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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谈自己的作品
《即兴判断》代序《塔下读书处》

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

说得性感一点:这是不公开的。最杀手的拳,老师不教的。前几年的课,是补药,现在吃的,是特效药。

今文,古文,把它焊接起来,那疤痕是很好看的。鲁迅时代,否认古文,但鲁迅古文底子好,用起来还是舒服。

这么一段序中之序,说老实话:搭架子。搭给人家看。懂事的人知道,“来者不善”,不好对付。要有学问的。

要一刀刀切下去,像山西刀削面。鲁迅很懂这东西。

莫扎特,差一点就是小孩子,幼稚可笑,但他从来不掉下去。

写作是快乐的。如果你跳舞、画画很痛苦,那你的跳法、画法大有问题。

“文学演奏会”第一讲笔录原件

(金高今天重返书院。)

今天,破例,讲文学写作——讲我自己的作品。

三个比喻:画家,画,你们看到的是最后的效果。有说是把画家画画全过程拍下来的,我就是说这写作过程。其次,舞台、后台,我把我的后台公开。再其次,过去的音乐家,自己演奏自己的作品。肖邦演奏自己的作品,最好。

今天算是木心文学作品演奏会。

不卑不亢地谈。许多艺术上不允许讲的话,我在课堂上讲——我们相处十年了,开课四年了,其实很少有机会我来讲自己写作的过程。从来没有深谈过。

说得性感一点:这是不公开的。最杀手的拳,老师不教的——写作的秘密。对你们写作有好处。前几年的课,是补药,现在吃的,是特效药。好处,是你们已经铺了一些底。

是尝试。可以松口气。我每次要备课三天,两万字,有事忙不过来,这样穿插可以调和。

众人打开木心的书(台湾版)。

今天讲《即兴判断》里的“代序”和《塔下读书处》。

前一篇是答客问,后一篇是讲别人。诸位将来都会遇到这种事——讲下去,你们会知道写作有那么一点奥妙。

“代序”,在音乐上类似序曲。有时可以取巧,用另一篇文章“代序”,很老练,用不到直接来写序。

凡问答,采访,不能太老实。要弄清对方意图。这篇访谈,事先知道是对许多作家的采访,包括问哪些问题。我要知道说给谁听——要刺谁。

发表后,别人的“答”也都发表了,正好给我骂到。

我不愿和他们混在一起,所以单独取出作代序。

《即兴判断》代序

丁卯春寒,雪夕远客见访,酬答问,不觉肆意妄言——谓我何求,谓我心忧,岂予好辩哉。鲜有良朋,贶也永叹,悠悠缪斯,微神之躬,胡为乎泥中。

——阅录稿后识

先要来个“招式”,不宜用问答语,宜用文言(“阅录稿后识”。“识”,音同“志”。而且不能写“木心阅稿后识”,要去名字。从前人家多用自己名字,不必要)——“丁卯春寒,雪夕远客见访”,是文言的美。“不觉肆意妄言”,是退开,是谦虚。

“谓我何求,谓我心忧”,《诗经》的典故,简化了。

“岂予好辩哉”是孟子的话,意思是我好辩吗?不得已也。难道是我好辩吗?这样,就把“肆意妄言”解了。“鲜有良朋,贶也永叹”(“贶”,音同“况”,赐的意思),取《诗经》,意思是少有朋友和我长叹长谈了。

“微神之躬,胡为乎泥中”,《诗经》句,意思是“若不是为了你的缘故,我不会在泥中打滚”——若非为了艺术,我不会在泥中打滚。

今文,古文,把它焊接起来,那疤痕是很好看的。鲁迅时代,否认古文,但鲁迅古文底子好,用起来还是舒服。

这么一段序中之序,说老实话:搭架子。搭给人家看。懂事的人知道,“来者不善”,不好对付。

要有学问的。

问:您对作品的畅销与否的看法如何?

答:作品畅销,必然成名,而历史上一路过来的不朽之作,当时大抵未交“畅销运”。成名与成功很难兼得,通常是两回事,成名不一定成功,成功不就此成名。

畅销书,也有确实可称成功的。如果并非成功,只是交了“适逢其会”的好运,那么,后来自有结果:一时成起来的大名,缩小了,没了。

各国各族的书市,总有各种热门的东西,无可厚非,在当时,厚者是非不了的——值得省视的是:畅销书标示着那个畅销范围的文化水准,一般都着眼于谁写了畅销书,其实问题不在作者而在读者,所以问题很大、很重,重大得好像没有问题似的。

访者的第一问,你要想想,他问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心态(问,一定要别人问,左手挠右手,不痒,要别人挠,才舒服)。

答,是讲实话。平平实实讲。

答到第二段,转个弯,口气很安静:“一时成起来的大名,缩小了,没了。”

第三段,“各种热门的东西”,开始讲“东西”,用白话文了。最后几句,讲本质,钉子敲下去。

不是俏皮话,是真话——注意:凡是第一个问题,要用点力气。

问:您最喜欢的中文的文学刊物是哪些?

答:正在寻找中。

第二问,是我不愿回答的。但我答:“正在寻找中。”已经给面子了。够了——凡是文学家给你面子时,是他自己要面子。

问:平均每天花多少时间阅读及写作?

答:两三小时。十一二小时。

第三问,毫无意义的问题,但我讲老实话。

问:古今中外的文学大家中,谁对您的影响最大?

