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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次要形势

人要能欣赏和制作第一流的绘画,有三个必要条件。——先要有教养。穷苦的乡下人浑浑噩噩,只会弯腰曲背替地主种田;战争的头目只知道打猎,贪吃,纵酒,终年忙着骑马,打仗;他们的生活都还跟动物差不多,不会了解形式的美与色彩的和谐。一幅画是教堂或宫殿的装饰品;要看了有所领会,觉得愉快,必须在粗野生活中脱出一半,不完全转着吃喝和打架的念头,必须脱离原始的野蛮和桎梏,除了锻炼肌肉,发挥好斗的本能,满足肉体需要以外,希望有些高尚文雅的享受。人本来野性十足,现在会静观默想了。他本来只管消耗与破坏,现在会修饰与欣赏了。他本来只是活着,现在知道点缀生活了。这便是 意大利 在十五世纪所发生的变化。人从封建时代的风俗习惯过渡到近代精神,而这个大转变在 意大利 比任何地方都发生得早。

原因有好几个。第一,那个地方的人绝顶聪明,头脑特别敏捷。他们好像生来就是文明的,至少接受文明很容易。即使未受教育的粗人,头脑也很灵活。把他们和 法国 北部, 德国 英国 同一阶级的人比较,差别格外显著。在 意大利 ,一个旅馆的当差,一个乡下人,路上随便碰到的一个挑夫,都能谈天,了解,发表议论;他们会下判断,懂得人性,会谈政治;他们运用思想像语言一样出于本能,有时很精彩,从来不用费力而差不多老是运用得很好。尤其他们的审美感是天生的,热烈的。只有在这个国家,你能听到普通的老百姓对着一所教堂或一幅画嚷道:“噢!天哪!多美啊!”而表达这种兴奋的心情与感觉, 意大利 语言自有一种妙不可言的腔调,一种音响,一种加强的语气;同样的话用法文说出来就显得枯燥无味。

这个如此聪明的民族很幸运,不曾被 日耳曼 人同化,侵入的北方民族把他们压倒和改变的程度,不像 欧洲 别的地方那么厉害。野蛮人在 意大利 没有久居,或者没有生根。 西哥德 人, 法兰克 人, 赫硫来 (赫鲁利人) 东哥德 人,不是自动离开 意大利 ,便是很快被赶走。 伦巴 (伦巴第人) 固然留下来了,但不久就被 拉丁 文化征服;一个老编年史家说,十二世纪时, 腓特烈·巴勃罗斯 皇帝手下的 日耳曼 人,满以为 伦巴 人是同胞,不料他们已经完全 拉丁 化,“已经摆脱犷悍的野性,在空气与土地的影响之下学会一些 罗马 人的聪明文雅,保存着典雅的语言和礼让的古风,甚至城邦的宪法和公共事务的管理也学到 罗马 人的长处”。 意大利 在十三世纪还讲 拉丁 文; 巴杜 圣·安东纳 (帕多瓦的圣安东尼) 〔一一九五—一二三一〕就是用 拉丁 文讲道的;老百姓一面讲着初期的 意大利 语,一面仍旧懂得古典语言。加在民族身上的 日耳曼 外壳只有薄薄一层,或者早已被复兴的 拉丁 文化戳破。纪功诗歌 [1] 和描写骑士生活与封建时代的诗篇,在 欧洲 各地大量涌现,唯独 意大利 没有创作而只有译本。我上面说过, 哥德 式建筑传入很晚,很不完全; 意大利 人从十一世纪起重新开始建造的时候,还是用 拉丁 建筑的形式,至少是 拉丁 风味。从制度,风俗,语言,艺术上面可以看出,在中世纪最阴暗最艰苦的黑夜里,古文明已经在这块土地上挣扎出来,苏醒过来;野蛮人的足迹像冬雪一样消融了。

