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家风 葛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长长的葛藤，山沟沟里延伸，叶儿密密层层。黄雀飞飞成群，聚集在灌木林，叽叽呱呱不停。

这是《诗经》画卷的第二幅，描写的是女子要回娘家时的喜悦心情。这是风一样的青藤在山野里进行大合唱。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强的、弱的，各个声部盘旋缠绕，逶迤绵延。画风是绿色的，从淡绿、浅绿、碧绿到墨绿，全是带着生命的绿。学画的都知道藤最难画，貌似柔弱却有筋骨，密易乱，疏易漫，速易滑，缓易滞。藤不像别的花草树木，有形态有章法。藤是流动的，藤柔软、依附，却又坚韧、攀缘，它没有定数，千变万化，刚柔相济。

在《诗经》里，葛至少被吟唱了七次以上。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是内心洁白，清纯如水的少女在歌唱。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 为 ，服之无斁。”精细的葛布叫“ ”，粗糙的葛布叫“ ”。新娘子在割剥蒸煮，她要用细细的葛丝织成外套披在爱人的肩上。与君新为婚，瓜葛相结连。这是新娘子的第一首歌，是给婆婆的见面礼。当然，这也勾起了她对娘家的第一次想念。

“葛屦五两，冠 双止”；“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生活的磨难、忧伤和困顿终于在岁月的风霜中一寸一寸地暴露。这是鲜血淋漓的伤口，是孤独的诉说，是病痛的呻吟，是愤懑的宣泄，也是对人生的拷问。这是女子的命运交响曲。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藤生长覆荆树，蔹草蔓延在野土。我深爱的你埋葬在这里，独自将与谁共处？每次看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掩面而泣。秋天到了，树叶落下，爱情也在消逝……这是大地的忧伤，这是一首黑色的星期天。

……

关于葛，一定还有更多的吟唱，是埋在先人的心里，不想让我们听见。

古书上说，在周朝还设有专门“掌葛”的官员，负责管理葛的种植、生产和纺织。春秋末期，越王勾践战败后，就曾将十万匹葛布送给吴王夫差。后来，葛布逐渐被棉花、苎麻、桑蚕丝以及动物的皮毛等代替，种植也慢慢减少直到停止。但葛并没有退出历史的舞台，不过是躲在庄稼地以外的，更隐蔽更荒凉的地方繁衍生息。

上世纪六十年代自然灾害，因为饥荒，在我的家乡爆发过一场因为葛引起的战争。那时，为了填饱肚子，人们开始吃野菜、猪草、树皮、草根、老鼠、蛇……凡是能入口的，都不放过。有人吃观音土，全身浮肿，腹大如鼓，被活活憋死。到处人心惶惶。最后，饥饿的人们终于想起了荆山深处的葛，崇山峻岭里那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葛。葛在地面是柔软而细弱的藤，在地下是根，是粗壮硬朗的根。一根葛藤下可扒出十到几十条葛根，小的如拇指，只有几两重，大的如腰身，可达几十斤。这些“葛胞胎”如红薯一样可生吃可入菜，还能磨成葛粉煮粥摊饼做馍等，都是天然的美味。这是上天怜悯人类，特意留下的最后一口食粮。

最先想起葛的那个乡亲，像是发现了阿里巴巴的山洞，悄悄地在天亮之前进山，天黑之后才悄悄地扛回一麻袋一麻袋的葛根。进门后便让女人和孩子把门抵得严严实实，一家子躲在屋里静悄悄地剥皮磨粉，悄悄地煮熟，最后再悄悄地塞进喉咙塞进肚子。可是，香味却藏不住。葛粉清新、软濡、香甜、迷人的气息早已顺着门缝溜了出来，先是被邻居嗅到，然后被一个村子嗅到，最后被一个乡的人嗅到。

于是，乡里的男女老少们披挂上阵，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挖葛大军。走路打晃的乡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不能一窝蜂，你们要分散。可是，这样的时候，这样的话，谁还会听呢。人们乱麻似地冲进了寂静的山林。人们开始因为葛根争吵、抢夺和打斗。最严重的一次战争发生在赵庄和李庄之间。还是一窝葛根，引发了两个家族蓄积已久的矛盾。