答:一个人,受另一个人的影响,影响到了可以称为“最大”——这是病态的,至少是误解了那个影响他的人了。或者是受影响的那个,相当没出息。

受“影响”是分时期的,如果终身受一个人的“影响”——那是误解,至少是病态。

说回来,古今中外确实有一位大家,较长期地“影响”我——《新约》的作者(非述者),主要在文体上、语气上,他好。

第四问:普遍喜欢这么问,放之四海而皆准而不准。大家都想找个文学干爹文学奶妈。你又来了,我羞你一下,但最后一段,很亲切,把耶稣一把搂过来。但还是说“较长期”。“影响”二字用引号,还不提耶稣名,注明“非述者”。

我讲他文体、语气好,是以艺术家对耶稣的态度,不是信徒使徒的态度。

问:假如有笔经费,支持您的写作计划,您的第一志愿是什么?

答:这是很有意思的,这是一个“李尔王”的问题。假如有三个人作答,甲说:有了支持,必将写出经天纬地的命世之作。乙说:如蒙相助,不成功便成仁。丙说:既能安心写,写完再说——看来这笔经费是付之甲的,或三七开、四六开,分给乙和甲。丙,没有希望。

美国的各种基金会,有专事奖励“天才”的,一旦物色到某人,由律师通知:如果您同意接受,那么每年可以自由支配这若干万美元,历若干年,OK,除了OK就不再顾问——如果那个“天才”把钱胡乱花掉,终于一事无成呢?该基金会答:即使如此,也是个别,绝大多数是卓然有成,以个别的损失,换绝大多数的效果,实在值得。

我想,所谓“志愿”,“第一志愿”,是早就有的,不是眼看有经费来了,“志愿”拔地而起。而且“志愿”如果能分为“第一”、“第二”……似乎不大像“志愿”,尤其对于写文学作品的人,“志愿”多了,就可能“非文学”了。

安逸的生活,良好的环境,使“志愿”实现得快些、顺遂些。否则,就慢些,波折多些,“志愿”还是要实现的。

写作,如果出于真诚,都知道“文学”有个奇怪的特性:写下去,才渐渐明了可以写成什么。所以“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同样是“要写得好”,如果“很好”,那就更好了。

凡是大言炎炎者,必定写不好——这一点也很奇怪。但可以坚信。

第五问:大家在这个问题上跌得更厉害——我放点火药了,但口气还是客气。我自己的意思,开始放在第三段问答中,第四段很诚恳,第五段,弄点余波荡漾,有点像老太婆讲话——最后一段,骂他一下。

问:您认为中国作家中,谁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奖?

答:不知道——只知三种必然性:一、是个地道的中国人。二、作品的译文比原文好。三、现在是中国人着急,要到瑞典人也着急的时候,来了,抛球成亲似的。

第六问,非常愚蠢的问题,都很关心。我一看,不回答吧,错过机会,回答吧:咦!怎么办?我回答是“不知道”,但只答“不知道”,势太弱——下面来了:一,地道的中国人;二,译文比原文好(这是胡说,哪有这样的话);三,本质了。但这样的老实话要说得它简捷(但是,等到真的诺贝尔奖来了,在中国一定是冤案。抛球成亲,就是冤案),把诺贝尔奖骂进去了。乞丐做女婿。

问:您当前正在阅读的书是什么?

答:瑞士的Jacob Burckhardt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此书百年以来德文本及各种译本一直风行不衰,新版迭出。西方对待自身的人文传统的真挚态度,项背相望,气脉连贯。(中国任何一期前朝文化,都还没有这样的回顾评鉴的巨著)布克哈特的这本书,不以精彩卓越胜,系统性也只在就事论事,它平实,恳切,笔锋常含体温,所叙者多半是我早已详知的故实,却吸引我读,读着读着,浸润在幸乐之中。凡是令我倾心的书,都分辨不清是我在理解它呢还是它在理解我。

快慰之余,不禁想:假如中国也有人写这样性质的书(关于东西汉或南北朝或三唐二宋的文化演变),也是一部平实、恳切、满含体温的巨著,那么,百年以来,也会风行不衰新版迭出吗——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这就要写一部书来解答,写出来之后,也没有人要看。所以不写。所以等于回答了问题。

第七问:这种问题,你要诚恳对待。他没有恶意,没有话问了,不含恶意的愚蠢。但不能真的说你在读什么书,不能太老实。要找可以借题发挥的书,哪怕你读都没读过。

我举布克哈特这本书,是借来骂我们这边,而且要站得比布克哈特高。二段答词中再提“平实、恳切、满含体温”,是叫人注意,这几句自己是得意的。以下句子,还是重复,要一刀刀切下去,像山西刀削面。鲁迅很懂这东西。

问:最近看过的令您印象最深的一本书是什么?

答:重读少年时耽读的但丁传记,这次的作者是马里奥·托比诺,意大利人,写来尤其娓娓脉脉,我原来以为但丁的头发是栗色的,这才知道是金色,金发金心的大诗人。

边读边回忆少年时在故乡沉醉于《新生》的那段蒙昧而清纯的年月,双倍感怀——各有各的佛罗伦萨。

第八问,也是很普遍的问题,回答时,借此机会休息休息。但光是讲读但丁传记,平凡而不景气,所以提到“少年时耽读”的版本和这次的版本。但不能大题小做,真正读但丁,所以提“金发”之类。最后一段才是主题:“各有各的佛罗伦萨”。蛮得意的一笔下去。

提到当年的杂志《新生》,那不是读《神曲》的年龄(这读的少年有问题),但感慨是在“蒙昧而清纯”,是在“各有各的”——但丁回不了佛罗伦萨,我也回不了中国。

这是我的幕间休息,甜甜的。这样写,是可以和但丁做做朋友,既同情但丁,又自悲,物伤其类。

问:您觉得目前国内的文学水平与您开始写作时比较,是较高或较低?

