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的《瞧,这个人》( Ecce Homo )写于1888年,在他身后于1908年出版。写完这本书的翌年1月3日,尼采在都灵精神失常,1900年8月25日去世,这期间没有再写出东西。因此,《瞧,这个人》是尼采精神正常时期最后一年写出的著作。当然,这一年尼采著述颇丰,一气写出了五六本书。所以,他对自己44岁这一年非常满意,甚至认为这一年的日子可以让“生命永世留存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之后精神崩溃,再也没有写出东西来。
《瞧,这个人》是哲学家尼采写的一本有关自己生活的书。尼采从1870年开始哲学写作和出版起,长期不受德国读书界重视,还不时遭到非议。直到1888年前后才逐渐获得认可,这使尼采觉得,此时应该是谈谈自己这个人的一个契机。他写作该书时称自己“几乎快要走到生命终点了”,是“快要死的时候了”,而且之后确实精神崩溃直至谢世。
谈论自己人生的书似乎应该是一本传记性著作了,但是,由一位哲学家来写,就写出了与一般传记不同的面貌。如同本雅明的《柏林童年》,尼采不仅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写自己,而且大部分篇幅是关于自己写过的书和其中的思想,即便写自己的生活、家庭等,也明显是以自己书中表达的思想为准绳去选取和整理的。是呵,尼采的成功,他的价值就在他的思想,在他写出的书。所以,《瞧,这个人》完全可以看作是尼采著述和思想的一个入门指南。
全书由四部分组成,即四个“为什么”,其中第三篇“为什么我能写出这么好的书”篇幅最长,按书名简要叙述了自己各本书的情况。当然,都是思想表述,但有故事,有场景,全书都是如此。
有关尼采思想,迄今在全世界范围内已经有了数不清的研究和传播。“上帝死了”“重估一切价值”“意志决定论”“权力意志”等几乎广为人知。但是,尼采为什么那么敌视基督教?为什么那么反对现有的一切价值?他思想的主线与核心到底是什么?这在《瞧,这个人》一书中有简明清晰的表述,那就是看重人作为个体的天赋创造力。由于现有全部价值、基督教信仰都在抑制和抹杀个体天赋的创造力,所以尼采极力反对,勇敢加以摧毁,并认为这是在拯救人类,在开启人类的新命运。他的整个思想都是围绕这个核心展开的。
尼采看重的人作为个体的天赋创造力,绝不是此前始于康德的德国古典哲学推出的主体性精神,他弘扬的绝不是人作为类的主体精神,而是严格作为个体的主体精神。德国古典哲学的核心和意义无疑是弘扬了人的主体精神,但只是在形而上学层面谈主体,那不仅没有落实到具体的主体,即个人,还会在类主体的名义下出现对现实主体——即个人的贬抑。正是在此意义上,尼采对德国古典哲学里的形而上学进行了无情鞭挞,他鞭挞的与其说是一种源自古希腊的哲学方法,不如说是这种哲学方法在德国古典哲学那里对个体主体、对个人的贬抑;同样是奉行形而上学方法的17世纪法国哲学却受到了尼采的赞赏。所以,问题不在形而上,而是在人的问题的形而上化。在颓废问题上同样如此,凡抑制个人主创精神的,在尼采看来都是颓废。有时,尼采也称反抗这种抑制为颓废,这是以抑制个体的社会主导价值自诩的说法为参照,如果说你不颓废的话,那我情愿做个颓废者,用颓废来反抗对个体力量的抑制。
