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圣哉斯言!圣哉斯言!欲学为“人”者,苟非于此义笃信死守,身体而力行之,虽有高志,虽有奇气,虽有异才,终无所成。
人治者,常与天行相搏,为不断之竞争者也。天行之为物,往往与人类所期望相背,故其反抗力至大且剧。而人类向上进步之美性,又必非可以现在之地位而自安也。于是乎人之一生,如以数十年行舟于逆水中,无一日而可以息。又不徒一人为然也,大而至于一民族,更大而至于全世界,皆循兹轨道而日孜孜者也。其希望愈远,其志事愈大者,其所遭拂戾之境遇必愈众,譬犹泛涧沚者与行江河者与航洋海者之比例,其艰难之程度,恒与其所历境界之广狭相应,事理固然,无足怪者。
天下古今成败之林,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要其何以成何以败?曰:有毅力者成,反是者败。盖人生历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顺境亦居十三四。而顺逆两境,又常相间以迭乘。无论事之大小,而必有数次乃至十数次之阻力,其阻力虽或大或小,而要之必无可逃避者也。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曰吾欲云云,吾欲云云。其意以为天下事固易易也。及骤尝焉,而阻力猝来,颓然丧矣;其次弱者,乘一时之客气,透过此第一关,遇再挫而退;稍强者遇三四挫而退;更稍强者遇五六挫而退。其事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难,非至强之人,未有能善于其终者也。夫苟其挫而不退矣,则小逆之后必有小顺,大逆之后必有大顺。盘根错节之既破,而遂有应刃而解之一日。旁观者徒艳羡其功之成,以为是殆幸运儿,而天有以宠彼也;又以为我蹇于遭逢,故所就不彼若也。庸讵知所谓蹇焉幸焉者,彼皆与我之所同,而其能征服此蹇焉、利用此幸焉与否,即彼成我败所由判也。更譬诸操舟,如以兼旬之期行千里之地者,其间风潮之或顺或逆,常相参伍,彼以坚苦忍耐之力,冒其逆而突过之,而后得从客以容度其顺;我则或一日而返焉,或二三日而返焉,或五六日而返焉,故彼岸终不可得达也。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孟子曰:“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成败之数,视此而已。
人不可无希望,然希望常与失望相倚,至于失望,而心盖死矣。养其希望勿使失者,厥惟毅力。故志不足恃,气不足恃,才不足恃,惟毅力为足恃。昔摩西古代之第一伟人也,彼悯犹太人受轭于埃及也,是其志之过人也。然其携之以出埃及也,始焉犹太人不欲,经十余年乃能动焉;既动矣,而埃及人尼之截之,经十余战乃能出焉;既出矣,而所欲至之目的不得达,彷徨沙漠中者又四十年焉。使摩西毅力稍不足,或于其初也,见犹太人之顽锢难动,而灰其心焉;于其中也,见埃及人之强悍难敌而灰其心焉;于其终也,见迦南乐土之艰险不易达,而灰其心焉,苟有一者,则摩西必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昔哥仑布,新世界之开辟者也,彼信海西之必有大陆,是其识之过人也。然其蚤年,丧其爱妻,丧其爱子,丧其资财,穷饿无聊,行乞于市,既而游说于豪贵,豪贵笑之;建白于葡萄牙政府,政府斥之。及其承西班牙王之命初航海也,舟西指,六十余日不见寸土,同行之人,失望思归,从而尼之挠之者不下十数次,乃至共谋杀其身饮其血,使哥仑布毅力稍不足,则初焉以穷困而沮,继焉以不遇知己而沮,继焉以艰难而沮,终焉以险祸而沮,苟有一者,则哥仑布必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昔巴律西,法兰西著名之美术家也,尝悯法国磁器之粗拙,欲改良之,筑灶以试验者数年,家资尽罄,再筑灶而益以薪,又复失败。