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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朵之上的云朵
荇菜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水荇菜长短不齐,采荇菜左右东西。好姑娘苗苗条条,追求她直到梦里。这是余冠英版《诗经》的翻译,简洁朴素,有韵味。

打开《诗经》,开卷便是阳光、沙洲、河流、水草、君子、淑女……这是两千六百年前青年男女恋爱时的动人画面,也是一首人与自然应节合拍,幽微互动的天籁之歌。这是柔软的毛笔在宣纸上画出的水墨画,清澈、节制、融通,有烟火气又有烟霞气。画名“思无邪”,画家“无名氏”。

可以确定的是这画面来自周南。周南是周武王的弟弟周公统治的区域,包括洛阳以南,直到长江汉水一带,具体位置为今河南西南部及湖北西北部。我的家乡襄阳正好处于这一地域,且历来被视为周公的教化之地。也就是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诗句中的风物人事,就发生在我的故乡。

风从远古吹来,这让我看《诗经》时如见故知,可亲可近,收获许多“画外音”。

看《关雎》时我就想起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张肖像素描,黑白色,纸张泛黄,镶在玻璃框里,从记事起就挂在我家厅堂。画面很简单,几根线条勾勒出了一个着长衫的青年男子,二八分的黑发,鼻梁坚挺,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眉目素淡,眼睛略小,头微微地偏着,透着安静、儒雅、疏离,还有一点点执拗。这是我的太爷爷,我从来没有谋过面的太爷爷大元先生。

画师是民间画师,早已下落不明,只知道是太爷爷的一个病人。据说,该画师患有“鬼剃头”,脱发非常严重,四处求医无效,三十多岁没娶上老婆。后经大元先生治愈,很快成家立业。画师在得知大元先生逝世后连夜赶到,特意绘制了这幅素描为先生送行。

六七岁时我曾搬两条小板凳垫在一起,爬上去用小手指着这幅画对奶奶说:“漂亮哥哥。”

奶奶赶紧抱住我:“小祖宗,这可不是哥哥,这是你老老太,太爷爷。”

“漂亮太爷爷。”我说。

“不是漂亮,是花哨是浪。你可不能学他。”奶奶说。

太爷爷在我们家族是一个传奇。他从小就与众不同。中医世家的娃娃只要会说话就开始背诵汤头歌赋。太爷爷也背,但是好好的一首汤头歌到他那儿却变了曲调。譬如伤科名方七厘散,歌诀是:“七厘散是伤科方,血竭红花冰麝香,乳没儿茶朱砂研,酒调内服外用良。”这歌到了太爷爷嘴里成了一句话:“冰雪煮茶花,药有二份香。”还振振有词:“冰是冰片,雪是血竭,煮是朱砂,茶是儿茶,花是红花,药是没药,二份香是乳香和麝香。一个都没少。”

别说,这样一改,倒真记得快。

太爷爷爱水。江边长大的孩子都是“浪里白条”,太爷爷也不例外。三千里汉江,精要在襄阳。东连吴会,西通巴蜀,南船北马,七省通衢。汉水穿襄阳城而过,把襄阳城分为襄城和樊城。在古代,沿江两岸码头多,有人码头、官码头、商码头等几十个。樊城江岸上了码头就是最繁华的商业区,俗称九街十八巷。街道一水儿青石板铺成,酱园、绸缎庄、银楼、药店、盐行等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家里缺什么就去九街十八巷购买,让谁去呢?当然是太爷爷。为什么?因为太爷爷跑得快。他不骑马不坐轿不坐车也不乘船,衣服脱个精光顶在头上,跳进河里,两个猛子一扎,货就顶了回来。

汉江太小了。有一年,太爷爷竟然偷偷爬上了一条轮渡,到了长江,又到了大上海。据说凡是中国轮船能到达的水域他全部抵达。出门在外的大元先生从不为生计担忧,因为他有绝活:针灸。太爷爷的一根银针出神入化,不管是头疼、牙疼、肚子疼,还是偏瘫神经疼,针到痛止。最绝的是,他还会针灸麻醉,用在切脓疮、痔疮这些小手术上,立竿见影。

一年多后,太爷爷在一个大雨淋漓的夜晚突然归来,除了带回胭脂、水粉、洋布、洋火、后背分衩的西装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外,还带回来一个人,一位小巧秀气的江南美女。这位女子便是我的太奶奶水荷。太奶奶是江苏人,口音绵柔,有一头漂亮长发,全部放下来齐脚踝还绕上半圈。

老太祖大发雷霆:“这样的女人是画儿上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怎么能娶了当老婆!”

