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期。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在那段时期解决了人生中的大问题,或是经历了困难,我只是慵懒地度过了一些平淡无奇的日子罢了。所以,听完我那十年人生故事的人,很多人会觉得十分无聊,浪费时间吧!
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而我也可以平静地将那些当作往事告诉别人,不过当时我却无法向任何人提起。十年前,我无所畏惧,什么也不去思考,只是一味地玩乐;而几年前的我,却对自己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强烈的懊悔。
但无论如何,我心里始终想着那个女孩。
上小学的时候,家的位置相当重要。譬如,学校举行活动的时候,学生会被按照住址所在的区域进行分组,而上学或放学时因为路线相同,住得近的同学也常常在路上相遇。
确切地说,我和清水之间除了住得近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关联了。我和她在学校是属于那种不起眼的学生,平常也几乎不交谈。
清水似乎很喜欢看书,平日她的左手总是提着一只手提袋,用来随身携带图书馆的书。她身体不好,有时会请假,我就得在回家的时候,将学校供应的面包给她送到家里。
我们就读的小学向学生提供的午餐,是由营养午餐供货商供应以及配送的。米饭和面包轮替供应,面包通常是吐司或橄榄形餐包,偶尔也有葡萄面包或牛角面包。
如果有一位同学缺席,就会有一份多出来,所以必须有人把面包送到缺席者的家里,而这个人通常是住在缺席者家附近的同班同学。也就是说,每当清水没来上学的时候,我的身份就变成了面包投递员。
十年前的那一天,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个不停。我撑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中落下的无数水滴,清洗着住宅区的每一个角落,柏油路上凹陷的地方积了水,形成一些小小的水洼。走着走着,我的鞋完全被雨打湿了,雨伞根本就遮不到脚。我很讨厌雨伞,雨伞一定要占用一只手将它举着,很不方便,而且风一刮,雨伞就似乎要飞走一样。我甚至想,还不如淋着雨回家呢。别人实在无法理解我是多么憎恶雨伞,我甚至希望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
再走五分钟就可以到家的时候,我发现一户人家的前面伫立着一个女孩,撑着黄色的雨伞,背着红色书包,是清水。她有些不安地抬头望着那栋房子。
那房子是很普通的独栋房屋,周围像盖印章似的排列着同样的建筑。听母亲说,那栋房子就是刚转学到我们班上的那个男生的家。
那家伙叫古寺直树,因为当天应该上学的他没有来,所以我和他还没有见过面,不知道他长得怎样。
想到这里,我明白清水为什么会在他家门前出现的原因了,一定是老师要她把面包带到这个男生家去的吧!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上前和她搭话。
“你在干吗?”
她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我来送面包。”
她好像不敢一个人按门铃进去拜访,所以站在门口努力让自己放轻松。虽然她没有这么说,但我是如此理解的。
“是吗?”
我一边说,一边自作主张地按了他家的门铃。
清水不禁轻轻地“啊”了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孩打开了门,我立刻就知道他是古寺直树本人,同时感觉到身后的清水有点紧张。
“你们是谁?”
他微微偏头,站在门里问我和清水。我在同龄的孩子当中算是高个子了,但我还从未见过像古寺这么高大的。不过他的肩膀很窄,戴着眼镜,下巴尖尖的,整个身体像一根木棒。本来以为他没来上学可能是生病了,但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好。
“我们送面包给你,学校午餐供应的面包,会让同学把面包送到缺席者的家里。”
送面包的本来不是我,而是清水,但为了方便,我就这样解释。如此一来,他似乎知道我们是谁了,于是带着苦笑说道:
“小学总有一些奇怪的规矩,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
我从父母的闲谈中得知,他父亲的工作需要不停地调迁各地,因此他也跟着不停地搬家,现在是暂时和我们就读于同一所学校。
古寺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进去。我进了门,走上台阶,收起了令人厌恶的雨伞,往后面一看,清水还呆呆地站在门口。
“来吧!不是要把面包给他吗?”
在我的催促下,她一边点了点头,一边慌慌张张地来到玄关前,站在我的旁边。她收起黄色雨伞,慌忙地想从沾满雨滴的书包中取出面包,但古寺制止她说:
“等等,先进来再说吧!”
