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在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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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 之。
车前子儿采呀采,采呀快快采些来 ……车前子儿采呀采,掖起了衣襟兜回来。
这首《芣苢》是古代女子采集野生植物车前子时所唱的歌谣。很有意思。诗很短,只有六句,每句之间,仅有一字之别。内容呢,也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而且响的就是两个字“芣苢”。整首诗读起来朗朗上口,匀净、舒展、清澈、明亮。如果能给它谱曲,配乐,分明就是一首天籁般的童谣。小星星、虫儿飞、马兰花、采芣苢……童年的记忆就这样被唤醒了。
乡村的夜晚总是很黑,可以隐藏很多的秘密。我偷偷地跑到后院,掐下两根车前草的“老鼠尾巴”——花穗,去掉穗上的紫色花药,用一片野菠菜的绿叶子包好,再压上一块大石头。做完这些,我不动声色地跑进屋子。父亲、母亲和哥哥还在忙着做蜜丸,昏暗的煤油灯照着他们温暖的脸。中医讲究膏丹丸散汤,蜜丸是最古老的中药丸剂。需要把中药碾碎,揉进蜂蜜,做成汤圆大小的丸子。这样的蜜丸服用简单,便于携带。做蜜丸不容易。一味味中药先称好,阳光下曝晒干燥,再用碾槽碾碎。单把中药碾碎就要费很多工夫。中医有句话“能过筛子眼,才过喉咙管”。凡是大过筛子眼的药粉就不过关,还得继续碾。成千上万次的碾压,才能把药草变成细细的药面。压好的药面,嗅一下,全是沁鼻的香气,仿佛所有的精华都纷纷溢出。树皮、草根、花朵、种子、阳光、雨露以及大自然的气息扑簌而来。
碾碎药粉这样的重活自然是父亲的事儿。熬蜂蜜得用小火,熬上三天三夜,熬到一滴露珠大的蜂蜜能拉出几丈长的细丝才算成功,这样的技术活自然是母亲的事儿。药粉和蜂蜜准备妥当,才有我和哥哥的事儿。母亲坐在那里“和面”。她把药粉和蜂蜜混合均匀,揉馒头一样揉成一个大面团,再搓成粗细均匀的细长条。父亲拿着小刀把长条切成节,然后放托盘上称重。我负责把称好的药团搓成圆溜溜的小丸子。哥哥呢,因为搓药一不小心就搓成手枪,只能负责包装。正方形的软纸,药丸放进去,四个角一捏就好。包装纸上盖有自制的红色印章。章子是哥哥用红萝卜刻的,有两枚,一枚“十子丸”,一枚“种玉丸”,红艳艳的,非常漂亮。
这“十子丸”和“种玉丸”可不能小看,是我家祖辈们用上百年功夫潜心总结的验方。“十子丸”专治肾虚引起的男性不育,“种玉丸”专治女性排卵不好引起的不孕。别看它们不起眼,不仅托着我家的饭碗,还关系着无数生命的繁衍。
许多静谧的夜晚,我们一家四口就这样组成了简易的流水线,生产着这个世界上最甜蜜的药丸。
做药丸最有趣的其实是聊天。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父亲这会儿话最多,他爱忆苦思甜,爱讲自己当学徒时的光景。那时当徒弟第一步不是看书,是先学中药炮制,晾晒切片、煎煮蒸炒样样都要会,做不好轻则罚跪,重则挨打。十一二岁就要每天把一麻袋一麻袋的中药倒腾来倒腾去,又苦又累。
“再累能有做数学题累吗?”父亲说得正起劲,哥哥常常会突然插上一句。哥哥数学差。他上数学课不听讲,只喜欢瞅着书上的插图画连环画。所有的心思全在画上,成绩哪儿能好呢,及格都少见。为这挨了父亲不少揍。他一插嘴父亲就会瞪他一眼:“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便撇撇嘴不吭声了。父亲有时会扭身对母亲说:“看看你儿子!”母亲瞪一眼父亲:“还不是遗传你的!”
我不说话,捂着嘴巴偷偷地笑,就像捂着内心的那个小秘密。天麻麻亮,我就悄悄地溜了出去。我要看看我的“老鼠尾巴”有没有开花。这是神秘的占卜学,是瞎子舅爷讲古时讲的。“话说第二天早上,鸡刚鸣鸟刚叫,你就掀开大石头,揭掉野菠菜叶,那个‘老鼠尾巴’上若是开了花,那不是花,那是药,说明你中意的人也在中意你,一场好戏就要敲锣打鼓开始登场喽……”这是瞎舅爷的原话。
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还是那么年轻,你无法想象有一天他们会离开。那个时候,我还在憧憬爱情,觉得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读过《诗经》,不知道芣苢就是车前子,不知道三千年前有一群女子也在欢快地采撷。天高云淡,那些女子,不是背着背篓,也不是提着竹篮,而是唱着歌儿,蹲下去,顺手扯起衣裙,抱孩子一样,把穗子上的小籽籽兜进怀里。
她们为什么这样喜欢,难道也是为了占卜吗?