可是父亲哪能拗过儿子。看着这个瘦弱的女子身体日渐笨重,老太祖终于让步。

很快,汉江边一幢小小的吊脚楼拔地而起。新房有檩有廊,有阁楼,远看像艘船,像一艘泊在那里随时可能启航远行的轮船,非常漂亮。这当然全是太爷爷的主意。这样的房子在江边尚属首例,甚至在襄阳的历史上也绝无仅有。这次建房开销很大,不仅花光了老太祖的积蓄,还借了不少外债。

小楼挂匾“大元药铺”。太爷爷和太奶奶成了江边一对神仙眷侣。有很多人曾亲眼看见我太爷爷给太奶奶洗发。太爷爷坐在船头,太奶奶头部后仰,长发像荇蔓一样飘在水中,随波浪起伏,太爷爷上下左右揉搓捻转,一套动作如针灸按摩手法,娴熟自如,流畅贯通。浴发后的太奶奶如女神般端坐在二楼长廊,任长发自栏杆外从天而降,迎风飘荡。这景致常常惹得汉江上来来往往的游船停下围观。因为给太奶奶洗发,太爷爷就有了外号“浪先生”。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据说,我那长头发的太奶奶成了许多人眼中和梦中的汉江女神。

太爷爷和太奶奶志趣相投,他们在江边浅滩种了诸多荇菜、菖蒲、茭白、菱角等水生植物。美其名曰:清虚妙物园。其中以荇菜为多,因为太奶奶爱吃。荇菜可凉拌可煮粥,别有风味。据说荇菜和太奶奶有过命的交情。太奶奶出生时中了胎毒,发高烧,浑身长满脓疱疮,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生命危在旦夕。后经一位化缘道士指点,用荇菜熬水,边喝边洗,最后度过一劫。太奶奶取名水荷,就是因为荇菜在江南称为水荷叶。

荇菜清热解毒倒是真的。汉江边上长大的孩子都知道,若是长了疖痈或者被蚊虫叮咬,皮肤红肿热痛,去江边扯几条荇菜,揉烂敷上,多涂几次,红肿就会消失。后来,可能是受到太奶奶影响,太爷爷开始重用荇菜,他特意在配制膏药时加些荇菜做实验。荇菜加鬼针草、蜈蚣等熬成毒蛇咬伤贴;荇菜加金银花、栀子等熬成脓疮疖痈贴;荇菜加川草乌、细辛等熬成风湿骨疼贴……没想到,这些膏药效果竟出奇的好。

荇菜所居,清水缭绕;污秽之地,荇菜无痕。也许,那些清澈的,有风致的荇菜,正好可以驱逐人体的歪风邪气。

自那以后,针灸一绝的太爷爷又多了一个绝活——狗皮膏药。汉水边曾一度传唱“王叔和的脉诀,元麻子的膏贴”,这元麻子指的就是我会针灸麻醉的太爷爷。

大元药铺渐渐成了汉江边一座标志性建筑,随后三五年的光景,以此为中心建了一溜排房屋,形成街道,和九街十八巷遥遥相望,名为龙街。这一段江水特别清,叫“龙坑”,传说当年龙王爷路过时用尾巴扫过。龙街最繁华时汇聚大几十商户,主要为铁匠铺、葫芦铺、压花铺、木匠铺、油条胡辣汤等专为来往船只服务的铺面。

