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的朋友圈中流传着一本名叫《撒旦》的小册子。听说书名抢镜,内容黄暴邪恶,直击人性,同时又有种横冲直撞的狠戾在里头,堪称文学史上的新物种。以至于我的朋友们私下里谈起它时,都挤眉弄眼,心照不宣“嗨!你看过《撒旦》么?”交流完了还暧昧兮兮地相视一笑。
我个人不是很爱读小说,懒得掺和。可周围谈的人多了,我的逆反心理就上头了,于是在某天晚上出门时特地买了本精装版的《圣经》搁在床头。
我对谈论书籍没什么想法,只是不喜欢人云亦云。
九月的第三个星期六,天气很好。蓝天通透得像一块琉璃,白惨惨的云就浮动在那块蓝琉璃里。阳光照下来,有种春天看雪慢慢融化的味道在里头。人站在陆地上从下往上看去,只觉着那云朵纹理清晰,层次感强到有些立体。
今天,我步行到三公里外的万星大厦会见我的心理医生克拉克——我倒不认为自己真的有什么心理疾病,只是在公元2050年的美丽新世界里,关注个人心理健康是种时尚,更是有社会地位的表现。
我一贯乐意于将自己打造为极度Fashion的存在,自然不愿意落伍。
万星大厦是整个若叶城里最高的建筑,楼高1848米,共有126层,360°VR全景透明设计,简约通透,整个楼形呈扭曲的圆柱体,远远看去,有点儿后现代主义的设计感。克拉克医生的“未萌心理诊疗所”就开在万星大厦里,不可否认,这豪华感十足的办公场所多多少少给了病人一种“主人医术精湛”的错觉。
我在克拉克医生处定期进行心理咨询已经有三年多了,他是个慈祥的老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老花镜,头顶向左耷拉着几撮白色毛发,顽强而有喜感。他十分健谈,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倒也容易相处。经过这段时间的交流,我了解到了他未萌心理诊疗所一直秉持着的理念:注重事前预防,不注重事后治疗。
我因手脚不协调,这么多年都拿不到飞行器驾驶证书,无法进入空中直达通道,所以只能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按下电梯按钮,然后百无聊赖盯着斜上方闪烁不定的数字,慢吞吞上了六十八楼。
“通知,通知。克拉克医生,许眉女士到访,许眉女士到访。”未萌心理诊疗所守门AI的声音一如既往清脆。
“请进。”
我踩着高跟鞋走进去,微笑着伸出手:“您好,克拉克医生,好久不见。”
“您好,许眉女士。”
克拉克医生站起来与我握手,助理AI上过茶后,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低头翻着我的诊断报告:“报告显示,您体内的多巴胺、肾上腺素等都控制在了正常分泌范围内,但最近您的睡眠质量好像没有太大的好转。”
“嗯……现在已经可以快速入睡了,就还是做一点梦,不过已经好多了,大多数梦醒来后都记不清了。”
“做太多梦的话,严格来讲就是睡眠质量低下。”
我低头不说话,略带不安地搓弄着双手。
“再拿点安宁片过去吧。”克拉克医生说,“三个疗程后,您的浅度睡眠状况应该会有所好转。我再给您补充点儿维生素。”他说着低下头去写药方,却忽然间话锋一转,“听说,最近许眉女士所住的眀玥居附近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嗯,说来也是可惜。听邻居太太说,是两个初中生打架斗殴,情绪上来后,一个就用钢笔捅进了另一个的眼睛,送到医院去,抢救无效死亡了。”
“什么原因呢?您清楚吗?”
“可能是钱吧。”我想了想,“听说是因为收保护费起了争执,天——”我揉了揉太阳穴,“您是不知道,现在的校园暴力,可真够可怕的,小孩子们都不学好。”
“许眉女士对死亡怎么看?”克拉克医生翻了翻我的病历。
“嗯?”我没料到他会突然跟我谈这个深奥的哲学问题,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措辞,“死亡么,在我看来是一种必然的命运,就和这世界上的花花草草一样,只是存在……嗯,对,它只是一种自然现象罢了,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我说这话的时候,克拉克医生就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再次扶了扶他的眼镜。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今天鼻梁上架着的是一副金边眼镜,应当是这几天新配的。我内心深处猛的一阵厌恶翻腾,我打心底讨厌金边眼镜,没有理由,就是讨厌。
他在观察我,我想。透过金边眼镜上那两个亮晶晶的、令人不快的小圆片,他在观察我。
我皱了皱眉头,从未觉得一向慈祥的克拉克医生会有今天这样面目可憎。
“请问许眉女士看过《撒旦》吗?”
“您指的是最近流行的那本小册子?”
“不错。”
“还没有,听说挺暴力的。我想应该没什么意思,坦白说,我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
“现在是公元2050年,生产力迅速发展,物质极大丰裕,人们再也不需要为生存操心,所以精神世界也就越来越空虚,很多时候他们特别想找点儿新鲜的、刺激的来活动一下麻痹的神经。所以《撒旦》这种宣传暴力美学的小册子也就应运而生了。”
“您说得对极了。”
“看,这就是你潜在的心理问题。”
“什么?”我吃了一惊,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儿给喷出来,心理问题?我有什么心理问题?
出于对克拉克医生事业的尊重和对未萌心理诊疗所“注重事前预防”理念的认同,在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儿还未被发觉的心理问题。于是我双手捧着茶杯,苦笑一声,竭力做出副谦虚模样聆听专家教诲:“愿闻其详。”
“你对死亡毫不畏惧。”
“……”
“现在是公元2050年,人们的生活大多乏味和无聊,迫切需要一些刺激的东西来让自己的神经保持一定的活力。所以人们都会去欣赏像《撒旦》这样的文学作品,但你对它不感兴趣,你似乎没有这样的需求,这就奇怪了。”
“这难道不能说明我心理的各项指标正常?”
看着克拉克医生无比凝重地摇了摇头,我控制不住翻了个白眼。怎么?从这点就看出我心理不正常了?
“或许是你习惯了,像《撒旦》这种程度的,还达不到让你感兴趣的心理阀值。”
“荒谬!”
我重重将茶杯搁在茶几上,莫名觉着今天的克拉克医生有点不太对劲,他在挑衅,他似乎在拐弯抹角地骂我是个变态。天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竟会有这样强烈的攻击性。
我作势看了看表,露出一个不无礼貌的微笑:“对不起,克拉克医生,我今天还约了人,就在十五分钟之后,现在我得走了,抱歉。”
我没有给克拉克医生任何反应时间,径自拿了手提包向外走去。
“许眉小姐,想必这段时间,您身边的凶杀案还是只增不减吧?”克拉克医生站起身来,高声喊道,“难道您没从这之中,总结出什么规律吗?”
“规律?”
“您双脚落处,罪恶不绝。”
我登时心里就不舒爽了。我转过身,眉头狠狠拧成了一个“川”字。
“如果克拉克医生您也认为我身边凶杀案频发是因为我的原因的话,那么,您现在还好端端的坐在这里,真能算是一个奇迹了。”
未萌心理诊疗所的自动感应门应声而开,我气鼓鼓地走出去,回头狠狠踢了玻璃门一脚。
“咚”的一声。
透过紧闭的玻璃门,我看见克拉克医生不顾一切地冲到诊疗所中间,他面色阴沉地指着我大吼大叫,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看他的口型,应该是在声嘶力竭地冲我嚎叫着“撒旦、撒旦”这样的字眼。
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我气得全身发抖。
我不该无端遭受这样的攻击!
“你才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哦,不。精神科医生!神经病!”我朝他恶狠狠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