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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讲
楚辞与屈原

一九八九年九月十日

我也受《楚辞》影响。《哥伦比亚的倒影》、《九月初九》,都是赋。洋装赋《夏夜的婚礼》,用《九歌》方式写,若人点破,乃搔到痒处。我爱被人拆穿西洋镜,拆穿了,西洋镜才有意思,不拆穿,没意思。

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幸也罢,不幸也罢,创作也罢,不创作也罢,只要通文学,不失为一成功。清通之后,可以说万事万物——艺术家圆通之后,非常通。

《离骚》,能和西方交响乐——瓦格纳、勃拉姆斯、西贝柳斯、法朗克——媲美。《楚辞》,起于屈原,绝于屈原。宋玉华美。枚乘,雄辩滔滔,都不能及于屈原。唐诗是琳琅满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种心情的起伏,充满辞藻,却总在起伏流动,一种飞翔的感觉。用的手法,其实是古典意识流,时空交错。

屈原写诗,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每个大艺术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过自己。有人熬不住,说出来,如但丁、普希金。有种人不说的,如陶渊明,熬住不说。

神,鬼,都是人性的升华。比希腊神话更优雅,更安静,极端唯美主义。《少司命》有如行书,《山鬼》有如狂草。其余篇幅,如正楷。《九歌》超人间,又笼罩人间。

文学要拉硬弓,不要拉软弓。所谓拉硬弓,要独自暗中拉,勿使人看见。《诗经》、《楚辞》,是中国文学的两张硬弓。你只有找到精华中的精华,那整个精华就是你的。如果辨不出精华中之精华,那整个精华你都不懂。

《诗经》明明是文学抒情作品,却被后世的传道家、辩士、政客,弄成教条,“子曰”、“诗云”。已成为中国儒家知识分子的共识,直到宋、明、清,还在“子曰”、“诗云”。

他们不惜抹杀《诗经》的文学价值,甚至不把《诗经》编入诗史。

汉乐府,诗之文学形式,继承发扬《诗经》精神。建安七子等均是,陶渊明更是。

这些人杰出,不为儒家见识所缚。天才能解脱一切束缚教条。

我自己的作品中,也用不同方式运用《诗经》,用时,既图不损其原味,又要推出新的境界和意思,明白告诉读者我在用《诗经》,但又要出自己意。

孔子标榜“述而不作”。他很滑头,他自己不创作。我年青时刻一章,唱反调:“作而不述。”

《楚辞》,很幸运未被孔子修改过、歪曲过,没弄成道德教训。三国,汉朝,魏朝,皆受《楚辞》影响,直到清末文学家、鲁迅,都受《楚辞》影响。

后来的赋,直接导源于《楚辞》。

周氏兄弟古文根底好,却不愿正面接续传统,老作打油诗。

我也受《楚辞》影响。《哥伦比亚的倒影》、《九月初九》,都是赋。洋装赋《夏夜的婚礼》,用《九歌》方式写,若人点破,乃搔到痒处。我爱被人拆穿西洋镜,拆穿了,西洋镜才有意思,不拆穿,没意思。

贫穷是一种浪漫——我买不起唐人街东方书局大量关于屈原的书,就携带小纸条去抄录——上海火车站外小姑娘刷牙,是贫穷,浪漫。

《诗经》选的是北方的诗歌。《楚辞》选的是南方的诗歌。

“楚辞”,不是当时的人叫的,是后人定的,起于汉朝末年。富家人唐勒作赋四篇,宋玉作赋四篇。《史记》提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楚,辞,二字分开。楚,地方;辞,文学作品。

某地某人善写楚辞之说,起于汉初。战国时,楚是七雄之一,今湘鄂皖一带,即楚地。流传的《楚辞》,十七篇,十篇是原作,另七篇是汉朝人的模拟之作。

正宗《楚辞》——《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九辩》、《招魂》、《大招》。

其中,《离骚》、《九歌》为最好,读这两篇,《楚辞》的精华就取到了。《九歌》里也只有两首歌最好,得全曲精华。

政治、生活、爱情都成功,可以是伟大的文学家,譬如歌德。政治、生活、爱情都失败,更可以是伟大的文学家,譬如但丁、屈原。

艺术家莫不如此。

人生中,庸俗之辈包围,很难成功。爱情最难。亲家成仇家,因为了解,骂起来特别凶。如果你聪明,要准备在政治、人生、爱情上失败,而在艺术上成功。

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

幸也罢,不幸也罢,创作也罢,不创作也罢,只要通文学,不失为一成功。清通之后,可以说万事万物——艺术家圆通之后,非常通。

画画,人越傻越好。

文学唯一可以和音乐绘画争高下,是文学可以抓到痒处。绘画强迫人接受画家个人的意象,文学给人想象的余地。

中国诗人,要说伟大,屈原最伟大。

他在残暴、肮脏、卑鄙的政治环境中,竟提出这样一首高洁优雅的长诗。他的《离骚》,能和西方交响乐——瓦格纳、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西贝柳斯(Jean Sibelius)、法朗克(Cesar Franck)——媲美。

