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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

有个自作聪明的法国人尚福尔 说,偶然不过是“天意”的绰号。

这种取巧的警句犯了乞题谬误,目的只是要掩盖那个令人不悦的真相:人世间,偶然即便没有起到决定性作用,至少也有重要影响。但这种想法也算情有可原。有时候的确会发生一连串的巧合,难免让人把偶然当成“天意”的安排。

迪米崔·马克洛普洛斯的故事就是一例。

像拉蒂默这样的人居然会听说迪米崔这样的人,单是这一点就很不可思议。不仅如此,他还亲眼见到了迪米崔的尸体,进而浪费几个星期的宝贵时间打听此人不可告人的过去,最终还因为一个罪犯对室内设计的奇特品位而捡回一条命。总之一切荒唐古怪,叫人称奇。

但事实如此,如果连同事件中的其他事实一并考虑,那就很难让人不去感叹冥冥中自有安排。事情过于荒唐,似乎用“偶然”“巧合”是说不通的。对于怀疑论者,只有一个解释可以聊以自慰:倘若真的存在超乎人类的“法则”,那么其执法者的效率却次于人类。选中拉蒂默来做执法工具,这么做的只能是白痴。

查尔斯·拉蒂默成年后,15年间一直在英国一所二流大学担任政治经济学讲师。到三十五岁时,他出版了三本著作。第一本研究蒲鲁东对19世纪意大利政治思想的影响;第二本题为《1875年的哥达纲领》;第三本分析罗森伯格《20世纪的神话》的经济意义

当时他刚校对完最后这本大部头,和民族社会主义理论及其先知罗森伯格博士的短暂接触令他深感抑郁,为了放松心情,他动笔写了第一本侦探小说。

《该死的铁锹》一出版就大获成功。随后《是我,苍蝇说》 和《凶器》相继问世。利用闲暇时间创作侦探小说的大学教授数不胜数,不过真正做到以此为生的只有寥寥几个不惹眼的。这样一来,他当上名副其实的职业作家也许就是早晚的事。促成这个决定的原因有三:首先是他在所谓的原则问题上和学校当局产生分歧。二是身体原因。三是他恰好还没有娶妻。《一息尚存》出版不久后,他生了一场病,导致身心俱疲。如此一来,他带着些许不情愿递上了辞职信,之后就出了国,晒着太阳去完成他的第五本探案小说。

第六本书刚完成一周,他就动身去了土耳其。他已经在雅典城里城外住了一年,打算换个环境。这时候他的身体大有起色,但英国的秋天并不令人向往。于是他听从一个希腊朋友的建议,从比雷埃夫斯港搭汽船到了伊斯坦布尔。

就在伊斯坦布尔,他从哈基上校口中第一次听说了迪米崔。

介绍信这东西着实令人尴尬。持信人和写信人大多只是点头之交,写信人和收信人甚至可能素不相识。介绍信给三者都带来满意的结果,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拉蒂默持有的几封介绍信中,有一封是写给查韦斯夫人的。他得知这位夫人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一幢别墅里。抵达三天后,他写信请求造访,对方寄来一份请帖,请他光临别墅,参加为期四天的聚会。他略感为难地答应了。

对查韦斯夫人而言,通往和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路都可以说是用金子铺成的。她是个相貌姣好的土耳其妇人,傍上了一个做肉类生意的阿根廷富商,成功地结婚又离婚,之后用这两笔交易赚来的零头买下了土耳其贵族住过的一座小宫殿。宫殿坐落在一处海湾,位置偏远,景色美不胜收。除了供水量连九间浴室中的一间都不够以外,设施尽善尽美。拉蒂默从来没享受过这般奢华,要不是碍于其他客人,还有女主人稍有不满就狠狠掌掴下人的土耳其作风,他一定十分尽兴。

其他客人包括两个聒噪的马赛人、三个意大利人、两个年轻的土耳其海军军官及各自的现任“未婚妻”,再就是各色各样的伊斯坦布尔商人夫妇。客人的主要节目就是享用查韦斯夫人仿佛取之不尽的荷兰琴酒,以及伴着留声机的音乐跳舞;一个下人没完没了地放唱片,也不管客人是不是在跳舞。拉蒂默借口身体欠佳,推掉了大部分的祝酒和跳舞。大家也不以为意。