别看大元药铺很热闹,人气儿旺,但并不怎么赚钱。穷苦人家太爷爷从不收费。高热发烧的,他大手一挥,指着江滩,挖三棵芦苇根,洗净熬水喝;浑身发痒出风水疙瘩的,他又是大手一挥,指着江滩,半斤浮萍煮上,边喝边洗;牙痛尿急的,他还是大手一挥,指着江滩,竹叶一把、荇菜三把;产妇奶水不通的,他依然是大手一挥,打三斤青背鲫鱼,加一把通草三把无花果……

老太祖把牙根咬得嘎巴响:“这个浪子,把一条街都教成了先生,让他喝西北风去。”

那个年代,汉江浩荡,龙坑的风大,堤长,鱼多,水草多,船只多,人多,就是先生不多。

可惜,龙街的历史很短,短得像一节音符,像一幅画面,像一声轻叹。

襄阳县志上这样记载:民国二十四年,倾盆大雨连下数日,汉水暴涨。沿江一百多里,汪洋浩荡,灾情之惨,亘古未有。全县受灾面积2501平方公里,受灾人口421080人,淹死22419人,淹坏庄稼750300亩,冲倒房屋50052间,淹死牲畜56000头。

我的太奶奶没能逃出这场劫难。三个月后,太爷爷也因伤心过度尾随而去。一艘叫作大元药铺的大船从此沉没,一段叫作龙街的历史也戛然而止。

太爷爷下葬那天,方圆几百里突然涌来了无数男女老少为他送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群像流水一样,黑压压地站满了河堤。有一群一群的飞鸟儿不停地在上空盘旋鸣叫,大风吹得江水、草木、篷船和房屋簌簌作响。

我曾经无数次地试图去寻找和拜谒那条消逝的河街,却再也无法找到任何痕迹。如今,汉水两岸行人很少,来往的船只也是星星点点,毫无往日水路航运的繁华景象。河堤是光滑的青石板,没有一株树木。河床瘦了,水流慢了,河堤宽了,水草少了,鸟儿也少了。对比外面的热闹和喧嚣,这条流淌在秦岭南麓的大江,这条南北文化的结合带,这条给予我血脉和生命的大江大河,似乎变得越来越寂静。

然而,这样的寂静也是美的。

前些年,奶奶还没走时,因为多年阳光风沙的刺激,两只眼睛生了眼翳。眼翳又叫翼状胬肉,像知了的翅膀,也像两片薄薄的云朵,落在两个内眼角,严重时会一直伸展到眼球,影响视力。治翳子要用荇菜。

因为环境问题,荇菜如今已很少见。我沿江边走了好几里,才在汉江二桥桥墩下的湿地公园找到一小片荇菜。湿地公园是汉江边难得的一块绿洲,被政府改造成公园,种了水杉、芦苇、芒草、茨菰等植物。荇菜并不是很多,我不敢多采,只扯了两把。提着两把湿漉漉的荇菜,像是提着清幽和宁静。走着走着我突然想起了《诗经》,《诗经》里的女子采荇是做什么呢?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是采来做药的吧。做一味中药,做一株本草,才最契合荇的清澈和宁静。回家后风干,然后轻轻地捣烂,配川楝子、蓝矾和石决明末,以洁净的清水浸两宿,最后去渣、安静、沉淀。

给奶奶点眼的时候,我看见白色的小水滴落在眼角的薄翳上,云雾一般,有种朦胧的美,真让人怀疑它能不能化掉那两片云翳。不承想过了一段时间,那片云翳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我想,这当是一朵云唤走了另一朵云吧,还明净以明净,还清澈以清澈,是云朵之上的云朵。

奶奶闭着眼睛轻轻地说:“这个方子,也是你那个‘浪爷爷’传下来的。”

我起身,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素描,忽然发现我的太爷爷很像一个人,如果再给他配上一副眼镜,简直活脱脱就是。那个人就是徐志摩,他俩太像了,一样的清瘦,一样的善良,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浪漫,一样的英年早逝。那一年,流浪在国外的徐志摩说: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我的太爷爷,那个叫作大元的先生,早已化做汉江里的一株水草了吧。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见于《诗经·周南·关雎》。 cC5iFNr9vjou+fqCh5ZC0tSxT4vJJLMbGx2yDm5m37zGBgsnTPoxtAO9h2XeHN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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