因此,把十五世纪的 意大利 欧洲 别的国家做一比较,就会觉得它更博学,更富足,更文雅,更能点缀生活,就是说更能欣赏和产生艺术品。

那个时代, 英国 才结束 百年战争 ,又开始惨无人道的 玫瑰战争 ,他们若无其事的互相残杀,打完了仗还屠戮手无寸铁的儿童。到一五五〇年为止, 英国 只有猎人,农夫,大兵和粗汉。一个内地的城镇统共只有两三个烟囱。乡下绅士住的是草屋,涂着最粗糙的黏土,取光的窗洞只有格子,没有窗子。中等阶级睡的是草垫,“枕的是木柴”,“枕头好像只有产妇才用”,杯盘碗盏还不是锡的,而是木头的。—— 德国 正爆发极端残酷,十恶不赦的 胡司党战争 日耳曼 皇帝毫无权力;贵族愚昧而又蛮横;直到 马克西密利安 朝代〔一四九三—一五一九〕,还是一个暴力世界,社会上没有法律,只有动武的习惯,就是说只会自己动手报仇。在比较晚一些的时期,从 路德 的《闲话录》和 罕司·特·什淮尼钦 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出当时贵族和文人的酗酒和撒野的程度。——至于 法国 ,十五世纪正是它历史上最悲惨的时期:国土被 英国 人侵占蹂躏; [2] 査理七世 治下〔一四二二—一四六一〕,豺狼一直闯到 巴黎 城关; 英国 人被逐出以后,又有“剥皮党”和散兵游勇的头目鱼肉乡民,不是绑架便是抢劫;杀人放火的军阀中间有一个叫做 奚勒·特·雷兹 ,就是 蓝胡子 传说 [3] 的蓝本。到十五世纪末,国内的优秀人士,所谓贵族,只是粗野的蛮子。 威尼斯 的大使们说, 法国 绅士的腿都像弓一样弯曲,因为老是在马上过生活。 拉伯雷 告诉我们, 哥德 人的蛮俗,下流的兽性,在十六世纪中叶还根深蒂固。一五二二年时, 巴大萨·卡斯蒂里奥纳 伯爵 (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廖内伯爵) 写道:“ 法国 人只重武艺,看不起别的事情;他们非但轻视文学,而且深恶痛绝,认为文人最下贱,所以把一个人叫做学者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总之,整个 欧洲 还处在封建制度之下,人像凶悍有力的野兽一般只知道吃喝,打架,活动筋骨。相反, 意大利 差不多已经成为近代国家了。 梅提契 家族得势以后, 佛罗稜萨 过着太平日子。资产阶级安安稳稳占着统治地位,和他们的领袖 梅提 契家族一样忙着制造商品,做生意,办银行,赚钱,然后把赚来的钱花在风雅的事情上。战争的烦恼不像以前那样使他们战战兢兢,紧张得厉害。他们出了钱叫佣兵打仗;而佣兵的头子是精明的商人,把战争缩小范围,不过骑着马“游行”一次;偶有杀伤,也是由于疏忽;据当时的记载,有些战役只死三个兵,有时只死一个。外交代替了武力。 马基雅弗利 (马基雅维利) 说过:“ 意大利 的君主们认为一个国君的才干在于能欣赏辛辣的文字,写措辞优美的书信,谈吐之间流露锋芒与机智,会组织骗局,身上用金银宝石做装饰,饮食起居比别人豪华,声色犬马的享用应有尽有。”统治者成为鉴赏家,成为文人学士,爱好渊博的谈话。自从古代文明衰落以后,我们第一次遇到一个社会把精神生活的享受看做高于一切。那时大众注目的人物是古典学者,是热心复兴 希腊 文学与 拉丁 文学的人,如 包琪奥 (波焦) 菲莱 尔福 玛西尔·菲契诺 (马尔西里奥·菲奇诺) 毕克·特·拉·米朗多拉 (皮科·德 拉·米兰多拉) 卡空提尔 (卡尔孔狄利斯) 埃摩罗·巴巴罗 (埃尔莫罗·巴尔巴 罗) 洛朗·华拉 (洛伦佐·瓦拉) 包利相 (波利齐亚诺) 。他们在 欧洲 各地的藏书室中发掘古人的手稿,拿来付印;他们不但阐明文意,加以研究,而且受着古籍熏陶,在精神上感情上变得和古人一样,写的 拉丁 文几乎跟 西塞罗 维琪尔 (维尔 吉尔) 时代的人同样纯粹。文笔突然变得精美绝伦,思想也突然成熟。从 彼特拉克 的笨重的六音步诗,沉闷而做作的书信,变到 包利相 典雅的联句体短诗, 华拉 的雄辩滔滔的散文,读者几乎感到一种生理上的愉快。长短短格的诗体流畅自如,演说体的句法气势壮阔,我们听了,手指和耳朵会不由自主受它们的节奏支配。语言变得明白了,同时也变得高雅了。钻研学问的事业从修道院转移到贵族的府上,不再是空洞的争辩而成为怡悦性情的工具。