已无复三度筑灶之资,犹复集土器三百余,附窑以试验之,历一日夜不交睫,曾无尺寸功,如是者殆十年。卒为第四度最后之大试验,乃作灶于家,砖石筑造,皆躬自任,阅七八月,灶始成,乃抟土制器,涂药入灶,火热一昼夜间,坐其旁以待旦,其妻持朝食供之,终不忍离。至第二日,质终未融,日沈西,又不去,待之。于是蓬首垢面,憔悴无人形。如是者越三日四日五日六日,相续至七日,未一假寐,而功遂不就,自兹以往,调新质而捣炼之,坐守十余日二十日以为常。最后一度,质既备,火既焚,热既炽,功将成矣,薪忽告竭,而火又不能减也。巴律西爽然自失,伤其功之将堕,乃拔园篱之本以代之,犹不足,碎其桌及椅投诸火,犹不足,碎其架,犹不足,碎其榻,犹不足,碎其门,妻子以为狂,号于室而奔告其邻,未几所烧之质遂融。色光泽,俨然良器矣。于是巴律西送其至困极苦之生涯于此器者,已十八年。使巴律西毅力稍不足者,则必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昔维尔德,创设海底电线之人也,彼其拥巨万之赀,倾心以创此业,欲自美至英,超海以通电信,请助于英政府,几经哀求,始见许。而美国议院为激烈之反对,其赞助仅以一票之多数得通过,亦既困难极矣。及其始敷设也,第一次至五百里而失败,第二次至二百里,以电流不通而失败;第三次将告成矣,而所乘之军舰,又以倾射不能转运,线亦中断。第四次以两军舰,一向爱尔兰,一向尼科德兰,相距三里,线仍断。第五次再试,则两舰距离八十里,电流始通,又突失败。监督诸员皆绝望,资本家亦有悔志。第六次至海上七百里地名利鞠者,电信始通,谓已成矣,既而电流无端突然停止,又复失败。第七次更别购良线,建设至距尼科兰六百里处,将近结果,线又断,此大业遂阅一年有奇,而维尔德之家资已耗尽矣。犹复哓音瘏口,劳魂瘁形,游说英美之有力者,别设一新公司而功乃始就,至今全地球食其利。使维尔德毅力稍不足者,则虽历一次二次乃至三四五六七八次,其终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此其最著者也,乃若的士黎礼,四度争议员选举不第,而卒为英名相。加里波的,五度起革命军不成,而卒建新意大利。士提反孙之作行动机器也,十五年始成。瓦德之作蒸气机器也,三十年始成。孟德斯鸠之《万法精理》,二十五年始成。斯密亚丹之《原富》,十年始成。达尔文之《种源论》,十六年始成。吉朋之《罗马衰亡史》,二十年始成。倭斯达之《大辞典》,三十六年始成。马达加斯加之传教师,十年始得一信徒。吉德林之传教于缅甸,拿利林之传教于中国,一则五年,一则七年,乃得一信徒。由此观之,世无论古今,业无论大小,其卓然能成就以显于世而传于后者,岂有一不自坚忍沈毅而来哉?又不徒西国为然也,请征诸我先民。勾践之在会稽也,田单之在即墨也,汉高之在荥阳成皋也,皆其败也,即其所以成也,使三子者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张骞之使西域也,濒于死者屡,往往不食数日乃至十数日,前后历十三年,而卒宣汉威于域外。使骞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刘备初用徐州而蹶,次用豫州而又蹶,次用荆州而又蹶,年将垂暮,始得益州以定大业。使备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元奘以唐国师之尊,横葱岭,适印度,猛兽困之,瘴疠困之,饥渴困之,语言之不通困之,卒经十七年,尽学其正法外道,归而弘布于祖国。使元奘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且勿征诸远,即最近数十年来威德巍巍照耀寰宇,若曾文正其人者,其初起时之困心衡虑,宁复可思议,饷需则罗掘不足。《与李小泉书》云:“仆在衡极力劝捐总无起色,所入皆钱,尚不满万,各邑绅士来衡殷殷相助,奈乡间自乏此物,莫可如何。欲放手一办,辄复以此阻败,只恼人耳。”