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医生的死,打乱了我原本的生活步调。好不容易应付了不断过来走访的警察,可是街坊邻居的长舌大妈们却死活不愿意放过我。——走到超市里买菜,负责称重的阿姨要么贼眉鼠眼凑过来,“小妹啊,那个心理诊疗所的医生被杀了,叫克拉克的,你知道的撒?”要么就是看着我一脸惶恐,称个重手抖的跟筛子一样,就好像我会将她怎么样,委实烦人。我当然不是凶手,我问心无愧,可是流言能杀人啊。这些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蜷缩在家里不太敢出门,上个网来打发时间吧,连网络都能刺激我。互联网上一个个门户网站滚动着巨大的新闻标题:震惊!若叶市著名心理医生克拉克惨遭毒杀!凶手疑似过气演员许眉!
——该新闻还配上了一张我多年前出演的悬疑片《猩红》的海报。海报上,我穿着一条雪白的裙子,光着脚走在黑黢黢、空荡荡的走廊里。我手上银光闪闪的刀刃向下,滴着大片大片的嫣红,而脚下那些血液堆积满了的地方,借着月光,映照出我毫无血色的一张脸。那时,我的眼神凶狠而残忍,将那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样做了个十足十。新闻底下是一堆唯恐天下不乱的评论:
天呐——好可怕!大家听我说!看来人是真的可以貌相!我当年看到《猩红》那张海报时,就觉得许眉这个人有问题!现在看来,她肯定是本色出演!她有点病态的!
对对对,你看那眼神!
哇!好家伙,看不出来呀!有这么变态的?杀人动机是什么?情杀,仇杀?劫财?劫色?恳请警方努力调查!
此条评论回复量是36W+,当然大多是向情杀和劫色方向靠拢的。普通人么,总是对些风月之事感兴趣——连我这个过气演员都不放过。更气人的是,死者克拉克医生惨遭人肉,热心网友们跟打着灯笼似的寻找我和克拉克有一腿的证据,甚至都P了图作为证据,添油加醋曝光了一些微信聊天记录,有人甚至还冒充我的朋友,曝光一些所谓的“内幕消息”……说的跟真的一样,都能直接去写一本的言情小说了,肯定精彩万分。啊,好烦。我想以昏天黑地的睡眠来逃避生活,奈何一直都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拿出药箱寻找助眠药物,竟发现克拉克医生给我开的安宁片……只剩一颗了。是以我端着一杯纯净水,以视死如归的姿态吞下最后一颗安宁片,尔后歪在床上呼呼进入梦乡。可是梦境依然没有放过我——可能是服用剂量不够的缘故。
我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座高高的塔楼之上,四周黑乎乎的,左侧只开了一扇小窗。阳光透过小窗直射进来,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光柱,而我就抱着膝盖坐在阳光所能照到的地方,享受着这一刹那短暂的温暖,沉醉似地闭着眼。
迎着阳光,我看见周围的墙体全都是红通通的,像是热血流尽之后干涸了的模样。
我听见远方有玲玲的浅笑,似乎是小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无忧无虑的样子,从红色高塔的下方传来,动听,却又如同一根利刺一样,扎进了我的心房。
我趴在白色的窗棂上向下望,远远看见一些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在跳皮筋,她们脑后的马尾辫一跳一跳的,像雀跃着的小鹿。而我好似是被困住了,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我的心底,突然之间,涌出了无边的渴望。
红塔之下,有那么多的自由和欢笑,而我却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困守荒凉。
我回头看去,我最好的闺蜜阿卡就站在我身旁。她站在一地阴影里,穿着大红色裙子,色泽比我置身的红塔还要鲜艳,“我们一起来玩吧。”她说。
我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而在我牵起她手的一瞬间,我的身体极速缩小,缩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白鼠。忽然间我又置身于巨大的跑步滚轮之中,撒开了脚丫子,不要命的奔跑。
阳光太刺目了,我的汗水哗啦哗啦往下淌。打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像是无孔不入的病毒,刺入我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又迅速蔓延到我肢体每一个神经末端。
“目标体心率250次每分。”
“不对,这不符合我的预期。至少应该降到90次每分。”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训练强度不够吧?”