答:四十年来,中国文学进进退退反反复复,现在耆老的一辈作家,差不多全是搁笔在他们自己的有为之年,所以只能说半途而废。据后来的状况看,即使半途不废,也许未必就能怎么样。试想,如果真有绝世才华,那么总能对付得了进退反复的厄运(别国就不乏这等颠扑不破的大器),环境、遭遇,当然是意外分外坎坷,而内心的枯萎,恐怕还是主因,“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就用不上了。用得上这句话的是中年一辈作家,可惜根底都逊于老辈,但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劲道特别粗,口气特别大,著作正在快速等身中。面对这些著作,笼统的感觉是:质薄、气邪,作者把读者看得很低,范围限得很小,其功急,其利近,其用心大欠良苦——怎么会这样的呢,恐怕不光是知识的贫困,而主要是品性的贫困,品性怎么会贫困的呢,事情就麻烦了,说来必须话长,使人不想短说。接下去,是年轻的一辈,比之老辈中辈,那年轻的一辈最有幸,恰好在“不怕虎”的年龄上经历“史无前例”的虎虎十年,劳之,饿之,非常符合“天降大任”的模式。俄而国门开了,公费行万里路,私下读万卷书,动辄获奖,一蹴成名,照理实在是好事大好事,可是不知怎的总含着“梦”的成分,有受宠若惊者,有受惊若宠者,就是没有宠辱不惊者。“文学”,酸腐迂阔要不得,便佞油滑也要不得,太活络亢奋了,那个“品性的贫困”的状况更不能改变,而且,“知识的贫困”也到底不是“行路”、“读书”就可解决。时下能看到的,是年轻人的“生命力”,以生命力代替才华,大致这样,大致都这样在以生命力代替才华——除了搁笔的和勉强执笔的作家,其他,都充满希望,足可一直一直希望下去。提问所指的那个整体性的“文学水平”呢,近看,不成其为水平,推远些看,比之宋唐晋魏,那是差得多了。推开些看,比之欧洲、拉丁美洲,那也差得多了。怎么这样比?其实——这样比,才有意思,否则,不用比,无从比起,还是一边食粥一边写,像那位不知诺贝尔奖为何物的曹侯这样地写,啜粥难免有声,其他的声可免则免。

第九问:这问题,问的人是把头撞到机器里。答的人,往往存心不良。“提高”了,说是他的功,“降低”了,是抬高他自己。“时代车轮”这个东西不能乱碰的。

我是用足力气回答这个问题。“半途而废”,用力了,下一句,更用力了,“也许未必就能怎么样。”

讲中年辈时,老资格的样子,用点文言如“其功急”、“其利近”等等——“怎么会这样的呢”,自己这么一问,主题托出来,但马上又压下去:“品性怎么会贫困的呢?”长话不能短说(不愿跟这些人说)。

后面“‘文学’,酸腐迂阔要不得”,光说“酸腐”,字不够,四字才好,才有厚度。下面“便佞油滑”,也得四个字。

再后面,以“生命力”代替才华,三次用,加强语气,有快感,有力度——下面说“一直一直希望下去”,就算宽厚一些。最后几句。是不让他们说话:你们不要胡来,不要提什么当代的文学水准——“不用比,无从比”,脸一板。

问:您认为作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

答:诚吧。

(毕加索说:我们这个时代缺乏的是热诚,塞尚感动我们的是他的热诚。)

第十问:正好来这个问题,用二字就可以了,还不够,借毕加索说一说。

问:作家这个行业最重要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答:就是前面这个问题。

而且,“作家”是个“行业”?当“道德”由“职业”来规范时,还可能是道德?

倒可以谈谈作家最不道德的行径是什么,那是:存心欺骗人,蓄意狎弄人,使读者习惯于被欺被狎,久而久之,以为不是这样就不是文学——“这样”的现状,正是作家的作孽。

第十一问:你们头脑要非常清楚,不能给他面子。但不回答,太刻薄锋利,但还是忠厚(“职业道德”,这句话是不通的)。

问:好的作品、好的作家,用什么方式鼓励“最受用”?

答:“好的作品”,“好的作家”,谁来定这两个“好”呢,若说好的作品好的作家是由“好的读者”、“好的评家”来判定,那么,又多了两个“好”,又是谁来颁赐的呢——姑置不论,姑妄就题论题:

已有好的作品,已列为好的作家,那就不需要鼓励。需要鼓励的是,写了些东西,不够好,而颇有可能写出好的东西来,那样的人(此时,称之为“作家”嫌早)鼓励鼓励,才值得设想一下什么是他所“最受用”的。

作品是物,物是无从鼓励的。作者是人,普通人,只要赞美。特殊人,但求理解。一流作家(漫长历史好容易作出仲裁的)其涵量百年千载理解不尽,赞美就显得很次要似的。如果在他有生之年,同代人能含糊地认知这种作家的“作品”的“人”,这点认知,便是百年千载的“理解”进程的启始,算是早的、顺利的、侥幸的。而其实倒是“鼓励”了读者:一、大体轮廓上看出面对面的是何种性质的作家、何种性质的作品。二、能解的解,不解的保持不解,这样就减少误会和歪曲——所以,宁是读者“最受用”,读者“受用”了,作者也不无“受用”之感。回过身来打量另外的那种只需赞美不求理解的“作”“家”,恐怕有着什么根本性的隐衷。《聊斋志异》里面有许多女的男的,俊俏伶俐,非常之需要赞美,非常之不求理解,一旦眼看要被理解了,便逃之夭夭。

那么,大概总不外乎用“理解”这个方式去对待作家,是最受用的吧,在进程中,夹入几个褒义的动词形容词,那就不必计较了。

第十二问:编辑先生以为自己是大家长,婆婆妈妈。要把这东西弄破。谁来定这个“好”?这是常识问题。“姑置不论”,不和他计较。下段,先是夫子自道,后来就骂他们。

问:您如果不是花这么多的时间写作的话,您想您会做什么?

