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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春天去
苍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东采西采采卷耳,卷耳不满斜口筐。一心想我出门人,搁下筐儿大路旁。

这首《卷耳》和《葛覃》一样,又是直接以本草植物命名。关于此诗的主旨,史上有两种解读。一是“正统”说法,后妃在为国家选贤进才,替天子分忧。这源于《毛诗注疏》。二是“民歌”说法,指分别后的青年男女彼此思念,互诉衷肠。文前引用的余冠英老师译文就属于此类。文人和老百姓自然是喜欢后一种。我也是如此,但我更爱的还是卷耳。因为在这里,卷耳才是主角,别的都是配角。

在一般关于《卷耳》的注释里,常有以下文字:“卷耳:野菜名,今名苍耳,石竹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嫩苗可食,子可入药。”这其实有些误导。因为可以吃的石竹科苍耳很少见,几乎找不到。而我们现在常见的全是菊科苍耳,嫩苗、花朵和果实都有小毒,不能吃。那么,《诗经》所采的卷耳,究竟是哪个呢?我认为,一定是菊科的苍耳。因为诗中女子采集卷耳的用意必定是药用,而非食用。

为什么呢?看看诗的下半部分:“我马虺 ”“我马玄黄”“我马瘏矣”“我仆痡矣”,翻译过来分别为:我的马儿腿软了;我的马儿眼花了;我的马儿累倒了;我这个马仆也精疲力竭了。显然,这四句是有深意的。不管这马仆俩是在通向周天子的康庄大道,还是在通往心上人的乡间小路,他们都是病号,都需要药,需要用爱心采摘的本草来解救。

苍耳有这么大的作用吗?看《本草纲目》记载:“气味:甘,温,有小毒。主治:风寒头痛,风湿周痹,四肢拘挛痛,恶肉死肌,膝痛。久服益气,耳目聪明,强志轻身。”可见,不论是四肢疼痛的“虺 ”,头晕眼花的“玄黄”,还是过度劳累的“瘏、痡”,都在它的治疗范围之内。

现在,中医治疗慢性鼻炎最常用苍耳。鼻炎看起来是个小问题,但是发作时鼻塞、头痛、头昏、失眠、记忆力下降,喷嚏和眼泪齐飞,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脑子里嗡嗡嗡,特别难受。

在我们家,苍耳用得特别多,因为父亲制作的“苍耳膏”治疗鼻炎很拿手,方圆百里颇有些名气。

大约八岁那年冬天,我放学回家发现院墙角大枣树下多了一头毛驴和一板车黑油油的煤球。毛驴和煤球都是第一次见,我很好奇。毛驴灰不溜秋的,脸长,耳朵、鬃毛也长,尾巴更长,耷拉着,快碰到蹄脚。猫和狗不认识,对着毛驴乱叫,邻居几个小孩围在那儿看稀奇。一会儿摸摸驴屁股,一会儿摸摸煤球,个个成了花猫脸。房屋里热气腾腾,烟雾缭绕。一个榆树疙瘩埋在火盆里,八仙桌上有花生米、泡椒、萝卜粉条白菜汤。父亲和一位陌生人面对面坐在那儿喝酒。俩人红着脸,不说话,只是喝酒,吃菜,再喝酒,再吃菜。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这唱的是哪一出呢?

父亲不吭声,我们也不敢问。这俩人对饮,从太阳落山喝到鸡鸣三更,外面的毛驴也跟着叫了好几遍。陌生人明显喝高了,喝着喝着突然站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父亲不说话,母亲赶紧去拉,那人对着自己又打又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夜太长了,我困了,这俩人后来也双双溜在火盆边睡着了。

再后来,这位陌生的客人就成了我的“赵伯”,他和父亲以血盟誓拜了兄弟。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赵伯那天晚上是用毛驴和一车煤球来向我父亲赔罪的。

父亲会做苍耳膏,专治各种鼻炎。用苍耳、辛夷、白芷和薄荷四味熬成,配方简单,效果却很好。鼻居高位,通肺,引清气入内,为清阳之气交会及一身血脉聚集之处。所以通利鼻窍的药物要轻巧还要辛辣,有勇有谋,方可对抗,可疏通。除了苍耳,那几味都是在黑夜中也会散发迷人香气的植物。苍耳子可上达头顶,疏通脑户风邪;辛夷入肺,宣肺通窍;白芷除风,清利上窍;薄荷提气,送药入肺。我经常看见父亲凝重地拿着裹满药膏的棉签,轻轻地塞进患者鼻腔,固定,嘱低头,然后就有白色或者黄色的液体流出。半个时辰过后,引流通畅,神清气爽。

