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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讲
陶渊明及其他

一九九零年二月四日

对照起来,要在汉末、魏晋、南北朝,做个艺术家、做个诗人,并不很难,在我青壮年时代,你要活得像个人,太不容易了。所以我同情阮籍,阮籍更应该同情我哩。

嵇康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中国的文学,是月亮的文学,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的所谓豪放,都是做出来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阳刚是内在的、天生的。

上次我说屈原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塔尖,曹立伟立刻问:那么陶渊明呢?这一问问得好。我当时的回答是:陶渊明不在中国文学的塔内,他是中国文学的塔外人。正由于他的第二重隐士性,所以生前死后,默默无闻。

读陶诗,是享受,写得真朴素,真精致。不懂其精致,就难感知其朴素。不懂其朴素,就难感知其精致。他写得那么淡,淡得那么奢侈。

纪德不是总说,要怎样才能写得真诚,陶渊明就是最好的回答。但纪德即使精通中文,读了陶渊明还是没有用。因为纪德提出这个问题,问题就大了,就没有希望解决了——陶潜从来不会想到“怎样才能写得真诚”。

汉赋,华丽的体裁,现在没用了。豪放如唐诗,现在也用不上了。凄清委婉的宋词,太伤情,小家气的,现在也不必了。要从中国古典文学汲取营养,借力借光,我认为尚有三个方面:诸子经典的诡辩和雄辩,今天可用。史家述事的笔力和气量,今天可用(包括《世说新语》)。诗经、乐府、陶诗的遣词造句,今天可用!

大家有这个问题:什么是顿悟、渐悟?

来自佛教禅宗。南宗讲顿悟,北宗讲渐悟,用一生去参透。大家安于南北宗、顿渐悟,我不同意。

顿悟一定要有渐悟的基础。诸位顿悟能力高,离开和我的见面、谈话,就平下去了,还未达到“自立”,卓然自成一家,不建立体系而体系性很强。

为什么?渐悟过程远远不够。如此,顿悟的,渐渐会顿迷,渐悟的,也会渐迷。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讲课、听课,是渐悟的功夫,渐悟的进程。所谓潜移默化,就是渐悟。

顿悟可以写下来,渐悟无法写下来。心中一亮一暗,一冷一热,都可以,也应该写下来。

这样子,诸位与我分开后,仍目光如炬。

曹操篡汉,不建帝名,自作丞相,封为魏公。传到曹丕,正式篡汉,逼宫逼掉,成曹魏,一说连朝鲜也并入。到司马炎,又把曹家人逼宫,美名曰“禅让”,用国号为晋,此为西晋。衰败后,过江建都,称东晋。后有宋、齐、梁、陈四朝,史称南朝。

所谓北魏,因曹魏在前,故北魏又称后魏,以别于曹操之魏。

上次讲魏晋《世说新语》的言行,虽然洋洋大观,其实草草了事,只能给大家一个魏晋人士的印象。而单凭印象,大家已经惊叹中国曾有过如此精彩的文学的黄金时代。

这段时期文化之高,西方还没有注意到。其文学与生活的浑然一元,浑然一致,西方没有出现过。盛唐的李白、杜甫,也未如此。不是以殉道精神入文学,而是文学即生活,生活即文学,这样的浑然一元,是最高的殉道。

嵇康想以“不死”殉道,老子、庄子,都提倡不死殉道,说他们颓废,胡说!他们都知道生命之可贵,没有生命,就没有一切,他们都想活下去。嵇康写《养生论》,就是继承《庄子·养生主》篇。嵇康后来择死,实在迫不得已,是在苟活之状下才择死。阮籍佯狂醉酒,逃过种种杀机,写了不少咏怀诗。

希腊人说:我们最讲享受生命、快乐,战争来时,我们最勇敢!

