂中活动,他的艺术已不是人间的艺术了。莱沃那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伐萨利认识不少亲见过莱沃那的人,他从他们那里采集得人家称颂莱沃那的许多特点:“他把马蹄钉或钟锤在掌中捏成一块铝片——邦太葛吕哀不能比他更优胜了——他的光辉四射的美貌、生气勃勃的仪表,使最抑郁的人见了会恢复宁静;他的谈吐会说服最倔强的人;他的力量能够控制最强烈的愤怒。”

莱沃那还是一个动人的歌者。他到弥兰时,在大公吕杜维克·史福扎 (Ludowic Sforza,卢多维克·斯福查) 宫中,用一种自己发明的乐器——形如马首一般的古琴——参加某次音乐竞赛。他又表现了他歌唱的才能,尤其是随时即兴表演的本领,使大公吕杜维克·史福扎立刻宠视他。

他的服饰为当时的服装的模型。弥兰、翡冷翠、巴黎,举行什么庆祝节会的时候,总要请他主持布置的事情。

他是画家,历史上有数的天才画家。他是《瑶公特》《最后之晚餐》《圣约翰-巴底斯脱》《圣安纳》 (《圣安妮》) 等名画的作者。他是雕刻家,他为史福扎大公所造的一座骑像,当时被公认为神品。他是建筑家、工程师。他为各地制订引水灌溉的计划。总而言之,他是一个第一流的学者。

一四八三年,莱沃那决意离开翡冷翠去依附弥兰大公,先写了一封奇特的信给大公。在这封信里(此信保存至今),他像商人一般,天真地描写他所能做的一切;他说他可以教大公知道只有他个人所知道的一切秘密;他有方法造最轻便的桥用来追逐敌军;也有方法造最坚固的桥不怕敌人轰炸;他会在围攻城市时使河水干涸;他有毁坏炮台基础的秘法;他能造放射燃烧物的大炮;他会造架载大炮的铁甲车,可以冲入敌阵,破坏最坚固的阵线,使后队的步兵得以易于前进。

如果是海战,他还可以造能抵御最猛烈的炮火的战舰,以及在当时不知名字的新武器。

在太平的时代,他将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建筑家,他会开掘运河,把这一省的水引到别一省去。

他在那封信里也讲起他的绘画与雕塑的才能,但他只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叙述,似乎他只在意他的工程师的能力。

《施洗者圣约翰》,1513—1516

板面油画,巴黎卢浮宫

《圣母子与圣安妮》,1510

板面油画,巴黎卢浮宫

这封毛遂自荐的信不是令人以为是在听郗比亚斯在奥林配克 (奥林匹克) 场中的演说吗?不是令人疑惑它是上文所述的毕克·特·拉·米朗陶尔所出的九百问题的回声吗?

文西真是一个怪才。他是一个“知道许多秘密的人”。这句话在他那封信中重复提过好几次。他保藏他的秘密,唯恐有人偷窃,所以他有许多手写的稿本是反写的,从右面到左面,必得用了镜子反映出来才能读。这些手迹在巴黎、伦敦及私人图书馆中都还被保存着。他曾说他用这种方法写的书有一百二十部之多。

十五世纪,还是没有进入近代科学境域的时代。那时正在慢慢地排脱盲目的信仰与对神迹的祈盼。弥兰大公夫人的医生,仍想用讲述某种神奇的故事来医治她的病。所以,如果莱沃那的思想中存留着若干迷信的观念,亦是毫不足怪的。但他究竟是当时的先驱者,他已经具有毫无利害观念的好奇心。对于他,一切都值得加以研究。他的心且随时可以受到感动。伐萨利叙述他在翡冷翠时,常到市集去购买整笼的鸟放生。他放生的情景是非常有趣的:他仔仔细细地观察鸟得以飞翔的身体组织,这是使他极感兴味的问题;他又鉴赏在日光中映耀着的羽毛的复杂的色彩;末了,他看到小鸟们振翼飞去重获自由的情景,心里感到无名的幸福。从这件小小的故事中,可以看出莱沃那的为人的几方面:他是精细的科学家,是爱美的艺术家,又是温婉慈祥、热爱生物的诗人。

邦太葛吕哀所学习的,只是立刻可以见到功效的事物。苏格拉底所懂得的美,只是有用处的:他以为最美的眼睛是视觉最敏锐的。希腊人具有科学的好奇心,只以满足自己为其唯一的目标,还是后来的事。莱沃那·特·文西是太艺术家了——在这个字的最高贵的意义上——他的目光与观念要远大得多。他在那部名著《绘画论》( Traite de Peinture )中写道:“你有没有在阴晦的黄昏,观察过男人和女人们的脸?在没有太阳的微光中,它们显得何等柔和!在这种时间,当你回到家里,趁你保有这印象的时候,赶快把它们描绘下来罢。”文西相信美的目标,美的终极,就在“美”本身,正如科学家对于一件学问的兴趣即在这学问本身一般。