答:骑马。弹琴(piano)。烹调川菜。去西班牙斗牛,不,看斗牛;午睡,那边都午睡,小偷也午睡。我是为夜间写作投资。

第十三问:这问题可以不回答,但给他一点面子。我在纽约哪有骑马、弹琴,但要这么写,塑造这样一个东西。“去西班牙斗牛”是故意说错话。再来一个具体的,“午睡”。故意这样。要有气度。

问:在什么地方(环境)你写得最顺意?

答:繁华不堪的大都会的纯然僻静处,窗户全开,爽朗的微风相继吹来,市声隐隐沸动,犹如深山松涛……电话响了,是陌生人拨错号码,断而复续的思绪,反而若有所悟。

第十四问。无非安静一点的地方。但也得像“秋菊打官司”,有个“说法”。答这两个问题,都是摆姿态。

问:您个人是否觉得与社会颇为格格不入?作为一个文学家,您是否觉得自己与社会的主导价值、流行时尚颇有距离?

答:就人类社会的整体观念的结构性而言,我容易认同并且介入。局部的一时的“格格”呢,能迁就的迁就,不能迁就的便退开(为了取得“退开”的能动性,花了数十年工夫)。另外则好在我从来没有“作为一个文学家”的自我感觉。时常听到别人在说“我们作家……”如何如何,觉得完全隔膜,反正别人的“我们”,对于我是“他们”(“她们”),闪身让开,免得挡了道。关于社会的“主体价值”、“流行习尚”,最好能处于“导演”的位置上,不行,便希望处于“演员”的位置上,又不行,退而作“观众”。社会是个剧场,观众至少也在剧场里,所以,若说“距离”,仅仅是观众席与舞台的一点距离,有时坐前排,有时坐后排,有时坐包厢,十八十九世纪似的。总之“距离”不大,大了就看不清演的是什么戏了——我是个戏迷,报纸上国际版、社会版的新闻每天看得仔细,文艺版娱乐版则一掠而过,不够戏味。我想,既然宿命地是个戏迷,我不入剧场谁入剧场?大概是这样,是这样的。

第十五问:他希望答者对两个问题“格格不入”、“保持距离”,都说yes。确实是的,但我不肯回答,等于抓个女人跟她诉苦——诉什么?我不诉这个苦。

怎么办?居高临下,从大处着手:“从人类社会……”我认同介入。关于导、演、观众,是既老实又不老实。其实是导演做不成,做演员,又不愿,做观众,叫叫。

以下是自己玩玩自己。

最后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口气很大,把地狱说成剧场。我是个救世主,失业的救世主。

你看一路下来多少危险的地方。答者不能掉下去。

莫扎特,差一点就是小孩子,幼稚可笑,但他从来不掉下去。

问:假如您的作品有正面的社会、政治影响的话,您希望它是些什么?

答:现代人(现代社会)缺乏或丧失两种远景:历史远景,理想远景。旧信仰式微之后,新信仰没多久就恶性地破灭了,再新的信仰,萌发不起来。如能凭借“过去”和“未来”的两极认知,结合为一个“观点”,并有赖于文学的本体性所可能潜起的亲和作用,便希望与读者共取这个“观点”,同事两种远景的执着,从而尝试判断,“现在”的失控,是否缘于“过去”的失落,必然导致“未来”的失败。(这个世界性的荒谬图景,表现在局部地域就特别彰著严重)“社会”、“人”变成不情不理无情无理的怪物。故以此反证:清醒于两种“远景”的存在感,尚能面临“失控”的年代时毕竟有所抗衡,有所肯定,有所葆储,有所荣耀,犹如古希腊人的“不丢盾牌”——道理粗浅如此,唯其粗浅,就不能不曲折盘旋地呈现它,才有可能近乎“文学”,即隐隐秉着这个棘心的意念,漫无实际的功利目的,兀自调理一群岌岌可危的方块字,不使僭越“文学”的本体界范。事情就差不多了。书,大别之是两类,一类水手读,一类船长读。我喜欢水手,原是想给水手取乐的,写写又写得似乎是为船长解闷了。弄得两方都嫌烦,水手嫌古板,船长嫌胡闹——要是中国的文学作品果真能有正面的社会、政治的良好影响,那就太令人兴高采烈了。在欧洲,这种事是有的,有过几次。中国,看看像是有了,又没有了。这种像是有了终究没有了的事,给人以希望。但,还有一件事:莎士比亚,他的作品,对正面的社会、政治影响是些什么?

第十六问:这算是问者的得意处。你一本正经,我也一本正经。“新信仰没多久就恶性地破灭了。”光是写“破灭了”,不行的,密度不够,要加上“没多久”就“恶性地”。以下有所“抗衡”、“葆储”、“荣耀”,是名词,要有个形容:“不丢盾牌。”

你们以为高深,道理粗浅如此。借以说出文学的本体性。我有功利目的,但却是“漫无实际的功利目的”。

硬性的讲完,讲点软性的。于是讲讲书、水手、船长之类。最后,引莎士比亚,把我前面谈的全翻掉——不必找这个东西。什么“正面社会影响”,讲那么多,最后啪的一下全撤掉。

问: 除了写作,作家对社会还有什么其他的责任?请列举。

答:应得向“作家意识”明确的人请教。很想听听,到底作家除了把作品写好之外,还有什么责任可尽,而且确凿是尽了的,以及正在尽和将要尽的总共有多少。更令人好奇的是:如果“其他的责任”尽得真不错,尽得好透了,而“作品”写得太那个,或者写得有点近乎糟糕——怎么办呢?

第十七问:他们又是有心里准备的:到孤儿院养老院去,男男女女花枝招展,去访贫问苦。所以问这个,真怪,还请你举例。所以我一上来就叫他们去向别人请教,别来问我,钉死——不能说“写得不好”,是“太那个”了。

问:出版界对中国作家是否尽到应尽的责任?学术界呢?

