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以陈桥兵变,得开大宋皇朝,这却使他心生警惕,以为军人如此跋扈,政权何由巩固?太祖对他的心腹重臣赵普说:“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今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十之一也。”因此决定了一个重要国策:贬抑武人地位,限制武人参政,建立一个士大夫政治制度,全国地方长官一律任用文臣。
国家一时要普遍起用那么多文臣,而宋承五代长期的战乱,一般人都不喜欢读书,书读得好的人更少。所以朝廷为实行既定国策,就必须一方面广开读书人登仕的途径,一方面竭力提倡读书的风气。宋真宗御笔亲作《劝学篇》,传布天下,这短短的篇章,迷醉天下士子者,几近千年,何况当时。诗曰: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士人求仕,正规的途径唯由科举。宋代的科举制度虽仍唐制,但较唐朝优遇得多。只要一中进士,立即“释褐”,就有官做,或授京朝官,或为州郡副长官,或置馆职清望之地,并且待以不次之擢。如此优奖进士,目的即在开创一个文治的局面,以矫正前朝武人专政的弊害。进士,不但出路很宽,而且宋朝的官俸甚厚 ,大官的待遇更好,除去正格的俸禄外,还有不时的额外恩赏,不但本身富足,并且荫及子孙,如做到学士以上官,历资二十年,一家兄弟子孙,可出京官二十人,接替登朝。朝廷如此大力奖励,读书求仕的风气,当然披靡全国,远如大庾岭外的广南,剑门关外的西蜀,也都闻风振起。苏洵《族谱后录》说:
自唐之衰,其贤人皆隐于山泽之间,以避五代之乱。及其后僭伪之国,相继亡灭。圣人出而四海平一,然其子孙犹不忍去其父祖之故以出仕于天下,是以虽有美才而莫显于世。及其教化洋溢,风俗变改,然后深山穷谷之中,向日之子孙,乃始振迅,相与从宦于朝。然其才气则既已不若其先人质直敦厚,可以重任而无疑也。
这股风气,越过崇山峻岭,吹入西蜀,吹进“五世不显”的眉山苏家。苏序的次子苏涣,即于仁宗天圣二年(1024)、二十四岁时考上了进士,当时轰动全蜀,曾巩《元丰类稿·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序)墓志铭》说:
蜀自五代之乱,学者衰少,又安其乡里皆不愿出任。君独教其子涣受学,所以成就之者甚备。……至涣,以进士起家,蜀人荣之,意始大变,皆喜其学。及其后,眉之学者至千余人,盖自苏氏始。
苏涣成进士后,旋即授官,苏序父以子贵,也被诰封。苏序的亲家程家非常富有,也有子弟出仕受封,这样的大喜事,令程家人非常兴奋,一切准备停当后,来劝苏序道:“公何不也预先做个准备?”序答道:“儿子已有信来,做官的器用都由他寄来。”
一天,苏序和村老一起在城外饮酒,箕踞高歌,喝得酩酊大醉时,封诰送来了,并有外缨公服、笏板、交椅、水罐子和衣版等器物。其时,苏序头上只戴一顶指头粗细的小冠子,蹲在地上,慢慢取出诰文,读了一遍,一言不发,随手就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装进一只布袋里。取诰时,见有吃剩的牛肉,又将它装入另一布囊,叫个村童替他挑担,自己骑驴一同入城。城中有人听到这个消息,跑出城外来看他,走到半路上,只见老人骑在驴上,童子挑着两只布囊,走在驴后,莫不大笑。 他就是这样一个简朴的乡里长老。
苏涣中进士时,苏序的少子苏洵还只十五六岁。
苏洵,字明允,俗号老泉,实是沿习的误称。所谓“老泉”者,是因苏家祖坟在蟆颐山之东二十余里,地名老翁泉,故其子孙以祖墓地名,称洵曰老泉,以避名讳。后来文人误以为这是苏洵的别号,大家称之为苏老泉,甚至有加先生者,其实非是。明允生于大中祥符二年(1009),自少就不喜欢读书,虽是一个生性内向、沉默寡言笑的人,天性里却富有游侠精神,喜欢结交一些斗鸡走狗的城中少年,整日在外游荡,苏序也不管他,亲戚们问是什么缘故,苏序淡然道:“你们不知道的。”到了年已及冠,他依然故态,苏序还是充满信心地说:“这样一个人,是不必担心他不学的。”
苏洵娶眉山富豪大理寺丞程文应之女为妻。程夫人系出名门,知书达礼,以程氏之富下嫁到清寒的苏家来,已是委屈,而夫婿又那么不知上进。她是个非常要强的妇人,虽然不说什么,心里总是郁郁不乐,只把家事一手承担下来,上事翁姑,下教子女,终日勤劳不息,希望有一日她的夫婿能够自己感悟过来。