《楚辞》,起于屈原,绝于屈原。

宋玉华美,枚乘雄辩滔滔,都不能及于屈原。唐诗是琳琅满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种心情的起伏,充满辞藻,却总在起伏流动,一种飞翔的感觉。用的手法,其实是古典意识流,时空交错。

他守得住艺术、非艺术的界限。

诗是永恒的。屈原又要借此吐出一口政治上的怨气,故不能直写。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能把非文学的东西提升为文学,他和托尔斯泰写当时,但可以永久。他们知道,当时的什么,可以写进文学。

这界限有大纲、有细节,都要把握紧,扣牢,不差错。

李白、杜甫,有时也会越界。鲁迅也有许多越界,但毕竟天才,在暴政苦难中不予直骂直斥,写一首诗,哭中华,哭烈士,但托之于艺术。

参加游行时,是自我缩小成群众里的一个点。

屈原遭遇不幸,被诬告,却出《九歌》,就是给人看看他的身份、态度。他分得清政治、生命、诗歌的分界。

屈原,名平,贵族,是皇族的子孙。生于约公元前340年,皇赐名灵均,官号三闾大夫,主管皇族子孙家务事。最初做楚怀王的左徒,是谏官。中国古代向来设谏官。

博闻强记,治国手腕高。善谈论,善辞令。内政上,与楚怀王商量国家大事。对外接待各国诸宾,等于是皇帝最重要的亲信。楚怀王要立宪令,由屈原起草,大臣上官靳尚妒忌屈原久,设法偷屈原宪令草稿。当时稿未定,不示。靳尚抢而不得,乃在王前说坏话,说得又通俗又高明。说,他每写一条,就说“除我之外,谁写得出?”王不悦,疏远屈原。屈原恨靳尚谗言,又恨王糊涂,遂写《离骚》。

今天可以说,《离骚》是我国最古早的“伤痕文学”。

他的文体,靠打比喻:香草美人,气度雍雍。

《离骚》三百七十多句,包罗万象。屈原自沉汨罗江,是公元前278年。据说是五月初五,地处湖南岳阳县。司马迁曾到汨罗江追悼屈原。他最同情屈原,写到时,大动力气,将屈原放在“列传”中,列传者可说是“皇家”的人。

渔父劝屈原随波逐流。我们如今用的都是渔父哲学,又是老庄哲学。

人各有志。屈原诗,乃作品。他的死,也是作品,是一种自我完成。刚才说政治、人生、爱情难成功,都因为不得自己做主。艺术上的成功,乃可以自主。屈原写诗,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

每个大艺术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过自己。有人熬不住,说出来,如但丁、普希金。有种人不说的,如陶渊明,熬住不说。

宋玉,一说是屈原学生。一说不是。做《九辩》、《招魂》。还有许多赋。古代的美男子,以潘安、宋玉做代表。宋玉,生于约公元前约298年,卒于公元前222年。

《九歌》,是楚国民间的宗教古歌。屈原改时,不动原来的体裁风格,不着痕迹把自己放进去,流露得很自然。

如今远远去看屈原,他像个神,不像个人,神仙、精灵一般。实际政治,他都清楚。他能升华,他精明,能成诗,他高瞻远瞩。

艺术家可以写实,可以写虚,最好以自己的气质而选择。

我对《九歌》有偏爱。《九歌》的每一篇都好:

《东皇太一》(天,最高的神)

《云中君》(云神)

《湘君》(湘水男神)

《湘夫人》(湘水女神)

《大司命》(主司寿命)

《少司命》(年轻命运神)

《东君》(太阳神)

《河伯》(河神)

《山鬼》(精灵)

《国殇》

《礼魂》

《九章》:

《惜诵》

《涉江》

《哀郢》

《抽思》

《思美人》

《惜往日》

《橘颂》

《悲回风》

《怀沙》

《少司命》、《山鬼》两篇最好,是中国古典文学顶峰之作,是贵族的。贵族,不是指财富,指精神。

神,鬼,都是人性的升华。比希腊神话更优雅,更安静,极端唯美主义。

《少司命》有如行书,《山鬼》有如狂草。其余篇幅,如正楷。

《九歌》超人间,又笼罩人间。

文学要拉硬弓,不要拉软弓。所谓拉硬弓,要独自暗中拉,勿使人看见。

《诗经》、《楚辞》,是中国文学的两张硬弓。

你只有找到精华中的精华,那整个精华就是你的。如果辨不出精华中之精华,那整个精华你都不懂。

这是方法论。精华多,莫如找精华中的精华。

文学艺术,创作难,欣赏更难。不是创作在前,欣赏在后。不。欣赏在前,创作在后。

一辈子拉硬弓。

《山鬼》,阴森森的繁华。

都是七言。已是唐人七律七绝的前声。

中国人是一上来就受了苦,吃了亏。然后因为苦,出了文学、诗歌、哲学、伦理。 rXi3U2307wJCKijtbnYCh3MfZOOx5JwRRIfIfy3nlFqy21KG1LZqlKaQ91T1I3D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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