这个爱美的梦想者、慈祥的诗人,同时又有一个十分科学的头脑。他永远想使他的观察更为深刻,更为透彻,并在纷繁的宇宙中,寻出若干律令。在这一点上,他远离了中世纪而开近世科学的晨光熹微的局面。

他的思想的包容性在历史上是极少见的。博学者的分析力与艺术家的易感性是如何难得地融合在一起!莱沃那的极少数的作品,应当视作联合几种官能的结晶品,这几种官能便是:观察的器官,善感的心灵,创造的想象力。世界上所存留的文西的真迹不到十件,而几乎完全是小幅的。有几幅还是未完之作。

《维特鲁威人》,1492

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

莱沃那作《最后之晚餐》一画,已费了四年的光阴,没有一个人物不是经过他长久而仔细的研究的。弥盖朗琪罗在五年之中把西施庭寺的整个天顶都画好了;拉斐尔,在三十七岁那年夭折的时候,已经完成了无数的杰作。拉斐尔只是一个画家,谁也不会说他除了绘画之外赋有如何卓越奇特的智慧。弥盖朗琪罗是一个大诗人、大思想家,但他除了西施庭寺的天顶画与壁画以外,也只留存下一些未完成的作品。莱沃那,是大艺术家,同时是渊博的学者,只造就了极少数的画。由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超乎绘画领域的重要结论:一个伟大的艺人,当他的作品是大得无名 引用李尔克 [里尔克] 形容罗丹的话 的时候,他好像在表露他一种盲目的如莱沃那在《绘画论》中写着:“当作品超越判断的时候,表示判断是何等薄弱。作品超越了判断,那是更糟。判断超越了作品才是完满。如果一个青年觉得有这种情形,无疑地他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他的作品不会多,但饱含着优点。”这几句就在说他自己。他对于他的由想象孕育成的境界,有明白清楚的了解,“理想”对他说的话,如是热烈,如是确切,使他觉得老是无法实现。他的判断永远超过作品。

而且,他的艺术家的意识又是如何坚强,对于他的荣誉与尊严的顾虑又是如何深切,他毫不惋惜地毁坏一切他所认为不完美的作品。“由你的判断或别人的判断,使你发现你的作品中有何缺点,你应当改正,而不应当把这样一件作品陈列在公众面前。你绝不要想在别件作品中再行改正而宽恕了自己。绘画并不像音乐般会隐灭。你的画将永远在那里证明你的愚昧。”

他的作品稀少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科学精神只想发现一种定律而不大顾虑到实施。目标本身较之追求目标更能引起他的兴味。他如那些穷得饿死的发明家一样,并不想去利用他自己的发明。他的那张壁画《安琪亚利战》 (《安加利之战》) ,因为他要试验一种新的外层油,就此丢弃了。他连这张画的稿样都不愿保存。教皇雷翁十世委他作另一幅画时,他就去采集野草,蒸馏草露,以备再做一种新的外层油。因此,教皇对人说:“这个人不会有何成就,既然他没有开始已经想到结尾。”(按:外层油乃一画完工后涂在表面的油)

他的画,他的手写的稿本,上面都涂满各色各种的素描,足见他的心灵永远在清醒的境地之中。这些素描中有习作,有图样,有草稿,一切占据他头脑的事物。

他的广博的学问、理想和感情平均地发展到顶点,莱沃那·特·文西确是文艺复兴的最完全的一个代表。

有时候,对科学的兴味浓厚到使他不愿提笔,但绘画究竟是他最爱好的事业。他也像在研究别的学问时一样,想努力把绘画打造成一种科学。那时弥兰有一个绘画学院,特·文西在那里实现了他的理想之一部分。他除了教学生实习外,更替他们写了许多专论,《绘画论》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部。全书共分十九章,包括远近、透视、素描、模塑、解剖,以及当时艺术上的全部问题。这本书对于我们有两重意味:第一教我们明了绘画上的许多实际问题,第二使我们懂得文西对于艺术的观念。

他以为画家依据眼睛的判断而工作,如果不经过理性的推敲,那么他所观察到的世界,无异于一面镜子,虽能映出最细微的色相却不明白它们的要素。因此他主张对于一切艺术,个人的观照必须扩张到理性的境界内。假如一种研究,不是把教学的抽象的论理当作根据的,便算不得科学。这种思想确已经超越了他的时代。

在荷兰风景画出现前一百五十年,在大家将风景视作无关重要的装饰的时候,莱沃那已感到大自然的动人的魔力。《瑶公特》的背景,不是一幅可以独立的风景画吗?在这一点上,他亦是时代的先驱者。

他的时代,本是一般画家致全力于技巧,要求明暗、透视、解剖都有完满的表现的时代;他自己又是对于这些技术有独到的研究的人;然而他把艺术的鹄的放在这一切技巧之外,他要艺术成为人类热情的唯一的表白。各种技术的智识不过是最有力的工具而已。

这样地,十五世纪的清明的理智、美的爱好、温婉的心情,由莱沃那·特·文西达到登峰造极的表现。 XHMLuoSThoXuS2gPuH9AirUaxFCCla2F7FH4WVXWBb7JYkx2tJzteXu/yvygkEU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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