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神、韵、境、味作为中国的审美范畴,它们都摒弃元素论,而以整体流动为美,以朦胧悠远为美。中国古人所讲的“道”是一种非逻辑的整体存在,它在有无之间,却又至高无上,天地万物等都是由它生成的。西方人重视事物的元素构成,其思维方式是分析型的,他们思考问题总是由树木推及森林,重实证和分析。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则像“悟道”一样,是直觉的、整体的,其思考问题是由森林而推知树木。
在西方思想文化中,虽然亚里士多德早就提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深刻思想,但这一思想在很长时间里,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相反,倒是元素论长期统治西方的思想文化。特别是17世纪西方现代工业兴起并得到蓬勃发展以后,元素论思想统治各门学科,以至于成为人们习惯性的思维方式。元素主义、逻各斯主义主宰了一切方面。直到19世纪初,元素主义已经大大妨碍了科学的发展,他们这才重新去咀嚼亚里士多德的“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思想,以整体论为特征的结构主义、系统论、现象学、格式塔心理学才逐渐兴起。西方的元素主义、逻各斯主义不能不影响西方的文论,因此对文学的元素分析很自然地成为一种理论时尚。像文学理论中的再现论、表现论、形式论以及相关的真、善、美等概念,都是偏重于对作品审美特征的单纯地元素分析和逻辑分析的产物。
与西方不同,中国古代的思想文化一贯重视整体、朦胧、流动的特征,而较缺少元素分析和逻辑推理。中国古代先哲崇尚“道”,“道”是世界的本原。“道”的特征,用老子的话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之为物,惟恍惟忽”。所谓“有物混成”,表示“道”作为一个客观存在,是一个先逻辑的整体。所谓“惟恍惟忽”,表示“道”是飘忽不定的、流动的,用庄子的话说,“‘道’未始有畦封”。尽管后来对“道”还有各种各样的解释,然而把“道”规定为宇宙、世界的本原,是混一的、不可分的整体,它飘忽不定,具有不可言传的性质,是基本一致的。儒家也讲本原性,那就是“天道”,但“天道远,人道迩”,近的“人伦日用”可以说明白,但远的“天道”就难于言说了。受“道”这一思想的影响,中国古人认为对事物的元素分析是不太可能的,这样做不但不能深入到事物的内部,而且会因为孤立的分析而破坏了事物,远离事物本身。因此只有整体的、直观的领悟,才能达到与事物的合一,才能统摄、把握事物本身。
在这种思想文化氛围中,中华古典文论所极力标举的气、神、韵、境、味等审美范畴,都具有整体流动性、不可分割性的特点。
关于“气”。“气”并不是文学中一个元素,而是笼盖整体的东西。诗歌所写的是事、情、理、景、物等,但“总而持之、条而贯之者”是“气”,所写的一切都要“藉气而行”,才能使文学获得真正的生命。否则所写的一切不过是无生气的死物。换言之,“气”在诗歌中,不是那具体可感可分析的事、情、理、景、物,而是弥漫于、流动于诗歌整体中的浩瀚蓬勃、层出不穷的宇宙生命的伦理的力,它根植于宇宙和诗人作家生命的本原。
关于“神”。中华文论也不认为它是诗歌可以分析的元素,而是流动于文学的整体并从象外、意外、言外显露出来的具有超越性的新质。金圣叹把“传神”“写照”看作是“二事”,认为“传神要在远望中出,写照要在细看中出”(《杜诗解》),所谓“在远望中出”就如同我们去看一幅油画,要后退数步,从远处望去,才能通过把握画的整体,见出画的“精神”。可见,“神”是一种整体性的东西。
关于“韵”。它也是流动于文学的整体并使文学变得有情趣的东西。韵不能落实到某个具体的、有限的情景上面,而是超越具体情景的无限悠远的“整体质”。对于这一点,司空图说:“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与李生论诗书》)形象真切、具体、可感,谓之近;而蕴含丰富、深刻,谓之不浮;情在言外,故称远,远者,悠远之韵的意思;而所谓不尽,则是指远而又远的无穷之韵也。宋人范温也做了这样的规定:“有余意之谓韵”,“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潜溪诗眼》)。他的意思同样是,韵不是文学中的一个元素,而是整体形象所显示出来的悠远感。
关于“境”的整体性特征就更明显。刘禹锡所说的“境生于象外”,司空图所说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都是指文学的整体形象(实境),又暗示出另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形象整体(虚境),它是虚实结合的产物。而无论是实境还是虚境,都以朦胧性、整体性为其特征,所以它“可望而不可至于眉睫之前”。
关于“味”。它的存在是在文学的整体中,并不在个别的因素。这一点,宋代杨万里说得特别清楚,他说:
夫诗何为者也?尚其词而已矣;曰:善诗者去词。然则尚其意而已矣?曰:尚诗者去意。然则去词去意,则诗安在乎?曰:去词去意,而诗有在矣。然则诗果焉在?曰:尝食夫饴与荼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矣。
把诗的词与意都去掉了,诗却还在。这话看起来不在理,但是杨万里强调诗味根本不在词、意这些个别的因素上面,而是隐藏在词、意的背后的整体形象中,就好像吃“荼”(一种苦菜),表面是苦的,但其深层的整体蕴含则是甜的。所以,文学的至味也要在把握了文学的整体后才能获得。
气、神、韵、境、味作为中国的审美范畴,它们都摒弃元素论,而以整体流动为美,以朦胧悠远为美。如前所述,中国古人所讲的“道”是一种非逻辑整体存在,它在有无之间,却又至高无上,天地万物等都是由它生成的。这样就使中国古人的思维方式与西方人不同。西方人重视事物的元素构成,其思维方式是分析型的,他们思考问题总是由树木推及森林,重实证,而不屑于囫囵吞枣,甚至忽视整体把握。这种元素分析型的思维方式,必然使西方文论重视元素构成,并以元素构成比较完整的体系。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则像“悟道”一样,是直觉的、整体的,其思考问题是由森林而推知树木。这样的思维方式表现在以文学为对象的文论中,对整体情境的神会、领悟就显得十分重要,整体性、朦胧性也就更被强调。以整体朦胧为美是中华文论又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