苏家本来只是一个中产之家,经过多年来的消耗和人丁的不断增加,稍有意外,经济上就有捉襟见肘的烦恼,而岳家的富有和胞兄出仕后的荣显,在日常生活中,不免常常发生无情的对比,构成精神上甚大的威胁。因此,当苏洵要外出求官时,他们就从这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里迁了出来,在眉山城南纱縠行街上租了一栋宅子,似乎不仅住家,还经营着布帛或织物的生意。因为,从这条街名推测,“行”者,基尔特组合式的同行集中之处,住在这条街上的,也必都是同业。关于这栋房子以及在这栋住宅里兼营过纱縠生意,有苏轼自记可见:
昔吾先君夫人僦宅于眉,为纱榖行。一日,二婢子熨帛,足陷于地,视之,深数尺,有大瓮,覆以乌木板,先夫人即命以土塞之。瓮中有物,如人咳声,凡一年乃已,人以为此有宿藏物欲出也。
所谓“婢子熨帛”,可能就是生意作业的一部分。程夫人不贪窖藏的非分之财,她只规规矩矩做生意,帮助家计,希望她的丈夫没有后顾之忧,这份苦心,苏洵不是不知道,他后来说:
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子心,忧我泯没。(《嘉祐集祭亡妻文》)
苏洵因此感叹折节,谢绝与他素所往来的少年,首次闭户读书,时年二十五岁。
苏洵第一次《上欧阳内翰书》说:“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时间实已太晚,何况一开头的时候,态度又不很认真,仗着聪明,看看与他同辈的人,都不见得比自己高明,以为读书没有什么难。
但到第一次出应乡试举人,他却不幸落了第。这次失败,使他痛自检讨,始知古人出言用意,与自己所想的不同,再搬出几百篇自己的旧作细读,不禁喟然叹道:“吾今之学,乃犹未之学也!”愤然将这批旧稿,一把火烧个干净,决心取出《论语》《孟子》、韩愈文来从头再读,继续穷究诗书经传诸子百家之书,贯穿古今。下帷终日,兀然端坐在书斋里,苦读不休者达六七年,在这六七年中,封了笔砚,发誓读书未成熟前,不写任何文章,自述读书有得的过程,如前揭《上欧阳内翰书》言:
……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
苏洵于乡试失败后,焚弃旧稿,决心从头苦读,则已二十七岁,故欧阳修作墓志铭,张方平作墓表,史本传皆言:“年二十七,始发愤读书。”
自二十七岁起闭户苦读六年,至三十二三岁终于自学成功。曾巩论其文章说:
少或百字,多或千言,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尽之约,远能见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烦能不乱,肆能不流。其雄壮俊伟,若决江河而下也;其辉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其略如是。
欧阳修称其为学,则曰:
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粹精,涵蓄充溢,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顷刻数千言,其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盖其禀也厚,故发之迟;志也悫,故得之精。
苏洵与程夫人结婚后,接连生了两个女儿,都夭折了。有一天,他闲逛到城中玉局观道院,看到观中一家卜卦的店里,挂着一幅画像,卜师无碍子说是“张仙”,买去供奉,有求必应。苏洵听了心动,就解下身上佩带的玉环,与他交换了,回来挂在房里,每日清晨一定上香求子。如此虔诚地供养了好几年。他廿六岁时,生了长男景先,在襁褓中夭殇;翌年又生一女,是即后来嫁与程之才的幼女八娘;二十八岁时生了次子苏轼。苏洵有《题张仙画像》文曰:“……旦必露香以告。逮数年,得轼,性嗜书。乃知真人急于接物,而无碍子之言不妄也。”
仁宗宝元二年己卯(1039),洵三十一岁,二月二十日,幼子辙生。他们只有兄弟二人,辙诗所谓“兄弟本三人,怀抱丧其一”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