住到最后一天,傍晚时分,他坐在远离乐声、爬满葡萄藤的凉台边,看见一辆大敞篷车沿着别墅前长长的土路颠簸而来。汽车呼啸着开进楼下的庭院,还没停稳,后坐的乘客就一把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这个高个子男人脸颊瘦削而紧实,淡棕色的皮肤衬着剪成普鲁士风格 的银发,相得益彰。窄额骨、长鹰钩鼻、薄嘴唇,让他依稀有种猛禽的神态。拉蒂默猜测他一定不止五十岁,于是仔细观察起剪裁合身的军服下摆,寻找紧身衣的蛛丝马迹。

他看见高个子军官从衣袖里抽出一方丝质手帕,掸去完美无瑕的漆革马靴上看不见的灰尘,无赖似的把帽子一歪,接着迈开大步,走出了拉蒂默的视线。别墅里响起门铃声。

这位客人就是哈基上校。他在宾客间如鱼得水。才过一刻钟,查韦斯夫人就做出一副腼腆而茫然的神色,显然是在示意众位客人,她对上校的不请自来束手无策,接着又把对方引到凉台,向众人一一介绍。哈基上校笑容可掬、大献殷勤,又是立正敬礼,又是吻手鞠躬,回应海军军官的军礼,色眯眯地盯着几个商人的妻子。这番表演叫拉蒂默看入了迷,等介绍到他的时候,乍一听见自己的名字,他不禁吓了一跳。哈基上校握住他的手,热情地上下摇晃。

“老兄,认识您真是太荣幸了。”

查韦斯夫人用法语说:“哈基上校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哈基上校也用法语谦虚道:“认得几个词而已。”

拉蒂默友善地望着他那对浅灰色的眼睛:“幸会。”

“回见——祝您一切顺利。”上校严肃地客套一句,随即对一个身材结实的泳装女郎行吻手礼,同时用目光品评起来。

拉蒂默再次和上校交谈时,夜已经很深了。上校给聚会添了不少活力,他插科打诨,笑声爽朗,和太太们明目张胆地调笑,对小姐们则稍加收敛。他几次和拉蒂默目光相对,总是不以为然地咧嘴一笑,用这副笑容告诉对方:“我不得不扮演这个傻瓜角色——免得叫大家扫兴嘛。可不要以为我乐在其中。”晚饭后又过了很久,客人们对跳舞的兴趣有所消减,纷纷去关注一局男女混合脱衣扑克,这时上校挽起拉蒂默的胳膊,带他走到凉台。

上校用法语说:“拉蒂默先生,千万见谅——我非常想跟您聊一会儿。那些女人哪——咻!”他掏出烟盒,递到拉蒂默鼻子底下,“来支烟吧?”

“谢谢。”

哈基上校回头看了一眼,说:“对面更清净些。”两人朝凉台另一头走去,哈基上校边走边说:“告诉您吧,我今天特地过来,就是想认识您。女主人告诉我说您在这儿做客,我实在抗拒不了这个诱惑,因为我非常欣赏您的作品。”

拉蒂默含混地谦虚两句。他深感为难,因为他不清楚上校指的是他的政治经济著作还是侦探小说。有一次,一个和气的老教授表示很喜欢他“上一部”作品,他就问对方喜欢尸体中枪还是钝器击打,结果老先生大吃一惊,十分不悦。要是开口问哈基上校指的是哪类书,倒显得自己乔张做致。

好在哈基上校没等他发问,就接着说:“不管新出了什么侦探小说,我都找人安排从巴黎寄过来。我只读侦探小说。欢迎您来看看我的藏书。我尤其喜欢英美作家的作品。凡是优秀的作品都有法语译本。至于法国作家呢,我没有共鸣。法国文化孕育不出一流的侦探小说。我刚刚拜读了您那本《该死的铁锹》。了不起!只是恕我不太理解书名的含义。”

拉蒂默花了好一会儿工夫,用法语解释“呼铲曰锹”的意思,又翻译书名中的双关语;这其实已经为(那些有心思的读者)猜中凶手身份给出了重要线索。

哈基上校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但还没等他说到关键,就点着头说:“对,我懂了,这下我明白了。”

拉蒂默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时哈基上校却说:“先生,不知道这星期您是否能赏光和我吃顿午饭?”他又神秘兮兮地说,“我说不定能帮到您。”

拉蒂默想不出哈基上校能帮上他什么忙,不过回答说很乐意赴约。两个人约定三天后在佩拉宫酒店 见面。

拉蒂默并没有把午饭之约放在心上,直到前一天晚上,他和所属银行的伊斯坦布尔分行经理柯林森坐在酒店大堂聊天时提起这个人。

在拉蒂默看来,柯林森为人和善,可惜言语无味。他张嘴闭嘴几乎都是伊斯坦布尔那些英美侨民的八卦,譬如:“你认得菲茨威廉夫妇吗?不认识?可惜了,你准喜欢他们。就说前两天吧……”对于凯末尔·阿塔土克的经济改革,他却一问三不知。

拉蒂默听柯林森念叨起某个美国汽车商人的土耳其太太如何风流,之后开口问:“对了,你认不认得一位哈基上校?”