并且这些学者不是默默无闻,关在图书馆里,得不到群众同情的小集团。正是相反,那时有了古典学者的名声就有资格受到君主的关切与恩宠。 米兰 大公 路多维 克·斯福查 (卢多维科·斯福尔扎) 梅吕拉 梅德利于斯·卡空提尔 请到他的大学里去,选任学者 采谷·西摩纳达 (切科·西莫内塔) 做大臣。 雷奥那多·阿雷 丁, 包琪奥 马基雅弗利 ,先后做过 佛罗稜萨 共和邦的国务卿。 安东尼奥·贝卡但 利是 那不勒斯 国王的秘书。教皇 尼古拉五世 奖掖 意大利 文人最是热心。有一个文人寄了一部古代的手稿给 那不勒斯 国王,国王认为是莫大的荣誉。 高斯摩·特·梅提 契创办哲学会, 洛朗·特·梅提契 复兴 柏拉图 式的“宴会”。 [4] 洛朗 (劳伦特) 的友人 朗提诺 (兰迪诺) 在对话录中叙述一些人在 卡玛杜尔 修院纳凉,连续几天讨论活动的生活和静观的生活哪一种更高尚。 洛朗 的儿子 比哀尔 (皮埃尔) ,在 佛罗稜萨 圣·玛丽亚·但尔·斐奥雷 教堂发起一个辩论会,题目是真正的友谊,用银冠做优胜者的奖品。这些商业和政府的领袖罗致许多哲学家,艺术家,学者:有的城邦召集 毕克·特·拉·米朗多拉 玛西尔·菲契诺 包利相 ;另外的城邦邀请 雷奥那 多·达·芬奇 梅吕拉 庞波尼斯·拉丢斯 ,主要是和他们谈天。厅上摆着名贵的半身雕像,面前放着新发见的古哲的手稿,用的是精致高雅的语言,彼此不拘礼数,不分尊卑,存着互相切磋的好奇心,扩大学问的范围,充实学问的内容,把中世纪经院派的狭窄的论争变做慎思明辨之士交流心得的盛会。

在这种形势之下,从 彼特拉克 以后差不多无人问津的俗语言也产生新文学来了。 佛罗稜萨 银行界的首脑兼行政长官, 洛朗·特·梅提契 ,便是第一个新兴的意 大利 诗人。他周围的 波尔契 蒲阿尔多 (博亚尔多) 贝尔尼 ,和比较晚一些的培 姆菩 (本博) 马基雅弗利 阿里欧斯托 (阿廖斯托) ,在完美的文体,正宗的诗歌,滑稽的幻想,风雅的诙谑,辛辣的讽刺和深刻的思想方面,都是无可争辩的模范。在他们之下还有一大批讲故事的,说笑打趣的,生活放荡的人,如 摩尔查 (莫 尔扎) 皮皮埃那 阿雷蒂诺 法朗谷 庞台罗 ,凭着放肆,俏皮,新奇的玩艺儿,博得君主们的宠幸和群众的钦佩。十四行诗成为一种恭维或挖苦的工具,人人应用;艺术家用作应酬的手段。 彻里尼 说他的雕像《班尔赛》公开展览的第一天,有二十首十四行诗贴出来。那时没有一个庆祝会,没有一次筵席,没有人作诗的。有一回,教皇 雷翁十世 (利奥十世) 喜欢 丹巴台奥 (泰巴尔德奥) 的一首讽刺诗,赏他五百杜加 [5] 。另外一个诗人 贝尔那多·阿高蒂 (阿科尔蒂) ,在 罗马 声望极高,群众甚至关了铺子去听他的公开朗诵;他在火把照耀的大厅上吟诗;主教们由卫兵簇拥着到场;大家称他为“天下无双”。他的雕琢精工的诗句充满奇思幻想的光彩;而这些文学的玩艺儿,正如 意大利 歌唱家穿插在最悲壮的歌曲中的花腔一样,听众完全能体会,所以四座掌声不绝。