“把面包拿给你就没事了。”我这样回答,因为事情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
“我给你们看一件有趣的东西。”
古寺愉快地拽着我和清水的手说道。
脱鞋的时候,清水还是犹豫了一下。
“我还……还是回去吧……”
可是古寺却像挽留老朋友似的,硬是把我们推上了楼梯。
古寺的房间实在很单调,里面只有床、桌子和电视。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三个坐垫放在地板上,让我和清水坐在上面。清水身上紧张的气息,透过空气传到我那被雨水打湿而冰冷的手腕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是同一班的吧?”
古寺问我,于是我告诉他自己和清水的名字,并说我们就住在附近。
“听说你今天原本要来学校的。为什么没来?生病了?”
“没有,只是觉得麻烦,所以没去。”
可能对于频繁转学的他来说,学校就是那么一回事吧!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所以我觉得因为麻烦而拒绝上学的他,有一种不良少年的帅劲。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要让我们进来呢?毕竟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啊!正当我纳闷的时候,他愉快地拿出了一本笔记本。
“我让你们进来不为别的,就是要让你们看看这个。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那本笔记本似乎一点也没有被爱惜,被弄得脏兮兮的。古寺翻开了中间的某一页,上面只有三行铅笔字,奢侈地排列在中间位置。
第一行写的是一年前某一天的日期,第二行是今天的日期,第三行写着某个名人的名字。那名字很眼熟,似乎是一个最近很受欢迎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由于患了癌症,他在两个月前便开始住院接受治疗,而那个节目也换了别的主持人。
这又怎么了?我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古寺,他拿起电视遥控器,轻轻笑了一笑。
“你们上学去了,可能还不知道吧?”
说着,他打开了电视。电视正在播放新闻,主播用严肃的表情报道着什么,不一会儿,我发觉那是一则有关某位名人死讯的报道。
那个死去的名人,正是古寺的笔记本上所写的那个人。
“好像是今天中午死的。你瞧,很有意思吧?”
我心想:对别人的死幸灾乐祸,真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家伙。
“……这个日期是什么?”
一直默默看着笔记本的清水终于发出了声音。她用手指着笔记本上那三行字的第一行。
古寺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问题问得好!”
“第一行是写下这些文字的日期。”
“啊?你是在一年前写下的这个喽?”
古寺点点头。
一瞬间,我们都沉默了。尽管如此,我仍然摸不着头脑,可是清水却瞪大了眼睛轮流看着笔记本、古寺和电视机。
“你怎么了?”
我这样一问,清水突然把头转向我,那气势简直就像要从坐垫上跳起来似的。
“一年以前,应该谁都不知道他得了癌症啊!”
古寺预先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并在一年前写在笔记本上,也就是说,他能知晓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清水如此说明。
“要是不相信也无所谓。”古寺说。
让我们以为是一年前写下的,其实是今天看了新闻之后才写的吧!不过是一些作弄人的小把戏罢了。古寺好像看透了我心里的这种想法,他说:
“从几年前开始,我就常常‘看’得到未来,于是,我就把看到的都写在笔记本上。”
清水翻阅着古寺的笔记本,我也在一旁看,每一页都只写了三五行字。
每页的第一行都是日期(古寺解释说那是做记录时的当天日期)。第二行就写了各式各样的内容,如人名或地名什么的,基本上是一些词汇的排列。第二行也写上日期的,好像只有名人死亡的今天。
“这上面记录的全都应验了吗?”
古寺搔了搔头。
“倒没有,百分之五十左右……不,也许更少,其中可能有一些应验了,却无从证实。”
古寺似乎并不清楚哪一页的记录会在何时成为怎样的事实,毕竟笔记本上只是罗列了一些词汇而已。今天的事情也一样,上面没有明确写着“某名人去世”等字句,只是记录了他的名字。
我想起了诺查丹玛斯的预言书,那不也是骗人的把戏吗?事先用暧昧的词语拼凑成诗句,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就找来意思相似的诗句,说那件事早就被预言了。
“虽说看得见未来,但也不是完全准确,不一定都对。”
古寺如此说明。由于他这种能力就像天气预报一样,并不是绝对准确的,所以他称之为“未来预报”。
从那天以后,我和清水两人常常在回家途中到古寺家。她好像没办法一个人去按古寺家的门铃,如果我问她是不是这样,大概会遭到否定,但我总觉得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你回家时会去古寺家吗?”