答:出版界也很复杂哩,看不清的不谈,看得清的是眼前的书,很丑,形式上很丑,反而不及三十年代的稚拙得有风味。中国传统的书,极为雅致,十分讲究格调,在世界性的书的大观中,自成典范,说明祖先们全然精通此道。这个人文高度的标帜已属畴昔光荣,像古代衣冠,美则美矣,不为现代生活所许可。西洋的印刷机和技术(包括纸张、制纸法)传来之后,局面别开,而奇怪的是:对于字体、版式、印刷、装帧,整本书的形象效果,竟会历一百年尚未融会贯通——不是小事,事情大在整个民族的文化教养、艺术常识上,出版界看不出自己的书的面貌是丑时,而据说读者(购买者)就是喜欢艳俗、小家子气那种样子(书的作者们也颇安于现状),供方摸到了求方的心理,推演为:愈艳俗愈小家子气,销路愈佳。那么,从旁再加推演,十年百年下去,不堪设想的局面是堪设想的。

改善改良书的形象,有待整个民族新的人文高度的出现,单向出版界进谏,没有用,出版界,能卖得掉的才是书。

学术界,“学术界”之与“作家”,似乎不存在“应尽的责任”,真有这样一重精神生活上的伦理关系吗?学术界所事范畴广袤,对文学史、文学家、文学作品、文学思潮等方面的研究,仅是许多方面中的某些方面,如果这些方面的研究风气盛,成果大,并不印证当代的文学创作繁荣,更不是说对作家尽了责。只有“文学批评”一项,如果出了优秀的批评家,高超的大批评家,与之同代的作家、大作家受其照耀,都可能得个什么好歹名堂(但批评家、大批评家如果只对历史上的作家、大作家有兴趣,对同代的作家、大作家没有兴趣,那也不能埋怨他“不尽责”),反之,出了颟顸昏庸的文学批评家,那就只会乱了文学的“朝纲”,争座位时,制造些专供外扬的家丑。所以,若论文学的学术活动,最好还是文学家自己来兼。西欧的情况,每每如此,尤其近代,创作的天才往往就是批评的大才,神而明之的诗人也博而精之地写论文、作讲演,出色当行极了。

从历史上求证,文学的学术活动与文学的创作活动不平行的时期多,平行的时期少。学术昌明,创作暗澹,有之。学术疲,创作兴旺,有之——历史上是这样,当今不外乎是这样。而希望的是学术创作昌明兴旺,因为历史上也曾有过这样的几个平行期。

第十八问:他也钉下去了,以为问得很专门。我也不让,认真下去。讲出版界、书店、读者,然后用“供方”、“求方”,有个硬度。“不堪设想的局面是堪设想的。”先用形容词,后面的“堪”是指事实。再来个“专供外扬”的“家丑”。

问:成为作家以来,您所付出的最大代价是什么?

答:我的“以来”,只是投稿、结集以来。没有“付出”而有“收入”,例如稿酬、版税、赠书,都照收不误。一定要说“代价”,除非是指自己花钱买自己的书,去送给别人,别人不喜欢,扔掉了——“代价”很小,付得起,以后也许还要送。写作是快乐的,醉心于写作的人,是个抵赖不了的享乐主义者。

第十九问:开开玩笑了。许多人会讲创作如何心血劳动,大多数来抱怨太太不支持之类。写作是快乐的。如果你跳舞、画画很痛苦,那你的跳法、画法大有问题。

问:您对目前市面的畅销书排行榜的看法?可能造成何种影响?

答:商品社会不受文化制约,便反过来制约文化。文化一旦成为商品,必然变质。古典、经典之作也会被弄得面目不清。次文化大量上市,把更次一等的作为陪衬,“次文化”就正名为“文化”,至此“文化”名存实亡,至多作为装饰,购买者是消费者,书是消费品。书市凋疲固非好现象,书市兴隆何尝是文化景气。法兰克福学派成立之初,慨然定了“文化批判”的题,几十年来观察思索,得出的模式是:文化=意识形态=操纵性工具。“当代”也真不笨,意识形态可以用和谐的假象覆盖社会矛盾,文化成果不知不觉变成文化商品。法兰克福学派独创了一个词“文化工业”,为了便于说明当代工业社会的文化,是经由对大众心理的控制而发生作用的。所谓“畅销书排行榜”,正是很格致的例证。

“文化”,原具有对现实的批判性、否定性、抉择性(超越现实的追求),然而当代工业社会文化,连一点内心自由和精神上的判断力也保持不住,整个世界沦为单向度的维护既成秩序的肯定性文化,以法兰克福学派的目光来看,这是当代工业社会的极权性的普遍表现,追根一直追到广义的“启蒙”,浩叹为“启蒙的辩证法”、“文化的宿命”——面对这样的“世纪末”,区区比之霍克海默诸公,心情自更悒郁,脾气也愈急躁,然而从东方来的过客,眺见西方的人文背景毕竟还是深厚,多元之多,多元之元,总觉得其间葆蕴着什么希望似的。反思中国文化命脉的延续和发展,只能期许于社会的多元架构的缔造。中国的现状是,有的地区“元”而不“多”,有的地区“多”而不“元”,“文化”一直在商品和政令的夹缝里喘息,中国文化可真经得起折腾,这个韧性,也许便是希望之所在,不妨提前“其言也善”,走着瞧而瞧着走吧。

第二十问:希望我骂骂畅销书,又希望你也在榜上。这问题我们又要有个常识:问题问到十九、二十,你要回答得好,即使后面的问题是小题,也要大作,是次要,也要弄成主要——十九问,我没法大抓,二十问,给我抓住,大大发挥了些。从前破题要一鸣惊人,否则不是人。承,转,到后面一定要转。举实际例子,达到抽象的证实,就是“格物致知”。最后一句:“不妨提前‘其言也善’。”其实是死了。