我认为,魏晋风度,就在那些高士艺术与人生的一元论。这一点,世界上其他国家、民族的艺术家似乎都没有做得那么彻底——这也算我的新发现。所以,真想与鲁迅先生谈谈。他在厦门大学的讲演,《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真称得上“言不及义”。

今天要讲陶渊明。陶渊明之前,还得先讲曹操、曹植、阮籍、嵇康、左思等人的作品。中国文学史上称“建安风骨”,后来的“盛唐气象”是“建安风骨”的衍伸发扬。李白有句:

蓬莱文章建安骨。

盛唐的文学,是从建安来的。

今天各挑几个,不讲全。

建安七子(东汉建安年间):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刘桢、应玚。

竹林七贤(晋朝):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

之后就是陶渊明。

曹家三父子,文学之家。曹操(155—220),气度之宏大,天下第一。曹植(192—232),才高八斗,不对,曹操值一石。曹操最好的诗是《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

可是下面背不出了,只好介绍比较通俗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苦,是怨恨)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慨当以慷,抒发不得志的感慨。杜康,是传说中造酒的始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二句是《诗经·郑风·子衿》的现成句子。衿,衣领,周代的学生装)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沉吟,低声吟咏)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四句全用《诗经·小雅·鹿鸣》。苹,艾蒿,借用在此,寓有招贤纳士的新意)

明明如月,何时可辍?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南北曰阡,东西曰陌。枉,劳驾。存,问候,拜望)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契阔,要约。契阔谈讌,讌饮时山盟海誓,以死相约,借《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典故)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匝,一圈。何枝可依,暗示天下贤士应当择木而栖,择主而仕。但诗本身彷徨可怜,亦赤壁大败之谶兆)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周公指周武王的弟弟姬旦,曾辅周成王主政,礼贤下士,“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

这首诗好在即兴流露,似乎不认真作文学对待。严格讲,引《诗经》不允许一连四句拉过来,那是犯法的。但全诗造诣高,觉得作者才思足够挡得住,所以不当剽窃论。

全诗有景、有情、有姿态、有表情、有动作。我平常说,一个艺术家要三者俱备,头脑、心肠、才能,这首诗就是一个好例子。在座各位可以自己评评自己:三者俱备否?如果缺一,赶紧补一;缺二,问题大了;缺三,事情完了。

在我看,各位都是三者俱备,问题在三者不均衡。有的头脑好,心肠好,才能还不够些。有的才能、心肠好,头脑要充实——这都是正常的,正是每个人的风格所在。

说开去——

托尔斯泰,才能、心肠好,头脑不行。

瓦格纳,才能、头脑好,心肠不行。

柴可夫斯基,头脑、心肠好,才能不行。

不过这是比较他们自身,或者说,是和三者全能的最高超的人比较。要是和二三流人物对照,托尔斯泰的头脑、瓦格纳的心肠、柴可夫斯基的才能,那是高出百倍千倍。

回到曹操,他是头脑好,才能高,心肠有问题。但在诗中(文学的有限的小规模中),可说是三者俱备,至少,不失为一个例。

建安七子的陈琳(?—217),佳句如: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饮马长城窟行》)

阮瑀(约165—212),佳句如:

驾出北郭门,马樊不肯驰。 (樊,负担太重)

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 (《驾出北郭门行》)

王粲(177—217),是七子中的佼佼者,以《登楼赋》、《七哀诗》著名,但我却选不中什么句子来介绍。

徐干(170—217),佳句如:

《室思》

……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其他三子,一时找不到资料,记忆中也没东西可挖,从略。回头再说曹家,他们三位确实超出同代文士之上。好诗人,总是一开口就两样。

曹丕(187—226):

《杂诗》其二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

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飘风,突起的暴风)

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

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曹植(192—232):

《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幽并,河北、山西一带)

……

《送应氏》其一

……

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中野,野间)

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平常居,平生与故旧的住处。气结,悲愤梗塞)

能够欣赏崇高伟大的作品,自己就崇高伟大。

顺势而下,要讲到竹林中去了。不过我只讲阮籍、嵇康两位。一是七贤之中,阮籍、嵇康,最杰出,二是因为粗解容易,细味难。

原因:阮籍(210—263)为要避杀身之祸,诗写得暧昧晦涩,表面看,儿女之情,其实寄托甚深的。但不了解他的身世处境,难道感受不了他的诗吗?不然,艺术家、艺术品、艺术欣赏者,三者自有微妙的关系。艺术家的身世,不必直说,艺术品中会透露出来,欣赏者不必了解艺术家传记,却能从作品中看出他是怎样一个人。