有一段时间,父亲的苍耳膏突然卖得特别快,供不应求。似乎可以此为生。父亲觉得有些蹊跷。他仔细观察,发现买苍耳膏的总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而且一买就是好几瓶。父亲固执地抓住一个个追问:“为什么买那么多,是不是药效不够好?”那些人讪讪地笑着,不说话。父亲生气了,不说原因就不再卖。有人急了,说:“不是不好,是帮别人买,同村的一位江湖郎中。”

原来,这位江湖郎中有一次偶然用苍耳膏给母亲治疗鼻炎后,发现效果很好,就买了几瓶随身携带,四处推销。他耍了一个小聪明,苍耳膏买回去,重新换了漂亮的包装,贴上标签,还有广告词:“祖传百年老字号鼻炎膏,九十九味名贵中药秘制。”新瓶里装旧酒,山鸡变成了金凤凰。价格不用说,自然是翻了几番。靠着这苍耳膏,他不仅帮父母还了债,还盖了新房,养活一家老小,发了小财。

父亲一听,犟脾气上来了,很快就一纸诉状要把这位江湖郎中告上法庭。这个聪明的郎中自然就是赵伯。

不打不相识。后来,赵伯只要出一趟远门,回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骑着毛驴来找父亲喝酒。话多,酒也多,喝到最后这俩兄弟还是哭着笑着就溜到了桌子底下。

再后来,这两个可爱的老苍耳呵,哭着笑着就要落了。

苍耳不择环境和地域,像刺猬一样满身警惕,生活在荒凉的野外。漂泊流浪的人都喜欢苍耳。李白和杜甫去城外找朋友范十,走到半路,李白一头撞进苍耳丛,粘了满怀,却大笑:“不惜翠云裘,遂为苍耳欺。”管它什么珍贵的翠云裘衣,让苍耳子们随意去玩吧。安史之乱,杜甫四处奔波,贫困潦倒,这时他又想起了苍耳,“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他要用苍耳为自己贫病交加的晚年疗伤。

最爱苍耳的,恐怕还是苏东坡。他一心为百姓着想,得罪了革新派又得罪了保守派,加上一个“乌台诗案”,差点死于非命。后来被一贬再贬,到了海南的儋州。那时的儋州是最边远最蛮荒的地方,他在那里“居无室,食无肉,病无药”。还好,有百姓支持。他帮助当地人办学堂,自编教材,传播中原文化。他广泛收集药方,编成手册,发给百姓,改变了当地生病不看医生,请巫师捉鬼,杀牛驱邪的陋俗。

小册子中最有名的就是《苍耳说》:“药至贱而为世要用,未有如苍耳者。他药虽贱,或地有不产。惟此药不为间南北夷夏,山泽斥卤,泥土沙石,但有地则产。其花叶根实皆可食。食之如菜,亦治病无毒。生熟丸散无适不可,多食愈善。久乃使人骨髓满,肌理如玉,长生药也。杂疗风痹瘫痪,癃疟疮痒,不可胜言,尤治瘿金疮,一名鼠粘子,一名羊负菜,诗谓之卷耳,疏谓之耳,俗谓之道人头,海南无药,惟此药生舍下,多于茨棘,迁客之幸也。”

这哪里是在说苍耳,分明是在说他自己呢。苍耳得此知己,足矣。

初冬去登岘山,偶遇一片苍耳,无花无叶,只剩满身的黑刺,挺立在风雪之中,寒瘦,清寂、沧桑、卑微而坚韧。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喜悦。月白风清,静守岁月。其实带刺的生灵,并不都是阴影和凶险,有的不过是为了保护内心的虚弱和柔软。苍耳也不例外。虽然粗枝大叶,一身毛刺,还有小毒,骨子里却是暖的,甘温活络,散风通窍。

我摘下很多苍耳,想带回去和父亲一样,亲手做一次苍耳膏。采着采着,忽然感觉头顶有些异样,伸手一摸,原来是一头苍耳。不知什么时候,这些顽皮的小家伙跑到头上,让我也变成了大刺猬。轻轻地碰了碰,刺刺的,凉凉的,竟有些不舍得扯下。在这苍茫的大地上,苍耳们想要的,也不过是像只鸟儿,有一个窝,一棵树,一处温暖的歇脚地吧。

别忘了,菊科的苍耳叶是有毒的,不能吃,只适合想念。苍耳花呢,是淡蓝色的,很小很小,小得几乎看不见。然而,看不见的,也有春天。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见于《诗经·周南·卷耳》,卷耳即苍耳。该篇全文为:“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znLfhElIXCzd3XeYAd3WUVz5sHt8XKn2oKaq30TG+j2FYJU6WPjYFNy5nAO5U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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