这段答牵涉比较大。其中为什么借用法兰克福学派?借刀。你们不听木心,那去听听法兰克福学派。

这篇访谈一出,再也没人来找我访谈了。

把提问者奚落了。

塔下读书处

接着讲《塔下读书处》。

第一次发表,叫《忆茅盾书屋》。后来改名。当时是策略,吸引读者。读完后,可知作者很傲慢。这人来历不凡——“昭明太子读书处”的来历——很傲慢。但埋得深,不要紧,浅浅的傲慢,要被人笑的。

我家后园的门一开,便望见高高的寿胜塔,其下是“梁昭明太子读书处”,那个旷达得决计不做皇帝,却编了部《文选》的萧统,曾经躲到乌镇来读书。

鲁迅:后园,两棵枣树。我:“后园的门一开,便望见高高的寿生塔。”有共通处,写法看似不一样。“后园”、“门”、“塔”,三名词。“一开”、“看见”,动词——连系起来了。其实这塔离我家还有一段路。不可想象的:哪有一打开后门就是高塔?大家写作不要太老实。

乌镇,又叫青镇,后来又一半叫乌镇一半叫青镇,后来仍旧整个叫“乌镇”,不知为什么,我记得是这样。

二段,忽然不写塔了。按理应该写下去的,却写起人事来(开篇那段,举重若轻),说起乌镇名的来由,“不知为什么,我记得是这样。”其实我知道的。但我写少年时期,要有孩子气。以下可以放慢了。

江南杭嘉湖一带,多的是这样的水乡古镇,方围甚大,人丁兴旺,然而没有公路,更谈不上铁道,与通都大邑接触,唯有轮船,小得很,其声卜卜然,乡人称之为“火轮船”——那是三十年代前后……每闻轮船的汽笛悠然长鸣,镇上的人个个憧憬外省外市的繁华风光,而冷僻的古镇,虽也颇为富庶,颇能制造谣言和奇闻,毕竟百年孤寂,自生自灭。

慢慢说下去。三段。

“镇”,要加个“古”字。抬起来了。“小镇”?不行的。“其声卜卜然”,是出《赤壁赋》中“其声呜呜然”来。好得很,要用。“三十年代”,要加“前后”,范围大了,可以进退。这样表过,人物可以出场了。“乌镇有个文人叫茅盾”,那不行,太傻了。

当已经成名的茅盾坐了火轮船,卜卜然地回到故乡乌镇,从来惊不皱一池死水,大家连“茅盾即沈雁冰”的常识也没有,少数通文墨者也只道沈家里的德鸿是小说家,“小说家”,比不上一个前清的举人,而且认为沈雁冰张恨水顾明道是一路的,概括为“社会言情小说”,广泛得很。

四段,成了名的茅盾,接“卜卜然”的轮船。

茅盾回家,旨在省母,也采点《春蚕》、《林家铺子》这类素材。他不必微服便可出巡,无奈拙于辞令,和人兜搭不热络,偶上酒楼茶馆,旁听旁观而已,人又生得矮瘠,状貌像一小商人,小商人们却不认他为同伙。

五段,回家的目的,要写得利落。“不必微服便可出巡”,开开玩笑。

在乌镇人的口碑上,沈雁冰大抵是个书呆子,不及另一个乌镇文人严独鹤,《申报》主笔,同乡引为光荣,因为《申报》是厉害的,好事上了报,坏事报上了,都是天下大事,而小说,地摊上多的是,风吹日晒,纸都黄焦焦,卖不掉。

六段,很真实。是这样的。从前《申报》主笔,还得了!

但也有人慕名来找沈雁冰,此人决意要涉讼,决意少花涉讼费,便缘亲攀故地恳请茅盾为他做一张状纸,茅盾再三推辞,此人再四乞求,就姑且允承下来,而这是需要熟悉律例和诉讼程序,还得教给当事人出庭时的口供,小说家未必精通此类八股和门径,茅盾写付之后,此人拿了去请土律师过目,土律师哈哈大笑,加上职业性的嫉妒,一传两两传三,“沈雁冰不会做状纸”,成为乌镇缙绅学士间历久不衰的话柄,因为人们从来认为识字读书的最终目的是会做状纸,似乎人生在世,为的是打官司。

七段,“写付”,可以了,不能“写完之后交给某某”。真的。我小时候一天到晚听说这事。

茅盾当然不在乎此,燕雀何知鸿鹄之志,无非是落落寡合,独步小运河边,凝视混绿的流水在桥墩下回旋,心中大抵构思着什么故事情节,不幸被人发现而注意了,又传开一则新闻:“沈雁冰在对岸上看河水看半天,一动勿动!”

八段,是我姐夫告诉我的,是恭维他的,说文学家到底不一样。写是写茅盾,其实是写乌镇人什么都不懂。

抗日战争时期,茅盾先生携眷生活在内地,沈太夫人大概已经逝世,沈家的老宅,我三日两头要去,老宅很普通,一层楼,砖地,木棂长窗,各处暗沉沉的,再进去,豁然开朗,西洋式的平房,整体淡灰色调,分外轩敞舒坦,这是所谓“茅盾书屋”了,我现在才如此称呼它,沈先生不致自名什么书屋的,收藏可真丰富——这便是我少年期间身处僻壤,时值战乱,而得以饱览世界文学名著的嫏嬛福地了。