放学后,清水畏畏缩缩地和我说话。
“是的,反正也没有事。”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我们约好在他家门口会合。
“当我看见未来的时候,就像走夜路时突然看见两旁一晃而过的招牌那样。”古寺说。
这是他对于“看见未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这个问题的回答。
“看见未来的一瞬间,是很模糊不确定的,总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是当它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又会觉得那一定是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
据古寺说,他看到过一些鲜明的图像,就像看照片一样;但有时却只是一串数字,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笔记本的某一页上,记录着一行混合了数字和英文字母的文字,有十来个那么长。
“这代表什么意思?写下这个的时候,你看到了怎样的未来?”
古寺耸了耸肩。
“我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脑海里只是浮现出这样一组文字。有可能是伪钞的号码,也可能是可以中一亿日元的彩票号码。”
据古寺说,这种文字排列的未来预报最难解读。情况好的时候,能看见像摄影机拍下的画面一样清晰的未来景象。他还补充说,即使是这样的未来预报也是不确定的。我心想,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又不够明确的,且没什么用处的能力。
古寺的预言能力是真是假,我无法判断,有可能确有其事,但也有可能只是纯属偶然。
清水却深信不疑。
“你是不是相信血型、占卜之类的东西?”我问她。
“是的啊,我相信啊。”
她好像想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还要问呢?
遗憾的是,有一天,我终于知道了古寺的预言能力只不过是个骗局。
“小泉,你家会养一只白色的小狗。我前几天睡觉前,看见你抱着一只白色小狗的景象。”
实际上,我家的狗并不是白色的。古寺对我说了这番话的三天后,父亲带了一只黑色小狗回来。
的确,他说对了我家开始养狗的事情,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我母亲曾这么说过:“前几天我和古寺太太,还有你爸爸同事的太太聊天,提到想养一只小狗,最好是白色的……”
但是,父亲同事的家里没有白色小狗,只有黑色的,所以我家就养了黑色小狗。
古寺应该是从他母亲那里听来的吧!于是就利用这个作预报。
可是,我没有揭穿事情的真相,一看见清水认真地听着古寺讲话的表情,我就觉得不能把这件事捅出来。
终于,那一天来了。那天是我喜欢的阴天,不冷不热。风稍微有些大,天气预报说几天后将有暴风雨来袭。从古寺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屋子侧面的树木被风吹得弯曲,发出声响,树叶“哗哗”地不停晃动。
每次到古寺家,他的父母都不在,所以我和清水可以毫无顾忌地登门拜访。
而且我们并不总是在谈论未来预报的话题。虽然那是清水的兴趣,但我们也聊了很多其他没营养的话题,比方说古寺从前住过的地方、遇见的人和其他有趣的事。
古寺给我看之前就读学校的同班同学们送的卡片。因为古寺一直不去上学,所以他和那些同学并没有见过面。我看着卡片,忽然问清水:
“对了,去年的班刊上,你写了什么?”
去年年底的时候,班上制作了一本班刊,同学们必须在班刊上写下自己未来的愿望。
“我写了,想当一名绘本作家。”
她害羞地回答。
“小泉,你呢?”
“至于这个嘛,我……我不能告诉你。”
清水噘着嘴说:“狡猾!”
其实,我只是想不起来而已。那可是我最大的烦恼,我记得当时被问到将来的梦想,我实在没有办法,就随便写写敷衍了事。后来我觉得那本班刊实在无聊至极,就把它扔了,现在也无法确认当时自己到底写了什么。
我和清水穿好鞋子准备回去,古寺也出来送我们。他抬头仰望天空,风越来越大,清水不断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那么,再见了!
就在我道别的时候,忽然发觉古寺的样子有些奇怪。他原本望着天空快速飘动的云,不知何时,眼睛已经转向我和清水,但他视线的尽头似乎又非常遥远,像在注视着遥远的木星。
“我又看见了未来……”
不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用肯定的眼神看着我说话,脸上带着笑,好像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想古寺大概又在故弄玄虚,所以只是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想听吗?”古寺说。
“无所谓。”我说。
清水拽了拽我的衣袖。
我看看她的脸,她真的很想听。
“是这样的。”他说,“你们两个只要其中一方没有死掉的话,就会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