几年前，赵庄有一个女儿嫁到李庄，为一件小事和婆家妯娌之间发生争吵，而后跳河自尽。赵庄的人去李庄大闹了一场，从此结下疙瘩。那天，有个赵庄人在山里发现一株特大葛根，一个地窝里有几十，且个个上十斤重，像一群胖娃娃。赵庄人连忙做下记号，第二天带人去采挖。赶到时却发现已经被李庄挖走。旧恨加新仇，一场大规模的武斗瞬间爆发。锄头、镰刀、火钳、木棍……两个庄子一百多号人全部加入了战斗，最后的结果是双方几十人受伤，血流遍野，两败俱伤。受伤最严重的是跳河自尽女子留下的那个李姓儿子阿宝。阿宝并没有外伤，但是受到惊吓，大喊大叫，成了疯子。从那以后，他每天疯疯癫癫地从赵庄跑到李庄，又从李庄跑到赵庄。宝儿、宝儿……血腥的空气中，飘荡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呼唤声来自两位老人，一位是李庄白发苍苍的阿宝祖母，一位是赵庄老态龙钟的阿宝外祖母。

葛救活了两个庄子。然而，这个呆呆傻傻的孩子，却成了两个庄子的隐痛，成了他们再也没有办法愈合的伤口。

今年夏天，应朋友之邀去宜城刘侯参加一个叫作“寻根之旅”的活动。主办方是一家葛根企业，他们在山里种植了几千亩葛，专进行葛粉、葛根酒、葛根片等葛系列保健品和药品的研发制作。活动内容很丰富，有葛产品车间参观、葛园参观、采挖葛根和品尝葛根宴等。

走进山林，我看见碧绿的葛藤漫山遍野，像风一样呼啸着从野地里钻了出来。葛叶层层叠叠，凉幽幽的，手掌一样大小。这叶子可凉拌和素炒，有清气。古人说鹿食九草，第一味便是葛叶。葛花一串串的，是淡淡的蓝紫色，小巧精致。这花解酒最妙。有很多宾客拿着袋子钻进藤蔓，躲在里面专心致志地采摘葛花和葛叶。

我不想采摘，只想和它们多待一会儿。每遇到一株葛，我都会停下脚步，深深地对视。我知道，我们是相通的。在我的脉管里，一定流动有它的血液，它的气息。

一群鸟儿鸣叫着从我的头顶掠过，迷离、空灵、沉静。这鸟鸣，多么熟悉啊。“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还是几千年前的那一群黄鸟吗？

这鸟鸣还让我想起了一首从小就会背诵的诗歌：“太阳病，项背强 （shūshū），无汗又恶风，葛根汤主之。”是的，这也是一首诗，是张仲景在《伤寒论》里留下的诗歌。张仲景说，“ ”这两个字来源于小鸟，是形容小鸟刚学飞时羽毛未丰，飞不起来，伸着脑袋叽叽叫的样子，用在这里是特指人患颈椎病时，脖子不能上下左右运转时的疼痛。

谁也不知道，这一首葛根汤救治了多少被颈椎病折磨的躯体和灵魂。所以，我说，这也是葛的诗歌，是葛滋养生命的千古绝唱。

鸟儿飞过，耳边不时有采摘女子的话语声传来。

“刚退休，三高就来了，血压、血脂、血糖全在上飙。”

“过去生活条件差，吃不饱肚子，现在条件好了，不敢吃。”

“还是粗茶淡饭养人。”

“听说这葛根能降三高呢。”

……

我越过她们，走近了葛林深处。忽然很想大声地歌唱：万事几时足，日月自西东。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

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说得多好啊。这是辛弃疾的《水调歌头》，不常见，但很独特。

附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 为 ，服之无斁。”见于《周南·葛覃》。“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见于《邶风·旄丘》。“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见于《王风·采葛》。“葛屦五两，冠 双止。”见于《齐风·南山》。“纠纠葛屦，可以履霜？”见于《魏风·葛屦》和《小雅·大东》。“葛生蒙楚，蔹蔓于野。”见于《唐风·葛生》。以上诗句中的葛均为葛根。 a8CJOud65bwYPloHm0Bqp8yz4ua9IIQCvXPrGrglGr83LvPIpTghVr3LpfkWp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