九段,我是小辈,所以有时要加“茅盾先生”。前面提茅盾,口气是乌镇人在说他。“嫏嬛”,上帝的图书馆。

与沈氏究属什么故戚,一直不清楚,我母沈姓,从不叙家谱,只是时常听到她评赞沈家太夫人的懿德睿智。茅盾辄患目疾,写作《子夜》之际,一度眼疾大发,呆在乡间郁闷不堪,沈太夫人出了个主意:且赴上海,一边求医,一边去交易所、证券大楼这些地方坐坐,闭了眼睛听听,对写小说有帮助。茅盾就此如法炮制,果然得益匪浅,目疾既痊,“多头”、“空头”也瞭然胸中了——茅盾的回忆录中大事表彰的“黄妙祥”,就这样常来道说沈家事,又不知为什么我叫他“妙祥公公”,黄门与沈门四代通家之好,形同嫡系,我的二表哥是黄门女婿——由此可见一个古老的重镇,世谊宿亲,交错累叠,婚来姻去的范围,不外乎几大氏族,一呼百应,周旋固是顺遂,恐怕也就是因循积弱的原委了。

十段,表表我与他的关系。真表,肉麻,不表,不算名堂。所以迷离惝恍。表多了,一下子收拢,是最后几句的意思。老资格的样子。既把人际关系,又把我与沈家的关系,清楚不清楚地交代了,否则你怎么跑到他家书屋去。

我对沈氏的宗谱无知,对茅盾书屋的收藏有知,知到了把凡是中意的书,一批批拿回家来朝夕相对。

十一段,说明关系也者,就是要读书。

事情并非荒唐,那年月,沈宅住的便是茅盾的曾祖父特别信任的黄妙祥一家人,也许是为“老东家”看守旧基吧,乌镇一度为日本军人势力所控制,茅盾当然不回归,黄家住着就是管着,关于书,常有沈氏别族子弟来拿,不赏脸不行,取走则等于散了,是故借给我,便算是妥善保存之一法,说:“你看过的书比没有看过还整齐清爽。”那是指我会补缀装订。世界文学经典是诚惶诚恐的一类,高尔基题赠、巴比塞们签名惠寄的是有趣的一类,五四新文艺浪潮各路弄潮儿向茅盾先生乞政的是多而又多的一类,不少是精装的,版本之讲究,在中国至今还未见有超越者,足知当年的文士们确凿曾经认真,曾经拼力活跃过好一阵子。古籍呢,无甚珍版孤本,我看重的是茅盾在圈点、眉批、注释中下的功夫,茅盾的传统文学的修养,当不在周氏兄弟之下。看到前辈源远流长的轨迹,幸乐得仿佛真理就在屋脊上,其实那时盘旋空中的是日本轰炸机,四野炮声隆隆,俄而火光冲天,我就靠读这许多夹新夹旧的书,满怀希望地度过少年时代。十四五岁,不幸胸腹有疾,未能奔赴前线,听那些长于我健于我的青年们聚在一起,吹口琴,齐唱“五呼月的鲜花,开遍了原唉野,鲜花啊掩盖着志儿士的鲜血……”觉得很悲壮,又想,唱唱不是最有用,还是看书吧。

十二段,第一次发表中,有句是“古籍本我家比沈家多”,后来想想,何必卖弄,去掉了。唱词中加入“唉”、“啊”,有味道,莫名其妙。鲁迅也加的。

抗日战争忽然胜利,我的宿疾竟也见疗,便去上海考进一家专科学校,在文艺界集会上见到茅盾先生,老了不少,身体还好,似乎说仍住在山阴路。不久黄妙祥的独生子阿全自乌镇来,约我去沈雁冰家叙旧,有什么旧可叙呢,我一直不要看他的小说,茅盾能背诵《红楼梦》?半信半疑,实在很滑稽。阿全说:“雁冰还记得,我提起你,他说‘是不是那个直头直脑的’,去吧,去看看他又不会吃亏的。”我也记得曾经问过茅盾,是不是在日本真的开过豆腐店,隔了十年,再问点什么?

十三段,故意把我的病和抗战夹在一起。茅盾问我是否那直头直脑的,我问他是否在日本开过豆腐店,都是没有的事。老老实实写,没什么好写的。

似乎是夏天,初夏,一进茅盾的卧室兼书房,先入眼的是那床簇新的台湾席,他穿中式白绸短衫裤,黑皮拖鞋,很高兴的样子,端出茶,巧克力,花旗蜜橘。

十四段,“似乎是夏天”,回忆就这样。茅盾家中的台湾席,茅盾的穿着,都是真的——全是真的,不真;全不真,也不真。

“我一直以为作家都穷得很?”发此言是鉴于当时在上海吃花旗蜜橘是豪奢的。

十五段,其实我没问过。我没那么傻。要写前面那直头直脑,但不用“我”字。话必然是我问的。

茅盾答道:“穷的时候,你没有看见。”

十六段,很合茅盾身份,其实他没有说这话。

记得我只喝了茶。他和阿全谈乌镇的家常事——墙上的笔插是用牛皮纸折出三层袋,钉起来,几枝大概很名贵的狼毫,斜签着,其他是信,应该称为信插,类似乌镇一般小商店账房中所常见的。

十七段,我东看西看,但不必写出这几个字,忽而写到墙上就行。

他逗我谈话了,我赶紧问:

“为什么沈先生在台上讲演时,总是‘兄弟,兄弟’?而且完全是乌镇话?听起来我感到难为情!”儿时称他“德鸿伯伯”,此时不知何故碍于出口,便更作“沈先生”。

十八段,也没问这句话。但心里想问。称呼问题上,心理上,很真实。

“我不善讲演,真叫没有办法,硬了头皮上台,国语就学不好,只有乌镇话,否则发不了声音呀。”

他的诚悫,使我联想起那些书上的小楷眉批。

十九段,他也没说过这些话。但是就是一声不响东看西看。只有一事是真的:不要他给书上签名。

“那末‘兄弟兄弟’可以不讲?”我像是有所要求。

“是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惹上了这个习气,真的,不要再‘兄弟兄弟’了。”

二十段、二十一段,这些对话都是没有的,都是创作。我也没提要还书。心里是想占为己有,他也根本没有提——沈夫人问茅盾演讲给多少钱,是真的。

我忽然想到下次还是可能在什么文艺集会上听到他的“兄弟——”,便提前笑起来,而且又问道:

“为什么西装穿得那么挺括?”