这是在 意大利 新兴的一种风雅而普遍的文化,和新艺术同时出现。我要放弃概括的叙述,用一幅完整的画面描写,使你们和这个文化有更进一步的接触;因为只有详尽的例子才能提供明确的观念。那时有一部著作描写品德完备的男女贵族,当时人可以作为模范的两种人物。在理想的人物背后的确有真实的人物,虽然多少有些距离。那是一五〇〇年左右的一个交际场所,其中有宾客,有谈话,有装饰和摆设,有跳舞,有音乐,有警句,有辩论;固然比 罗马 佛罗稜萨 的上流社会更稳重,更豪侠,更脱俗,但真切的描写,加上那些格外高雅的姿态,正好表现出高等人士中最纯粹最高尚的一群。要看到这些人物,只消浏览一下 巴大萨·卡斯蒂里奥 纳伯爵的《侍臣典范》。

卡斯蒂里奥纳 伯爵〔一四七八—一五二九〕,在 乌尔班 公爵 (乌尔比诺公爵) 琪多·特·乌尔巴多 的宫廷中当过差,又在 琪多 的后任 法朗采斯谷·玛丽亚·但 拉·罗凡尔 (弗朗切斯科·马里亚·德拉·罗韦雷) 手下做事。他的著作是记载他在 乌尔班 宫中听到的谈话。 琪多 公爵害着关节炎,是个残废的病人,所以小朝廷中的人每天晚上在他的妻子屋中聚会;而公爵夫人 伊丽沙白 又是一个极贤德极有才情的女子。在她和她的好友 爱弥丽亚·比亚 太太周围,有来自 意大利 各处的各色名流:除了 卡斯蒂里奥纳 ,有著名的诗人 贝那尔多·阿高蒂 ,后来当教皇的秘书而被任为红衣主教的 培姆菩 ,有贵族 奥大维诺·佛雷谷梭 (奥塔维亚诺·弗雷戈索) 于里 安·特·梅提契 ,还有许多别的人。教皇 于勒二世 (尤利乌斯二世) 在某次旅行中也在此驻节。谈话的地方与场面都配得上这些人物。壮丽的爵府是 琪多 的父亲造的,“据许多人说”是 意大利 最美的建筑。内部富丽堂皇,挂着铺金与绸缎的窗帘帷幕,摆着银瓶,云石与青铜的古代雕像与半身像, 比哀罗·但拉·法朗采斯卡 (皮 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 拉斐尔 的父亲 乔凡尼·桑蒂 的图画。大批 拉丁 希腊 希伯来 的图书从全 欧洲 搜集得来,因为重视内容,封面用金银装潢。 乌尔班 宫廷是 意大利 最风雅的一个,经常举行庆祝,舞会,比武,竞技,还有谈天。 卡斯蒂里 奥纳 说:“隽永的谈话和高尚的娱乐,使这所屋子成为一个真正怡悦心情的场所。”平日吃过晚饭,先是跳舞,接着玩一种字谜的游戏;然后是更亲密的交谈,又严肃又轻松,有公爵夫人参加。大家不拘形迹,随便拣个位置坐下;每个男子陪着一位女客,谈话没有规则,没有拘束,尽可发挥新奇的思想和特殊的见解。一天晚上,由于一位太太的建议, 贝尔那多·阿高蒂 当场作了一首美丽的十四行诗送给公爵夫人;接着公爵夫人要 玛葛丽达 太太和 谷斯当查·佛雷谷查 太太跳舞;两人便搀着手起来,最受欣赏的音乐家 巴尔莱大 (巴莱塔) 调好了音,替她们伴奏,开始步伐庄重,后来比较活泼。第四天晚上,大家谈得乐而忘倦,竟至通宵达旦。