“哈基?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人?”

“我明天要和他吃午饭。”

柯林森眉毛一挑。“真的假的,老天爷!”他挠了挠下巴,“这个嘛,我听说过他。”他犹豫片刻,“哈基是那种人,在这里大名鼎鼎,但是你又打听不出什么关于他的事。他是那种幕后人物,这意思你明白吧。他比安卡拉许多所谓的要人还有分量。 919年,他是加齐1在安纳托利亚的亲信之一,是临时政府代表。我那时候就听说过他的种种传闻。都说他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魔,还有的说他折磨犯人。不过这种事两边都干过,我敢说是苏丹的手下先挑起来的。我还听说,他能一口气喝掉两瓶苏格兰威士忌,还毫无醉意。这我可不信。你怎么会认识他?”

拉蒂默解释了来龙去脉,然后问:“他是做什么的?我弄不懂这些军服。”

柯林森耸耸肩膀:“这个嘛,据权威消息,他是秘密警察头目,不过这八成也是谣传。这地方就属这一点最糟糕。俱乐部里说什么,一个字都不能信。这不,前两天……”

如此一来,拉蒂默第二天去赴约时就比最初多了几分热忱。据他判断,哈基上校颇有几分流氓习气,柯林森模棱两可的消息似乎也证实了他的看法。

上校迟到了20分钟,一边连声道歉,一边匆忙把客人直接请进饭店。他说:“咱们必须马上来一杯威士忌苏打。”接着就扯着嗓子要了一瓶“尊尼”。

席间,上校大半时间都在讲他读过的侦探小说,他对每一本的评价、对书中人物的见解,还有他对用枪杀人的凶手的偏爱。等肘边的威士忌快见底了,草莓冰激凌上桌,他冲桌子对面的拉蒂默探过身子。

“拉蒂默先生,”他还是那句话,“我想我能帮上您。”

拉蒂默一时间想入非非,以为上校要介绍他去土耳其情报处工作,但他只说:“您太客气了。”

哈基上校接着说:“我的抱负,就是自己写一本优秀的侦探小说。我常常想,要是有时间,我就做得到。这也是麻烦所在——时间。我已经想开了。不过呢……”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

拉蒂默等着他说下去。这种觉得只要有时间就有本事写侦探小说的人,他经常遇见。

“不过呢,”上校接着说,“情节我已经构思好了。我希望把这个故事当作礼物送给您。”

拉蒂默回答说,上校实在太客气了。

上校大手一挥,表示不用感谢他。“拉蒂默先生,您的作品带给我许多乐趣。我很高兴能把这个想法当成礼物送给您,供您创作下一本小说。我自己没有时间去写,再说,”他慷慨地说,“和我自己用相比,给您才是物尽其用。”

拉蒂默语无伦次地喃喃致谢。

东道主用那双灰眼睛凝视着拉蒂默,接着说:“故事发生在一座英国乡间别墅,主人是富有的罗宾逊勋爵。一群客人聚在别墅过英式周末,其间,罗宾逊勋爵被发现坐在书房椅子上——太阳穴中枪。伤口有烧伤的痕迹。桌子上流了一摊血,把旁边的稿纸浸透了。这张稿纸是勋爵来不及签字的新遗嘱。旧遗嘱中,勋爵把财产平均分给六个亲戚。这六个人也都在客人之中。碍于凶手这颗子弹而未能签字的新遗嘱,则把所有财产留给了其中一个人。因此——”他举着冰激凌勺子一指,像指认凶手似的,“凶手就是剩下那五个人中的一个。这个推断合乎逻辑,对吧?”

拉蒂默嘴巴一张,又赶紧闭上,只点点头。

哈基上校得意地咧嘴一笑:“这是个障眼法。”

“障眼法?”

“这些嫌疑人都不是真凶,杀死勋爵的是管家,因为勋爵勾引了他的妻子!您觉得如何?”