“再加强试试吧。”
……
那些声音像深海里冒出的一个个泡沫,浮上来,又在我身边破碎。
我脚下的跑步滚轮转得越来越快了,血的腥味从我的喉咙里冒出来,我没办法呼吸了,我再也承受不了。
我像失去了脊柱一样,软趴趴地跌倒在滚轮下面,我喘着气,抬头看见了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他的嘴角向下压着,法令纹很深,整个人显出一种刻薄态。金丝眼镜……我看见他戴着非常大的金丝眼镜,学者模样,却掩饰不住镜片下藏着的一双三角眼。
我本能觉着厌恶,非常厌恶。
似乎我这一生都在他的要求下努力向前奔跑,却从来都不知道奔跑的意义,而我讨厌这种被观测的感觉。
梦境里,少年时的我被囚禁在高高的红塔之上,住着一间极小的房子,房子里放着一张暗红色的胡桃木书桌,瞧起来死气沉沉,有种泛黄书页的古旧感,闺蜜阿卡总在我耳边抱怨说这太老气了,她实在是不喜欢。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
我的胡桃木书桌背靠着一面窗,透过窗户能看到一座小山,上面栽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春夏看去,漫山绿色生机勃勃着还好,一到秋冬,那些枯枯的土黄色就成了连绵不绝的沙漠,像是老人干涸的眼。
阿卡跟我说她不喜欢老人,老人们都太旧太丑了。他们明明已经被时代淘汰,却还要赖在这世上,挣扎着想让自己活得长久些。
这么些年,我常常坐在古老的书桌前极目远眺,等风将第一片黄叶吹入窗棂,我低头再看它茫茫然落到脚下。那时候我总能听见阿卡凑在我的耳边,细细悄悄的:“我们会逃到一个没有落叶的地方去,那里有漫山遍野的绿色和生机,还有无数自由而不受约束的灵魂。”
“我们不用在乎,什么都不用在乎。”
她的声音像蚕吃桑叶般低微,又像梦里的呓语轻吟。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刻骨的寒意。
我打了个寒颤,惊慌失措从床上直起身来。我调出空调屏瞧了瞧,温度已降到16℃,也难怪……
我苦笑,也幸亏是这样,我醒过来了。这才避免我继续沉湎于夜夜纠缠的噩梦里。
安宁片没了吗?我皱眉。
该死!克拉克医生死去了,我连安宁片都没了,那是他针对我的个人情况所开出的秘方。
“哇!主人,您有一封新的邮件亟待查收。”快递AI走进门来,发出欢天喜地的尖叫,“您今天好美!您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我慵懒摆了摆手:“一边儿去。”
快递AI嘻嘻笑着,打嘴里吐出一个精致的信封,粉红色的,散发出些令人迷醉的香气,就像是我梦里阿卡喜欢的味道。
“看看吧,看看吧,很重要呢。”它扭着身子说。
我狐疑着拆开信封,发现内中搁着一张卡片和一条黑色水晶做的项链,那项链瞧起来非常精致,像是黑天鹅亮晶晶的羽毛,让人瞧一眼就爱不释手,是哪个小可爱粉丝送的礼物呀?我将它在脖颈前比了比,左看右看,可真漂亮啊。那张卡片则是粉红色的,十分精致,上面用金色的荧光笔写着:许眉女士,您有一份心愿埋藏在秘境森林8号玫瑰庄园,请持本券前往提取。
心愿?
我哑然失笑,挠挠头。这……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送错对象了吧。
“确认无误的话,主人请签收。”
我将卡片翻转过来,发现收件人一栏的确是我,头像、名字、身份证号都确认无误,可奇怪的是:寄件人竟然也是我自己。
……
很明显,一切证据显示,我就是那个恶作剧的孩子。
“奇怪。”我咕哝。
心愿?
我拿着卡片漫不经心地扇风,事到如今,我已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未曾实现的心愿。
我知足常乐,钱够花,对目前的生活也还算满意,这突如其来的一瞬间,我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迫切需要满足的心愿。
我将卡片随手插进口袋,忖着心愿不心愿的,也就那回事。
我将黑色水晶项链戴在脖颈,在镜子旁极臭美的左看右看,莫名觉得它很衬我。
“完美!”我笑嘻嘻地跟自己说,“本姑娘收下这枚小礼物了!”