“他们打开面向 卡大利 高峰的窗子,但见东方一片红霞,晓色初开。所有的星都隐灭了,只剩金星那个温柔的使者,还逗留在白天与黑夜的边界上。仿佛从她那儿吹来一阵新鲜的空气,清凉彻骨,布满天空,透入邻近山冈上喁喁细语的森林,把可爱的鸟儿惊醒过来,开始优美的合唱。”

从这段文字上面可以看出风格的典雅与华彩。参加谈话的人物之一, 培姆菩 ,是 意大利 最纯粹,最地道的 西塞罗 派,最讲究音节的散文家。其余的谈话,口吻也相仿。书中记着各式各种的礼貌,有时赞美妇女的姿色,风韵,贤德,有时恭维男人的勇敢,才气,学识。各个人相互尊重,极尽殷勤:这是最重要的处世之道,也是上流社会最可爱的地方。但礼貌并不排斥兴致。为了调剂,有时谈话带点儿小小的讽刺,来一下应酬场中的交锋;此外还有警句妙语,戏谑说笑,奇闻野史和风趣盎然的小故事。大家正谈到怎样才是真正的绅士风度,一位太太便举一个例子做对照:最近有位老派绅士上门拜访,是个被乡村生活磨钝了的军人,他说他杀过多少敌人,一个一个的数过来;后来向女主人解释击剑的技术,指手画脚,表演怎么叫刺,怎么叫砍。她微笑着说,她当时确实有点心慌,不由得把眼睛望着门,心里老想着他会不会把她杀死。不少类似的风趣的穿插使谈话不至于太沉闷。可是严肃的气氛照样存在。绅士们都通晓 希腊 文学与 拉丁 文学,历史,哲学,甚至懂得各个流派的哲学。这时妇女们便出来干预,带点儿埋怨的口气要求多谈谈世俗的事;她们不大喜欢听人提到 亚理斯多德 柏拉图 ,和解释他们的那些学究,也不爱听关于冷和热,外形和实质的理论。于是男人们马上回到轻松愉快的题材,说一番娓娓动听的话,取代刚才的博学与玄妙的议论。并且不论题材如何艰深,争论如何热烈,谈话始终保持高雅优美的风格。他们最注意措辞的恰当,语言的纯洁。后来在 伏日 (沃热拉) 的时代, 法国 古典文学的奠基人, 朗蒲依埃 (朗布耶) 府上的一般辞令专家, [6] 也讲究这一套。但那时 意大利 人的气质更富于诗意,正如他们的语言更近于音乐。 意大利 文由于音节丰富,语尾响亮,即使说的是极普通的东西也显得美妙,和谐;何况优美的内容,用 意大利 文说来当然更高雅更妩媚了。 卡斯蒂里奥纳 书中有一段描写人生的凄凉的晚景:文字的风格好比 意大利 的天色,连废墟残迹都照着黄橙橙的阳光,使阴沉的景象变做一幅庄严的图画。

“那时候,美好的快乐之花在我们心头枯萎零落,像秋天的树叶。清明恬静的思想没有了,只剩一片凄凉,有如天上的一块乌云,还带来无数的灾难,不仅肉体,连精神也病了;往日的欢娱只留下一些难忘的回忆,可爱的少年时代只留着一个影子。回想之下,那时仿佛天地万物都在祝贺我们,向我们欢笑;明媚愉快的春天在我们心中开满鲜花,仿佛一所美丽的园林。所以在寒冷的季节,生命到了夕阳西下,不允许我们再有欢乐的时候,最好是欢乐和记忆一齐消失,最好能找到一种诀窍使我们万事皆忘。”