“我人瘦小,穿端正些,有点精神。”

这一解答使我满意,并代他补充:

“留须子也是同样道理吧,周先生也适宜留须子。”

“他的浓,好。”

“周先生的文章也浓,沈先生学问这样好,在小说中人家看不出来。”

“用不上呀,知识是个底,小说是面上的事。你写什么东西吗?”

“写不来,我画画。”

“阿全说你很喜欢看书?”

“沈先生在乌镇的书,差不多全被我借了,你什么时候回乌镇,或者阿全伯伯这次转去就叫我家里派人送还。我一本也没有带出来。”

“房子要大修,以后再讲吧,听说你保管得很好,你这点很好,很好的。”

“沈先生勿喜欢讲演,何必每次都要上台去。”

茅盾夫人过来沏茶,插话道:

“德鸿,他们叫你去讲演,一次给多少钱?”

茅盾挥挥手:“去去,不要乱问。”

当时我是个自许思想进步的学生,却不甚清楚这种讲演的使命,每见其窘扼之状,但愿他有办法脱却困境。

我不懂小说作法,茅盾先生无兴趣于图画,沈夫人则难解讲演之义务性,阿全是泰兴昌纸店老板,对小说图画讲演概不在意,性嗜酒,外号“烧酒阿全”,坐在一旁快要睡着了,我说要告辞,他倒提醒我:“你可以讨几本书啊!”

“要什么书?说吧!”茅盾先生拉我到一个全是他新版著作的柜子前,我信手抽了本《霜叶红似二月花》。

“要题字吗?”

“不要了不要了。”我就此鞠躬,退身,下楼梯。

茅盾夫妇在楼梯口喊道:“下次再来,下次来啊!”

走完楼梯,阿全悄声问我:“你怎么叫他沈先生?”

“因为他是文学家哪。”其实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霜叶红似二月花》也和茅盾其他的书一样,我看不下去。

直到后来,才渐渐省知我的刚愎的原委——森严的家教中我折磨过整个童年少年,世俗的社交,能裕然进退合度,偏偏是面对文学前辈,我一味莽撞,临了以为“题字”岂不麻烦,说“不要了不要了”是免得他拔笔套开墨匣……之所以肆意发问,倒是出于我对茅盾先生有一份概念上的信赖,不呼“伯伯”而称“先生”,乃因心中氤氲着关于整个文学世界的爱,这种爱,与“伯伯”、“蜜橘”、“题字”是不相干的,这种爱是那书屋中许许多多的印刷物所集成的“观念”,“观念”就赋我“态度”,头脑里横七竖八积满了世界诸大文学家的印象,其间稍有空隙,便挂着一只只问号,例如,听到什么“中国高尔基”、“中国左拉”,顿时要反质:为何不闻有“俄国鲁迅”、“法国茅盾”的呢?

都知道继往是为了开来,这本是很好很不容易很适宜于茅盾一辈文学家担当的。《幻灭》、《动摇》、《追求》时期,仅是个试验。《子夜》时期,成则成矣,到头来远几步看,那是一大宗概念的附着物。《腐蚀》时期,茅盾渐臻圆熟,然而后来,后来呢,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应是黄金创作期,他搁笔不动,直到日薄西山,才匆匆赶制回忆录,可谓殚精竭力,实则是文学之余事,他所本该写、本能写的绝不是这样一部烦琐的自然主义的流水账,文学毕竟不是私人间的叙家常,叙得再缜致也不过是一家之常而已。

茅盾的文学起点扎实,中途认真努力过来,与另外的颓壁断垣相较,就俨然一座丰碑。难释的怅憾是:虚度了黄金写作期,自己未必有所遗恨,至少在“回忆录”中滔滔泛泛而不见有一言及此义者。

获麟就绝笔,那是千年前的倔脾气,现代人已知道麒麟可能就是长颈鹿,捉住了关进动物院,与哲学文学是毫无象征性的——从茅盾的最后赶制回忆录的劲道来看,他的写作欲望和力量无疑是有的,那末……

那末如果有人说:

“这是值得沉思的啊!”

那末我说:

“你深思过了没有?”

我仿佛又听到轮船的汽笛悠然长鸣……

传闻乌镇要起造“茅盾图书馆”,这是好事向上的事。可惜那许多为我所读过、修整装订过的书,历经灾祸,不知所终了,不能属于一代又一代爱书的人们了。

暌别乌镇四十余年,如果有幸回归,定要去“茅盾图书馆”看看,问问,藏有多少书,什么人在看什么书。

寿胜塔谅必已经倒掉,昭明太子读书处自然也随之夷为平地。乌镇应有新一代新二代的兄弟是可爱的。“兄弟,兄弟”,在纯贞的意义上值得含笑称呼。倘若先限于“文学的范畴”,那末这个称呼就更亲切,更耐人寻味而非寻遍范畴不可了。

分别情形,也是真的。

篇末,把他的“兄弟,兄弟”——那是国民党说话的习惯——用到文字上去。

《塔下读书处》之前,我没有写过这类东西,都是“洋派头”。难在一个小孩子在看。要掌握这个距离。 KvM6rn0FfsbBAKryiXs1PlqD5yhrmNElICFTOV50Hr+uSLc/POjxUPoc5pexAuZ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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