又《复骆中丞书》云:“捐输一事,所托之友,所发之书,盖已不少,据称待至岁暮,某处一千,某处五百,俱可按籍而索。事虽同乎水中之月,犹冀得乎十分之五,一经摇动,则全局皆空。”云云,盖当时以乡绅办团,只恃捐输,不仰帑藏故也),兵勇则调和两难(文正在衡初办团时,标兵疾之,至闯入公所与之为难,文正仅以身免,其文集中书札卷二《与王璞山书》《上吴甄甫制军书》各篇苦情如诉,词多不录),将裨则驾驭匪易(《复骆中丞书》云:“王璞山本侍所器倚之人,今年于各处表暴其贤,盖亦口疲于赞扬,手倦于书写,而璞山不谅我心,颇生猜嫌。侍所与之札,饬言撤勇事者,概不回答,既无公牍,又无私书。曾未同涉风波之险,已有不受节制之意。同舟而树敌国,肝胆而变楚越。”云云,当时用人之难可见一斑矣。类此者犹夥)。衡州水师经营积年,甫出即败于靖港,愤欲自沈,覆思乃止,直至咸丰十年,任江督,驻祁门,而苏常新陷,徽州继之,圜左右八百里皆贼地,或劝移营江西以保饷源,或劝迁麾江干以通粮路,文正乃曰:“吾去此寸步无死所!”及同治元年,合围金陵之际,疾疲忽行,上自芜湖,下迄上海,无营不病,杨(岳斌)、曾(国荃)、鲍(超)诸统将,皆呻吟床蓐,堞无守望之兵,厨无炊爨之卒,而苦守力战,阅四十六日,乃得拔。事后自言此数月中,心胆俱碎,观其《与邵位西书》云:“军事非权不威,非势不行。弟处无权无势之位,常冒争权争势之嫌,年年依人,顽钝寡效。”《与刘霞仙书》云:“虹贯荆卿之心,而见者以为淫氛。碧化苌宏之血,而览者以为顽石。古今同慨,我岂伊殊。屈累所以一沈而万世不复者,良有以也。”又《复郭筠仙书》云:“国藩昔在湖南、江西,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闻世事,然造端过大,以不顾生死自命。宁当更问毁誉,以拙进而以巧退,以忠义劝人,而以苟且自全,即魂魄犹有余羞。”盖当时所处之困难,如此其甚也。功成业定之后,论者以为乘时际会,天独厚之,而岂知其停辛伫苦铢积寸累百折不回而始有今日也。使曾文正毅力稍不足者,则其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呜呼,综观此中西十数君子,则我辈所以求自立于天地间者,可以思矣,可以兴矣。拿破仑曰:“兵家胜败,在最后之十五分钟而已。盖我困之时,人亦困之时也。我疲之时,人亦疲之时也。际人之困疲,而我一鼓勇气以继之,则胜利固不得不在我。”此言乎成功之术之非难也。古语曰:“行百里者半九十。”此言乎成功之道之非易也,难耶?易耶?惟志士自择之。
◎ 曾国藩书法
抑成败云者,又非可以庸耳俗目而论定者也。凡人所志所事愈大,则其结果愈大,而成就亦愈迟。如彼志救一国者,而一国之进步,往往数十百年乃始得达。志救天下者,而天下之进步,往往数百千年乃始得达。而此眇眇七尺之躯壳,虽豪杰,虽圣贤,曾不能保留之使逾数十寒暑以外,然则事事而欲亲睹其成,宁复有大事之可任耶?是故当知马丁·路得固成也,而拉的马、列多黎、格兰玛(三人皆为宗教革命而死者,格兰玛缚于柱而焚杀)亦不可谓不成。哥仑布固成也,而伋顿曲(伋顿曲在夏威夷为土人所杀)亦不可谓不成。狄渥固成也,而噶苏士亦不可谓不成。加富尔固成也,而玛志尼亦不可谓不成。大久保、木户固成也,而吉田松阴、藤田东湖亦不可谓不成。曾国藩固成也,而江忠源、罗泽南、李续宾亦不可谓不成。成败云者,惟其精神,不惟其形式也。不然,若孔子干七十二君无所用,伐檀削迹,老于道路。若耶稣受磔十字架,其亦可谓之败耶?其亦可谓之败耶?故真有毅力者,惟怀久远之希望,而不计目前之成败,非不求成,知其成非在旦夕,故不求也。成且不求,而宁复有可败之道乎?浅见者流,睹其躯壳之或窜或锢或杀,而妄拟议之曰,是实败焉。而岂知天下事固往往败于今而成于后,败于我而成于人,有既造之因,必有终结之果。天下惟不办事者,立于全败之地,而真办事者固必立于不败之地也。故吾尝谓毅力有二种,一曰兢惕于成败,而竭全力以赴之,鼓余勇以继之者,刚毅之谓也。二曰解脱于成败,而尽天职以任之,献生命以殉之者,沈毅之谓也。