谈话的题目绝不使谈话的内容贫乏。由于公爵夫人的要求,每人把绅士淑女应有的品德挑几项出来解释,研究哪一种教育最能培养身心,使一个人不但能适应文明社会,而且能点缀社交生活。我们不妨考虑一下那时对有教养的人提出的要求,要怎样的聪明,怎样的机智,多少不同的学问,才能达到标准。我们自以为已经非常文明,可是尽管多了三百年的教育和修养,还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到一些榜样和教训。

“一个出入宫廷的人在文学方面,至少在所谓文艺方面,不应该只有一些普通的学识;他不仅要懂 拉丁 文,还要通 希腊 文,因为 希腊 的杰作数量多,种类也多……他应当熟读各家的诗,熟悉演说家与史学家的著作;还得擅长吟诗作文,主要用我们的俗文字写作;因为除了满足自己的兴趣,还可以作为同太太们谈天的资料,她们大概都喜欢这一类的东西。

“我还不满意这位绅士,倘若他不是音乐家,倘若他只会读谱而不擅长各种乐器……因为音乐不但能给人消遣,驱除烦恼,往往还能使太太们高兴;她们的温柔细腻的心很容易受音乐感动。”——问题不是要成为一个演奏家,炫耀特殊的才能。才能只是为上流社会服务的;绝对不应该以学究的态度去培养,而要以令人喜悦为目的;施展才能不应当是为了博人赞赏,而应当为了娱乐他人。因为这缘故,一切优美的艺术都要通晓。

“还有一样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们的绅士也不能忽略,就是画图的才能和关于绘画的学识。”在文雅高尚的生活中,图画也是一种点缀,所以有教养的人应当关心,像关心一切风雅的事情一样。但是在这一点上同样不能过度。真正的才能,支配一切艺术的艺术,是机智,“是一种谨慎的态度,一种判断和鉴别的能力,懂得怎么叫做过,怎么叫做不及,能分辨事物的消长,知道怎么叫做合时宜,怎么叫做不合时宜。比如,我们的绅士即使明知人家对他的称赞合乎事实,也不应该公然同意……而应该谦辞,叫人知道他的本行是武艺,其余的才能不过是点缀而已。倘在许多人面前或大庭广众之间跳舞,我觉得他应当保持相当尊严,但仍旧要用潇洒与妩媚的举动调剂。如果他演奏音乐,也只是为了消遣,而且是人家勉强他的……虽然他技术熟练,完全内行,虽然要精通一门东西必须下过功夫,但不能叫人看出他所花的苦功和代价;尽管表演精彩,引起别人对这门艺术的尊敬,自己却要表示并不十分看重”。凡是以此为专业的人所有的技巧,我们的绅士不应该引以为自豪。他应当使人尊重他的人品,所以不能放纵而要克制自己。脸色要像 西班牙 人一样镇静。衣着要整齐清洁;服饰的嗜好习尚要有丈夫气,切忌女性口味;应当喜欢黑色,表示性格的庄重。他不应该为快乐或热情,愤怒或自私而激动。粗野的举止,露骨的言语,会使太太们脸红的字儿,都要避免。他应当彬彬有礼,待人谦和。要会说笑,讲诙谐的故事,但是不失体统。最好以取悦才德兼备的妇女为目的,以便控制自己的行动。作者说到这里,很巧妙的从描写绅士的肖像转到太太们身上;而用在第一幅画上的笔触,在第二幅中变得更细腻。

“世界上无论哪个宫廷,不管多么显赫,缺少妇女就谈不上文采,光辉,快乐。绅士不与妇女交际,没有她们的爱情和宠眷,就不可能有风度,魅力或者气魄,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出众的绅士;所以倘没有妇女参与,加入她们的一份风韵,我们画的绅士的肖像势必残缺不全,而宫廷生活也将毫无点缀,不能算完美了。

“我认为出入宫廷的妇女首先要殷勤可爱,风度翩翩的接待各色人物,说话动人,得体,合乎时间,场合和对方的身份。姿态要端庄静穆,行为始终保持体统;同时头脑要相当活泼,显得她决不迟钝。她还应当和蔼可亲,使人佩服她的慎重,贞洁,柔和,不亚于佩服她的可爱,聪明和眼力。所以她应当能对付某种为难的,各种因素互相抵触的局面,要能走到界限的边缘而不超过界限。”