《咏怀》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飞藿,豆叶)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荆杞,灌木,指杂树)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趾,山脚。西山,首阳山,伯夷、叔齐所居)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又有下面几句:

《咏怀》其六十七

……

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

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

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这是一首讽刺诗,表面装得纯洁高超,生活却臭不可闻。偶尔放肆,露了心里话,马上改口仁义道德,卑躬屈膝的样子,令人讨厌。

但古代虽然专制,诗人还可以悲哀。我遇到的时代,谁悲哀,谁就是反革命。所以热爱生活啊、健康积极向上啊,饱含恶念,是阴谋,是骗局,是透明的监狱,是愚民的毒药。我一步步看出这种虚伪,用心之刻毒,远远超出古代。对照起来,要在汉末、魏晋、南北朝,做个艺术家、做个诗人,并不很难,在我青壮年时代,你要活得像个人,太不容易了。所以我同情阮籍,阮籍更应该同情我哩。

中国文学史,能够称兄道弟的,是嵇康(224—263,一说223—262)。他长得漂亮——如果其貌不扬,我也不买账——嵇康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中国的文学,是月亮的文学,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的所谓豪放,都是做出来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阳刚是内在的、天生的。后世评嵇康,各家各言,最好的评语,四个字:兴高采烈。

举一个例:

《赠秀才入军》其十(秀才嵇喜,嵇康之兄)

……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揽,张弓。繁弱,古良弓。接,搭箭。忘归,古良箭)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景,影也。飞,鸟也)

凌厉中原,顾眄生姿。(凌厉,奋战)

再举一例:

《赠秀才入军》其十五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磻,以绳拴石击鸟,音波)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筌,捕鱼的竹笼)

郢人逝矣,谁可尽言?(郢,楚国都。请石匠送斧削去鼻尖的一点石灰)

作诗,即有此“天生丽质”。以上两首,最有嵇康风范,在整部中国诗史上也显得非常卓越。李白、杜甫,总给人“诗仙”、“诗圣”之感,屈原、嵇康,给我的感觉是“艺术家”——“艺术家”是什么?我的定义,是“仅次于上帝的人”。

嵇康为什么是艺术家?人格的自觉。风度神采,第一流。

所以第一流的艺术品,还得分两类:

一,艺术品高度完美,艺术家退隐不见。

二,艺术品高度完美,艺术家凌驾其上。

以画家论,前者如魏拉士开支,后者如达·芬奇、米开朗琪罗——艺术家贵在“自觉”,原始艺术如彩陶和后来的敦煌、云冈,因为制作者没有艺术家的自觉,只见作品,不见作者。自然界呢,花、叶、山、水,奇妙在似乎有作者的,而且非常自觉,所以总是使我发愁,使我的无神论始终无不起来。我是一个很不好意思的无神论者。这个命题留待以后讲。

最高兴最安慰的是:二三流艺术家是自觉不了的。不是说,“好,自觉这样重要,我决计要自觉了”——这可更糊涂,更装腔作势,搭臭架子了——成熟自觉的艺术家,如水蜜桃,不到成熟,香味不出来,但桃子自己也闻到了,就笑眯眯的,越发香了。

第一流的艺术家,非常自爱(不是自恋),会自我观照,自我脱离,以供自我观照,用神驰的眼光对待自己。

通常的解释是,二流三流也有成熟期。我的见解是:唯一流才有成熟可言——你们去考察最伟大的艺术家,几乎全是这样的,有的明显些,有的含蓄些。反正哪里有艺术,哪里便有“人”。我一天到晚爱艺术,爱人,没有工夫爱“人类”。我是人类的远房亲戚。