“的确是别出心裁。”

东道主心满意足地倚在座位上,抚了抚束腰外衣:“这不过是个障眼法,不过我很高兴您能欣赏。当然啦,细节我全都想好了。警察是苏格兰场高级警督,他勾引了其中一个嫌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也是为了帮她洗清嫌疑才把案子破了。很艺术。不过我说过,我全都写下来了。”

拉蒂默诚恳地说:“我很乐意读一读您的笔记。”

“我就盼着您说这句话。您赶时间吗?”

“一点也不赶。”

“那不如跟我回办公室,我把草稿拿给您看。是用法语写的。”

拉蒂默只犹豫了片刻。他没有更好的消遣,而且他对哈基上校的办公室十分好奇。

“我很乐意跟您过去。”

上校的办公室设在加拉塔区一栋建筑的顶层,看起来这里本是座廉价旅馆,不过一进到里面就知道,这绝对是政府大楼。他们走到走廊尽头,来到一间宽敞的办公室。进去的时候,一个穿制服的秘书正伏案工作,他一看到上校,立刻站直身子,脚跟一碰,说了一句土耳其语。上校回答了一句,点头示意他出去。拉蒂默环顾四周,看见书桌旁摆着几把小椅子,还有一台美国饮水机。墙上没有装饰,地上铺着椰棕地毯,窗外挂着长条的绿色格栅,遮挡了大半阳光。刚才在车里十分闷热,拉蒂默此时觉得凉快不少。

上校挥手示意他坐下,又递过一支烟,之后拉开抽屉,翻了半天,最后抽出一两页纸递给他。字是打印上去的。

“这就是了,拉蒂默先生。我想了个题目,叫《染血的遗嘱之谜》,不过我认为还不够恰当。我发现最好的书名都被用光了。不过我还会想出别的名字。请您过目,并且不必有忌讳,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说。要是对细节有什么改动意见,我一定采纳。”

拉蒂默接过稿纸,上校则坐在桌子一角,晃着长腿;那双靴子锃光瓦亮。

拉蒂默读了两遍才放下稿纸。他为自己而惭愧,因为他其间好几次忍不住想笑。他真不该来这一趟。可既然已经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告辞。

他缓缓地说:“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建议。当然了,得仔细斟酌一番,不然很容易在这类细节上出错。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啦。譬如英国的法律程序……”

“不错,不错,当然了,”哈基上校顺着桌角一滑,坐在椅子上,“不过您看能用得上吧?”

拉蒂默答非所问:“您如此慷慨,我非常感激。”

“不值一提。等书出版了,送我一本就行。”他椅子一转,拿起话筒,“我叫人复印一份给您。”

拉蒂默向后倚着身子。哎,总算结束了!复印用不了太久。他听上校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几句话,看见他眉头一皱。上校放下电话,转身对着他。

“我有一件小事需要处理一下,请见谅。”

“请便。”

上校把一份厚厚的手风琴式文件夹拉到面前,翻找里面的文件,接着抽出一张纸来,目光从上向下移动。这时候,那个穿制服的秘书敲门走进来,他胳膊下夹着一个薄薄的黄色文件夹。上校接过文件夹,放在面前,又交代一句,就把《染血的遗嘱之谜》交给了秘书。对方脚跟一并,出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拉蒂默假装全神贯注地抽烟,眼光则瞟向书桌。哈基上校正慢慢地翻看文件夹里的东西,脸上的神色是拉蒂默之前没见过的。那是专家在处理他了如指掌的业务。他的神情专注又平静,拉蒂默不由得联想到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猫,正在掂量一只经验不足的小鼠。那一刻,他对哈基上校刮目相看。他本来有点可怜对方,就像看到一个人不自觉出丑,忍不住觉得可怜。他这时才明白,哈基上校根本不需要这种同情。拉蒂默看着他用略微发黄的细长手指逐页翻看文件,突然想起柯林森说过的那句话:“还有的说他折磨犯人。”他恍然大悟:他第一次看到了哈基上校的真面目。这时,上校抬起头,那双浅灰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拉蒂默的领带。

拉蒂默一时很不自在,怀疑桌子对面的人虽然在凝视他的领带,实际上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时候,上校的眼光向上移动,嘴角略微一咧,让拉蒂默有种偷东西被抓现行的惶恐。

上校开口说:“拉蒂默先生,不知道您是否有兴趣听听真正的杀人凶手的故事?” Njgn8RyFEu4803Y81Rx990xFr+hX3YlyzJIaYqw47L2GM64zjitIXAz5Q8Q6tg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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