在尼采那里,谢林和黑格尔看重的最高层级的存在没有了,有的只是无尽的生成(werden)。但这个生成绝不是西方形而上层面的包罗万象,而只是指向作为个体存在的人;也不是东方道家的“生生”思想所述的顺其自然的生成,而是要助推的,也就是说,这个“生成”在尼采那里要靠对立面来激发,由每个人的意志力量来激发。所以,尼采更关注的不是这生成本身,而是助推,这是他所关注问题的根本所在。现有一切价值以类和普遍性的名义扼杀了这个助推,所以要摒弃。在汉语世界广为流传的尼采名言“但凡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使你更强大”就是基于这一点。“杀死你”这样的行为只要没成功必定会助推出新的生成,变得更强大。正因为此,尼采在这本书中反复讲自己生活中遭遇的困境,比如疾病、不如人意的生活条件(饮食、居住等)、对母亲和妹妹的不满等等,目的都在阐明不好的遭际可以助推出好的生成。
这又不禁令人想起德国古典哲学中正和反的辩证思想。但在尼采那里,正与反的交互助推,相互激发,丝毫不是在万有的形而上层面去述说的,而是相反,只在形而下层面,并且只是指向个人生活,只限于个人意志范围内,比如,生病可以激发健康意志。但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就不是这样。理想属于观念范畴,意志是个体的、本能的,观念是共体的、反本能的。理想是观念渗入到意志领域的产物,不是个体特有的,不是现实的反面,所以不能激发现实,只体现了类和普遍性对个体现实的抑制和牺牲。基于此,尼采对理想以及理想主义进行了无情批判。在他看来,理想具有形而上特质,不顾现实,无视现实,丝毫不能激发新的现实,反而只能单纯牺牲现实。
尼采与一切现有价值为敌,固然遭到非议。殊不知,他反对的并不是价值本身,而是贬抑个体性、压制个人主创天性的那些价值,这恰是西方思想文化发展到尼采时代的情形。基督教和德国古典哲学才是尼采攻击的目标。所以,就西方思想文化发展史而言,尼采的意义不单单在于超越形而上学,而在于将主体性精神引领到实实在在的人,落在了一个个具体存在的个人身上,这并不是单纯将主体性精神落到了实处,为个体主创精神提供了保障,还剔除了以类主体名义压抑个体主体的空间,说到底,消除了一部分个体压抑另一部分个体的可能。在此意义上,尼采开启了西方20世纪始的新精神,这个精神从18、19世纪的主体性精神走来,将对类主体的弘扬和信仰变成对现实个体主体的关怀与呵护。因此,尼采著作在其身后,在20世纪以来的西方乃至世界读书界不断受到追捧,这应该昭示出20世纪以来西方和整个世界开始追寻怎样的思想了。尼采早就笃信他的这个思想会引领未来,正是在此意义上,他称自己是命运,代表着人类的命运。
尼采著作的汉译迄今已百年有余,包括《瞧,这个人》在内的各本著作,汉译本可谓数不胜数。翻阅这些译本,原作的表达或多或少基本都能传译出来。但是,对照原文,总能发现不少没有传译清楚或是传译有误的地方,不是在句式上太拘泥于原文,词义上太脱离语境,以致紧密嵌入上下文的实际含义没有准确译出,就是在没有捕捉到实际含义的情况下,按照目标语逻辑进行发挥,如此,往往表面上语句通顺,实际则缺乏思路本身内蕴的前后逻辑,结果离原义相距甚远,甚至不乏歪曲、颠倒。这对我们不断章取义、不肢解,准确全面理解尼采,不无遗憾。
当然,学术翻译,尤其是人文学术翻译是一个不断积累的过程。本着这样的精神以及对尼采的敬重,经过一番犹豫后,我最终还是接受了在出版业界享有盛名的果麦文化的邀请,重译尼采的《瞧,这个人》。不敢说目前这个译本会是该书最好的汉译,但至少纠正现有译本的不少偏误,为靠谱译本的出现做出一份贡献。
本书据德国莱比锡阿尔弗雷德·克罗纳出版社(Alfred KrönerVerlag)《尼采遗作集》( Nachgelassene Werke von Friedrich Nietzsche )一书1922年第3版中的《瞧,这个人》译出,译本中的注均为译注。原文中如引拉丁文,译文中照录,并加括号注明汉义。
译者于2020年春
时逢举国上下抗击“新冠”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