王麓台(王原祁,号麓台,1642—1715),率意,但不是率真,不是率性。看起来老笔纷披,成熟了,然而没有香味。率意而不率性,更无率真可说。因为他没有什么至性、至真,亦即,他是二流。“四王”始终是摹仿的群体。魏拉士开支,也避开创造美而创造一流的丑。然而,丑毕竟不是美,二流人物再自觉,也不可能晋身一流。

现在要讲陶渊明了。

我十岁认识陶先生,于今五十多年,算是比较理解他了。我和你们认识不过五年七年,自然只能交浅言浅。

陶渊明(约365—427),双重的隐士,实际生活是退归田园,隐掉了。文学风格是恬淡冲和,也隐在种种高言大论之外。上次我说屈原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塔尖,曹立伟立刻问:那么陶渊明呢?这一问问得好。我当时的回答是:陶渊明不在中国文学的塔内,他是中国文学的塔外人。

正由于他的第二重隐士性,所以生前死后,默默无闻。

按我的论点,“知名度来自误解”,没有错:梁代昭明太子误解陶潜,陶于是名声大噪——萧统是我在乌镇的邻居,我在《塔下读书处》卖弄过这份阔气——昭明太子对陶渊明的诗实在看错了,说,读陶诗有利于名教(孔孟之道),可以使贪者廉、懦者立。实在见鬼。既是贪婪之徒、胆小之辈,根本不配,也不会去读陶诗。

读陶诗,是享受,写得真朴素,真精致。不懂其精致,就难感知其朴素。不懂其朴素,就难感知其精致。他写得那么淡,淡得那么奢侈。

请看:

《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主簿,掌管文书的官吏)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蔼蔼,茂盛)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凯风,南风)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滋,繁殖)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故作轻放,意则决然)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似问如答,荡涤不尽)

纪德不是总说,要怎样才能写得真诚,陶渊明就是最好的回答。但纪德即使精通中文,读了陶渊明还是没有用。因为纪德提出这个问题,问题就大了,就没有希望解决了——陶潜从来不会想到“怎样才能写得真诚”。

再看下面几首:

《和郭主簿二首》其二

和泽同三春,清凉素秋节。

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游氛,雾气)

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陵,大土山。岑,小而高的山)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诀,法则)

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检素,平时志愿)

《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羁,关在笼中。池,捕养在塘中)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保本分)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方宅,住房四周面积)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荫,遮蔽。散布)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园田居》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人事,社交。鞅,套马颈的皮带)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墟曲中,村落偏僻处)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杂言,农务以外的活)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霜霰,雪珠。草莽,野草)

《归园田居》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兴,起。秽,音晦)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归有道,有遵循的原则)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晨出肄微勤,日入负耒还。(耒,音类)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或可免意外的祸患)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遥遥沮溺,“长沮、桀溺耦而耕”)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饮酒并序》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考虑次序)。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杂诗》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读山海经》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託,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

什么是陶潜的现代意义?

汉赋,华丽的体裁,现在没用了。豪放如唐诗,现在也用不上了。凄清委婉的宋词,太伤情,小家气的,现在也不必了。要从中国古典文学汲取营养,借力借光,我认为尚有三个方面:

诸子经典的诡辩和雄辩,今天可用。

史家述事的笔力和气量,今天可用(包括《世说新语》)。

诗经、乐府、陶诗的遣词造句,今天可用!

陶诗的境界、意象,在现代人看来,还是简单的,但陶诗的文学本体性的高妙,我衷心喜爱。如: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

他不是中国文学的塔尖。他在塔外散步。我走过的,还要走下去的,就是这样的意象和境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风筝”,我就像脱线的风筝,线断了,还向上飞。陶先生问:“不愿做塔尖么?”我说:“生在西方,就做伊卡洛斯,生在中国,只好做做脱线的风筝。”

我与陶潜还有一点相通:喜欢写风。文笔、格调,都有风的特征。

李后主,“乱头粗服”也好——前提是“天生丽质”。 mvRsUz/GNfcyKPT9TDwL05El8JWTrddYtdHspz43mAySF1He8NJE/Y18x2o3GMz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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