“她不能因为要博得贞节和贤德的名声而过于矜持,对某些轻佻的人物或谈话表示厌恶,甚至避席而去;那很容易使人误会她要掩饰自己的短处,唯恐别人知道而装得如此严正;并且生硬的行动总是可厌的。——她也不应该为了讨人喜欢和表示洒脱而说些不雅的话,做出一种过分与越轨的亲热,引起人误解,也许实际上她并非那样的人。听到不雅的话,她应该有些脸红,表示不好意思。”如果她手段高明,她会把谈话引到更文雅更高尚的题目上去。因为她受的教育并不比男人差多少。她也应当通晓文学,音乐,绘画,长于跳舞,善于辞令。——以上的规矩,参加谈话的太太们都以身作则,说到做到。她们的才智和优雅的趣味发挥得恰到好处;对于 培姆菩 热情的表现,听他关于无所不包的纯洁的爱发表一套 柏拉图 派的理论,她们鼓掌称善。那时 意大利 有些女子,如 维多利亚·高龙那 (维多利亚·科隆 娜) 凡罗尼卡·甘巴拉 (韦罗妮卡·甘巴拉) 谷斯当查·特·阿玛非 (科斯坦 扎·特·阿马尔菲) 丢利阿·特·阿拉哥那 (图利娅·特·阿拉戈纳) 法拉拉 (费 拉尔) 公爵夫人,都兼备卓越的才能和卓越的教育。 卢佛美术馆 有些当时人的肖像,例如身穿黑衣,脸色苍白而若有所思的 威尼斯 人; 法朗契阿 (弗朗奇亚) 画的那么热烈而又那么沉着的青年;娇弱而头颈细长的“那不勒斯的耶纳”; 勃龙齐诺 (布龙齐诺) 画的《青年和雕像》:这些聪明与安静的脸,华丽而严肃的服装,也许使你们对那个社会的完美的修养,丰富的才能,微妙的机智,能够有一个概念。三百年以前,在运用思想,爱好典雅,讲究礼节方面,他们已经和我们一样,也许还超过我们。

[1] 纪功诗歌(Chanson de Geste)出现于十一世纪至十四世纪,是中古时代的一种史诗,渊源于 日耳曼 民族,盛行于 法国 。以歌颂历史人物,或神话与传说中的英雄为主;提倡尚武精神,以勇敢,笃信宗教,效忠于封建主等为美德。最初以歌谣形式,在兵士口中传布,后为行吟诗人采用,逐渐成为长诗或组诗。

[2] 英法 之间的 百年战争 (1337—1453)到了所谓第四时期之初,即十五世纪二十年代, 法国 几乎全部沦陷,仅存 奥莱昂 一个城市。

[3] 奚勒·特·雷兹 (Gilles de Retz,1404—1440)二十五岁即当上 法兰西 元帅,退伍后在家作种种惨无人道的兽行。

[4] 柏拉图 《对话录》中有一篇叫做《宴会》,假托一诗人请客,于席上讨论爱情,美学,科学。主要发言人是 苏格拉底 。—— 洛朗·特·梅提契 在十五世纪末叶爱好 柏拉图 的哲学,庆祝 柏拉图 的生日,仿效《宴会》所描写的情景聚集学者做专题讨论。

[5] 杜加是当时 意大利 通行的金币,最早是 威尼斯 于十三世纪时铸造的。

[6] 朗蒲依埃 侯爵夫人(Marquise de Rambouillet,1588—1665)于一六一八—一六四〇年间主持沙龙,讲究高雅的礼貌与纯洁的语言,对 法国 古典文学的形成与 路易十四 的宫廷生活有很大影响。—— 伏日拉 (Claude Favre de Vaugelas,1595—1650)为 法国 文法学家,曾参与《法兰西学士院辞典》的编纂工作。 EzDBu6XNTznns2vMD/8zg1Do6n4PazFiNY1yc4U3eJQqLSff5eb9DV4+r7GKAV9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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