时光由此流水一般地前进,三天后,我在家涮洗葡萄的时候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嗡嗡的,我家房顶似乎都要给它拆了去。我将头打窗户探出去,恰看见一架小型直升机慢悠悠在我家门前的草坪上降落。它巨大的螺旋桨飞速搅动着气流,我家草坪上稍高一点儿的草被它吹得齐刷刷往一个方向倒去,我走下门口台阶的时候,旋转气流将我的裙摆吹向一边,将我披散下来的头发拉扯的满眼都是。
很快,直升机上的螺旋桨不转了,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打直升机上走下来。他长得很端正,国字脸,头发整体向后梳,皮鞋擦得锃光瓦亮,眼神清澈,一副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他嘴唇向上弯起的时候,整个人显得非常有亲和力。
乍一看,有些眼熟。我在脑海里拼命搜索,却愣是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场合见过他。
我看见他的脖颈上,戴着和我一样的黑色水晶项链,也莫名其妙地很衬他。
“您好,许眉女士。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名字叫休里。”他微笑得恰到好处,像戴了一张假面。他说话的时候声调很平稳,非常绅士的样子。我赶忙伸出手,“您好,休里先生,幸会。”
休里握住我的手,蜻蜓点水般晃了两晃:“两天前,我收到了一张黑色卡片和一条项链,卡片要求我接六个人前往秘境森林8号的玫瑰庄园,很巧呀,您就是其中之一。”
“呀!昨天我也收到了一张粉红色的卡片,说是我有一份心愿埋藏在玫瑰庄园,要我前往提取。”
“粉红色,可真够少女的,您真可爱。不过您的卡片上面写的……”休里皱着眉头,神情明显不太自然,“是心愿啊……”
“难道您的不是?”
“这件事有点奇怪,不过我这个人好奇心一直以来都很重,还是想前去看一看。那么许眉女士,您是打算去还是不去?”他转移话题的顺理成章。
“我……我为什么要去?”我挠挠头,好像也找不着参与这场闹剧的理由。
他被我逗笑了,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顾桐就是在这个时候打直升机上跳下来的,他一头乌黑的小碎发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亮,他今天穿着件简单的白色T—shirt,踩着双蓝色运动鞋,瞧起来有点儿毛头小伙子的感觉。
顾桐走过来揉揉我的头发:“一起去吧,权当是旅游。”
“难道你、你也收到了卡片?并且你还打算去?”
“嗯。”
“为什么要去?”
“我只是想看看,卡片的寄件人,这次活动的召集者在玩什么把戏。再说了,”他耸耸肩,贴近我耳边,“你不觉得最近克拉克医生的死已经严重扰乱你的生活步调了吗?趁着这个机会,逃离一下喧嚣也挺好。”
我笑吟吟牵着他的手左右摇晃:“我猜,寄送给你的卡片上,写的肯定不是跟我一样的‘心愿’。我想它一定是一种比‘心愿’更能吸引你的东西,能让你义无反顾。你的好奇心并不是很重,我知道的,看来,你没跟我说实话呢。”
顾桐干笑了两声,没说话。
现在回过头想想,那天如果不是顾桐恰巧也在,或许我的人生会有很大的不同——至少我不会上休里的飞机上的那么轻易。
毕竟,我一开始对玫瑰庄园是没什么兴趣的,真真没有。而克拉克医生的死,的确是将我的生活搅弄得天翻地覆。没了他开的安宁片,我的睡眠质量急剧下降,有时候大白天的打个盹儿,都能看见阿卡暗沉沉的一双眼。
克拉克医生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说阿卡这个人其实并不存在,她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产物,就像20世纪初时,有的小女孩因为孤寂,就给自己的日记本起上一个名字,每次写日记的时候叫着日记本的名字,就当是向着自己想象中的实体倾诉。
“阿卡对你来说,应该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克拉克医生活着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可是我并不孤寂啊。
可是我的梦境里有阿卡。她是那样真实,那样有趣,她是我唯一的闺蜜。我的耳边常常能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在念叨,在对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发表意见。
“那你就去找到她啊,长相、年龄、住址、职业、身份证号码……任何一个信息,你找出来就算数。”克拉克医生这么说,他似乎是带有一丝嘲讽的看着我,“你去找她啊,找出来给我看呀。”
我觉着甚是羞愧。
阿卡就是阿卡,不依靠人为的证明而存在,我也不必向任何一个人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