若是者,岂惟一私人为然耳,即一民族亦有然,伟大之民族,其举动常有一远大之目的,汲汲焉向之以进行,历数十年数百年如一日。不观英国乎?自克林威尔以来,以通商殖民为国是,尔后数百年不一退转,驯至世界大地图中,五大洋深绿色里,斑斑作朱点者,皆北端眇眇三岛之附从奴仆也。十字角之旗,翩翻五大陆万岛屿之上,乃至不与日同出入,而至今犹歉然若不足,殖民大臣漫游全世界,汲汲更讲涨进之法。不见俄国乎?自彼得大帝以来,以东向侵略为国是,尔后数百年不一退转,其于近东也,欧亚诸国合力沮之,其于远东也,乃至欧亚美诸国全力沮之,而锐气不稍挫,近日确然益树实力于满洲,而达达尼尔事件(此最近之国际问题,俄国蔑视《柏林条约》,以兵船渡土耳其之达达尼尔海峡,以出黑海也)又见告矣。计全球数十国中,其有朝气方鼎盛者,不过十数,揆厥所由,未有不自彼国民之有毅力来者也。岂无一二仗客气趁风潮,随雄国以学邯郸步者?然昙花一瞥,颓落依然。今南美洲诸国是其前车也。孟子曰:“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天之降鉴下民,岂有所私耶?呜呼,国民国民可以鉴矣。
吾观我祖国民性之缺点,不下十百,其最可痛者,则未有若无毅力焉者也。其老辈者,有权力者,众目之曰守旧,夫守旧则何害?英国保守党之名誉历史,岂不赫赫在人耳目耶?(今内阁亦保守党)然守则守矣,既守之则当以身殉之,顾何以戊戌新政一颁,而举国无守旧党者竟三阅月也?义和团之起也,吾党虽怜其愚,而犹惊其勇,以为排外义愤,有足多焉,而何以数月之力,不能下一区区使馆也?而何以联军一至,其在下者,惟有顺民旗,不复有一义和团?其在上者惟有二毛子,不复有一义和团也?各省闹教之案,固野蛮之行也。虽然,吾闻日本三十年前,固尝有民间暴动滥戕外人之事,及交涉起,其首事者则自戕于外国官吏之前,不以义愤贻君父忧。而吾国民之为此者,何以一呼而蜂蚁集,一哄而鸟兽散,不顾大局,而徒以累国家也?若夫所谓新进者,稍知外事者,翘然揭橥一维新之徽章于额角,夫维新则岂非善事?然既新矣,则亦当以身殉之,顾何以见声色而新者去其十之三四,语金钱而新者去其十之五六,睹宦达而新者且去其十之八九也?或曰,此盖其心术败坏使然,彼其在初固未尝确有见于旧之宜守,确有见于新之不可以已也,不过伺朝廷之眼波以为显官计,博时髦之虚名以为啖饭地耳。吾谓此等人固自不少,而吾终不敢以此阴险黠诈之恶名,尽概天下士也,要之其志力薄弱,知及而仁不能守,有初而鲜克有终者,比比然尔。彼守旧者不足道矣,至如号称维新者流,论者或谓但有此辈,亦慰情胜无,呜呼!吾窃以为误矣,天下事不知焉者尚有可望,知而不行者则无可望,知而不行尚有可望,行而不能力不能终者,最无可望。故得聪明而软弱者亿万,不如得朴诚而沈毅者一二,今天下志士亦纷纷矣,其大多数者,果属于此,抑属于彼,吾每一念及,不能不为我国前途疑且惧也。嗟乎!一国中朝野上下,人人皆有假日婾乐之心,有遑恤我后之想,翩翩年少,弱不禁风,皤皤老成,尸居余气,无三年能持续之国的,无百人能固结之法团。呜呼!有国如此,不亡何待哉!不亡何待哉!
守旧者吾无责焉,伪维新者吾无责焉,吾请正告吾党之真有志于天下事者曰:公等勿恃客气也,勿徒悚动于一时之高论,以为吾知此吾言此而吾事毕也。西哲有恒言:“知责任者大丈夫之始,行责任者大丈夫之终。”吾侪不认此责任则已耳,苟既认之,则当如妇人之于所天,终身不二,矢死靡他。吾侪初知责任之日,即此身初嫁与国民之日也,自顶至踵,夫岂复我所得私?于此而欲不亹亹焉,夫亦安得避也?然天下事顺逆之常相倚也又如彼,吾党乎吾党乎,当知古今天下无有无阻力之事,苟其畏阻力也,则勿如勿办,竟放弃其责任以与齐民伍。而不然者,则种种烦恼,皆为我练心之助;种种危险,皆为我练胆之助;种种艰大,皆为我练智练力之助;随处皆我之学校也,我何畏焉?我何怨焉?我何馁焉?我愿无尽,我学无尽,我知无尽,我行无尽。孔子曰:“望其圹,睪如也,皋如也,君子息焉,小人休焉。”毅之至也,圣之至也。
原载一九〇二年《新民丛报》第二十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