从第一个解读诗三百的《毛传》到朱子到闻一多,都说是因为“此草宜怀任(妊),妇人乐有子”,这小草能让人生宝宝呢,难怪采摘得这么快乐。后来,《韩诗》有一种说法不同:“妇人伤夫有恶疾而终不离弃。”丈夫身体不好,老婆不仅不嫌弃,还全心全意地采车前子帮他治病。
总之,芣苢是药,是可以治愈疾病,让人快乐的药。而对于芣苢的解释,也是众说纷纭。有说是车前子,有说车前子没有那么大的功效,应该是泽泻、薏苡或其他,个个有理有据,争论不休。
要说,这些争议也很正常,因为他们毕竟不是医生,哪里知道车前子的功效。我举一个例子,大家就能明白。唐代道教《悬解录》中记载,道士张果(即张果老)曾献给唐玄宗一圣方“守仙五子丸”,唐玄宗服用此方后神通气达,精力旺盛,生育了23个儿子,29个女儿。从此,这药丸风靡皇室,大唐因此子嗣绵绵。这“守仙五子丸”配方其实很简单:枸杞子、菟丝子、覆盆子、五味子、车前子。现在这个方子在医书上叫“五子衍宗丸”,被誉为“古今种子第一方”,专用于男子补肾益精,效果非常好。明代医家王肯堂云:“药止五味,为繁衍宗嗣种子第一方也。”同期医家张时彻在《摄生众妙方》中说:“男服此药添精补髓,疏利肾气,不问下焦虚实寒热,服之自能平秘。有人世世服此药,子孙繁衍遂成村落之说。”
不过是五种植物小小的种子,怎会这样神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一朵花来自哪里?一棵参天大树来自哪里?一捧救命的食粮来自哪里?是种子,都是种子。这是种子的神奇,植物的神奇,大自然的神奇,也是中医中药的神奇。我们家的“十子丸”就是在这五味种子的基础之上又增加了五味种子。除了补肾之外还可补气补血,这是无数次临床实践中的经验所得,弥足珍贵。
看英国博物学家理查德·梅比《杂草的故事》,发现欧洲人也用车前草治疗、占卜辟邪和预知未来,并且称车前草为“百草之母”。他说,这大概是因为车前草生长在马路、田埂、教堂阶梯,“紧跟人类脚步”,越是被践踏,越是生机勃勃,显示出了母性的坚韧和顽强。伦敦的女孩子仲夏节时喜欢在车前草的根下寻找木炭,据说晚上睡觉时把木炭放在枕下,就能梦见未来丈夫的模样。在欧洲,几乎所有古老的药方中都有它的身影。甚至,在千年以前,英国也有专为车前草作的诗歌:
而你,车前草,百草之母,
坐东向西而开,蕴含力量,
在你上方碾过了战车,行过了女王的坐骑,
在你上方新娘哭泣,牛铃叮当;
这些你承受住了,这些也为你厌恶,
所以现在承受住空中飞行的毒液吧,
抵受住空中飘荡的可憎之物。
……
唯一的区别是,外国人不知道车前草还有一个名字叫芣苢。芣苢只活在中国人的《诗经》里。
相比起来,我更喜欢芣苢这个名字,喜欢闻一多的解说,他说芣苢也是芣苡,就是胚胎的本意。每次看到这里,我就觉得这两个草字头的字就像一对双胞胎,柔软、可爱、纯洁、良善。《诗经》里藏着很多这样青草头的名字:薇、荩、蘩、芄兰、荇、荼、蓼、葑苁、 、荏……它们都是小草,是可爱的小宝贝,是母亲日夜歌唱的乳名,一直躲在僻静的角落,躲在乡村遥远的夜晚。无论经过多少年,一声不经意的呼唤,就会让人欢喜得落泪。
前几天,在汉江畔散步,城市的沿江大道上竟然也长满了车前草。和儿时家乡所见完全相同,叶片肥肥的,穗子长长的,童贞烂漫,不知天高地厚地躺在马路上。蹲下去打招呼,竟然有紫色的小花扑簌簌地落下。这是在和我说悄悄话吗?是不是家乡的方言?是不是,我顺着它们抖落的花药,就可以找到那条通往爱通往亲人通往家乡的秘密小径?
附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 之。”见于《诗经·周南·芣苢》。诗中的芣苢即车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