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势造英雄耶?英雄造时势耶?时势英雄,递相为因,递相为果耶?吾辈虽非英雄,而日日思英雄,梦英雄,祷祀求英雄。英雄之种类不一,而惟以适于时代之用为贵。故吾不欲论旧世界之英雄,亦未敢语新世界之英雄,而惟望有崛起于新旧两界线之中心的过渡时代之英雄。窃以为此种英雄,所不可缺之德性,有三端焉:
其一冒险性,是过渡时代之初期所不可缺者也。过渡者,改进之意义也。凡革新者不能保持其旧形,犹进步者必当掷弃其故步。欲上高楼,先离平地;欲适异国,先去故乡;此事势之最易明者也。虽然,保守恋旧者,人之恒性也。《传》曰:“凡民可以乐成,难与图始。”故欲开一堂堂过渡之局面,其事正自不易。盖凡过渡之利益,为将来耳。然当过去已去、将来未来之际,最为人生狼狈不堪之境遇。譬有千年老屋,非更新之,不可复居;然欲更新之,不可不先权弃其旧者。当旧者已破、新者未成之顷,往往瓦砾狼藉,器物播散,其现象之苍凉,有十倍于从前焉。寻常之人,观目前之小害,不察后此之大利,或出死力以尼其进行;即一二稍有识者,或胆力不足,长虑却顾,而不敢轻于一发。此前古各国,所以进步少而退步多也。故必有大刀阔斧之力,乃能收筚路蓝缕之功;必有雷霆万钧之能,乃能造鸿鹄千里之势。若是者,舍冒险末由。
其二忍耐性,是过渡时代之中期所不可缺者也。过渡者,可进而不可退者也,又难进而易退者也。摩西之率犹太人出埃及以迁于迦南也,飘流踯躅于沙漠间者四十年,与天气战,与猛兽战,与土蛮战,停辛伫苦,未尝宁居,同行俦类,睊睊怨谗,大业未成,鬓发已白。此寻常豪杰之士,所最扼腕而短气者也。且夫所志愈大者,则其成就愈难,所行愈远者,则其归宿愈迟,事物之公例也。故倡率国民以经此过渡时代者,其间恒遇内界外界无量无数之阻力,一挫再挫三挫,经数十年、百年,而及身不克见其成者比比然也。非惟不见其成,或乃受唾受骂,虽有口舌而无以自解。故非有过人之忍耐性者,鲜有不半路而退转者也。语曰:“行百里者半九十。”井掘九仞,犹为弃井;山亏一篑,遂无成功;惟危惟微,间不容发。故忍耐性者,所以贯彻过渡之目的者也。
其三别择性,是过渡时代之末期所不可缺者也。凡国民所贵乎过渡者,不徒在能去所厌离之旧界而已,而更在能达所希望之新界焉。故冒万险忍万辱而不辞,为其将来所得之幸福,足以相偿而有余也。故倡率国民以就此途者,苟不为之择一最良合宜之归宿地,则其负国民也实甚。世界之政体有多途,国民之所宜亦有多途。天下事固有于理论上不可不行,而事实上万不可行者;亦有在他时他地可得极良之结果,而在此时此地反招不良之结果者。作始也简,将毕也巨。故坐于广厦细旃以谈名理,与身入于惊涛骇浪以应事变,其道不得不绝异。故过渡时代之人物,当以军人之魄,佐以政治家之魂。政治家之魂者何?别择性是已。
凡此三种德性,能以一人而具有之者上也;一群中人,各备一德,组成团体,互相补助,抑其次也。嗟乎!英雄造时势耶?时势造英雄耶?时势时势,宁非今耶?英雄英雄,在何所耶?抑又闻之,凡一国之进步也,其主动者在多数之国民,而驱役一二之代表人以为助动者,则其事罔不成;其主动者在一二之代表人,而强求多数之国民以为助动者,则其事鲜不败!故吾所思所梦所祷祀者,不在轰轰独秀之英雄,而在芸芸平等之英雄!
原载一九〇一年《清议报》第八十三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