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眠先生在20世纪的50年代,曾撰文批判过胡适的唯心主义,也认为朱光潜先生的理论中有唯心主义的东西,可他对那种机械唯物主义实在也不能容忍。到了1957年2、3月,黄药眠对一味照搬苏联的文论表示不满,特别对那种把唯物主义说得那样僵硬的做法表示不满,对于那种动不动“抓唯心论”也很不以为然。这个时候他从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观点出发,转向了“文学主体性”方面的思考。
应该说,文学的主体性问题不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才提出来的问题.在50年代初中期朱光潜、黄药眠、李泽厚等人都从不同的角度提出来了。朱光潜先生提出的美是主客观的统一的命题,李泽厚从“人化的自然”的观点对美和艺术作出的分析中,都触及了这个问题。黄药眠先生对于文学的主体性问题则直接从文学创作的主体、文学对象的主体、文学鉴赏的主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关于文学创作的主体,黄药眠对于那种一味强调文学的客体而不顾主体的创造的观点表示了不满,指出某些人“一看见人谈论到‘主观世界’,马上就以为你是从主观出发,从主观出发就是唯心主义”,他在1957年2月明确指出:
作者之所以创作这样的作品,而不创作那样的作品,描写这些现象,而不描写那些现象,喜爱这些东西,而讨厌那些东西,是受当时的时代,当时的阶级关系的总的客观形势,和作者自己的阶级的立场所制约的。但同时,作家的创作是要通过作家个人的具体的感受,通过他个人的全部的生活经验和体验,通过他个人的全部的智慧来创造的。因此,我们对于作品,除了从社会科学这方面去研究以外,也还要从作者个人的主观世界去探索,探索出其中的客观规律。比方,在创作过程最常见的如表象,如联想,如想象,如情感,如情感和想象的关系,等等。
显然,到了1957年初,黄药眠已经开始意识到,反对“唯心主义”已经反过了头,有可能把文学创作中作家的主体性也反掉了,把创作的基本常识也反对掉,所以他转而强调“作家个人的具体感受”、作家的“主观世界”、作家的“创作心理”,认为时代的和阶级的东西是不能直接宣讲出来的,必须通过作家个人的全部的经验和体验以及全部的智慧才能进行创造。黄药眠十分清楚,“作家是有个性的,是有个人的风格的,因此对象化的时候(这里指文学反映的对象——引者),也必然带有个性色彩。诗人对月抒情,这是完全可以允许的。‘借物抒情’,这是文学艺术中所常见的现象。但是现在有人一看见你说‘借物抒情’,马上就说你是‘唯心论’;他们闭着眼睛不去看事实……倒是一开头就先从抽象的理论出发去抹煞事实”。 作家个性问题并不是黄药眠的独创,但在1957年初那样一个凡看到什么“主观”、“个人”就要遭到批判的年代,他重提这个作家个性的重要,其意义是很明显的。
与此相联系,他质疑“文学反映客观现实的本质”这个当时流行的命题。这个命题是苏联50年代文论的基本命题,也是当时中国文论界一个挥之不去的命题,它简直是不容置疑和讨论的。但是黄药眠先生的《问答篇》借“客乙”之嘴说:
凡是一种理论,总是要在实践中经得起考验才能算得上是正确的理论。而现在所谓“文学反映客观现实的本质”这个命题,我就可以举出许多例子来证明,文学并没有反映出事物的本质。比方,天上的云本来是水蒸汽,但文学中描写的云,何尝反映出了这个事物的本质呢?比方,植物的花本来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但文学中所描写的花,何尝反映出了这个事物的本质呢?月亮本来是地球的卫星,但在文学中所描写的月亮,又何尝反映出了月亮的本质呢?……由于这许多事例,所以我就对于“反映现实的本质”的说法,有点怀疑起来了。
如果联系到当时正当批判胡适唯心主义运动之后,正当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理论在中国泛滥之时,黄药眠先生对“文学反映客观现实的本质”的命题提出质疑,表现了他作为一个理论家的锐利的眼光和勇气。的确,如果说把文学界定为“反映现实的本质”,那么请问哲学、历史学、法学、经济学、教育学等哪一种人文社会科学不是“反映现实的本质”呢?这样一个命题根本无法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黄药眠先生不但质疑这个命题,而且对这样一个命题以马克思的“人化的自然”的观点作出了深刻的辨析。他认为:“自然现象在文学中的反映,是遵循着另外一种规律的,那就是自然的人化,人的社会本质的对象化。也就是说,文学中所描写的自然乃是人化了的自然,文学(除了某些科学小品以外)并不反映自然现象的本质,而常常是从对象上去客观地揭开人的本质的丰富性。所以在文学里面,月亮并不是被当作为卫星来描写,而是人们通过自然现象的月亮,来表现人的社会本质和人对于生活的看法。客观事物早就存在了,但只有当人的社会越发展,人的本质的力量越丰富,它才能更多地发现客观事物,并通过它来揭开或表现人的本质的丰富性。” 在这里,黄药眠先生深刻地说明了:文学可以描写客观的对象,但并不是要揭示客观的什么本质,而是通过对象的描写反观人自身,揭示人的本质力量的丰富性。就是说,写的可能是“物”,但实际揭示的则是人自身的思想、感情。这里突出了“人”在文学描写中的主体性位置,是十分深刻的。而且从他的这种看法,说明他感觉到文学艺术问题的解决,不能停留在哲学认识论的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反映存在的套路上面,而要从别的更有效的理论来解释文学艺术问题。
不但在作家的主体性问题上,而且在文学对象的主体性问题上,黄药眠先生都提出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作家笔下的人物、景物作为文学的对象,都有自身的运动轨迹。它们也是主体,有自己活的生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性格和命运,作家不应该为了某个政治性的概念把它们当成傀儡,任意地摆布,随意地驱遣。黄药眠先生对当时一些公式化和私人化的创作现象表示不满,公式化是把一些概念、公式强加给笔下的人物,私人化则是把笔下所有的人物都当成是自己的化身。概念化当然不好,私人化也许更糟。黄药眠说:有的作家“企图以作者之心去猜度人物之腹。作品里面,虽然有各个阶级的人物,也有老少男女,穿着各种不同的衣服,比着各种不同的手势,但仔细一看,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都有点像作者自己。有时作者甚至粗暴地把自己的话装进作品中人物的口中,硬要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说出一些作者希望她说而实际上她是不可能说的话” 。黄先生这样告诫作家:
必须记住:作者所描写的人物,他们本身是有着独立的意志的,他们的行动也有着一定的自身的规律。作者绝对没有权利把笔下的人物当作傀儡一样随意地加以驱使。如果作者都把自己所创作的人物当成傀儡,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要求读者们相信他们都是真的人呢?
如果把黄先生的这些表述与20世纪80年代中期所讲的“文学主体性”相比较,就不难看出,80年代“文学主体性”的呼唤,黄药眠早于30年前就讲得再清楚不过了。这里着重要指出的是,黄药眠还认为要使描写的对象获得独立的意志和自身的规律,作家除了观察之外,“作者还必须以自己所经历的思想感情去体会和设想人物的内心的感觉”。他举了巴尔扎克和阿·托尔斯泰的例子,然后说:“作者对于自己所写的人物,不仅好像亲自看见这些人,好像亲自和自己一道交谈,一道工作,而且作者好像就是这些人物本身,心里也正经历着人物所经历的一切。” 他在这里提出了“体验人物”的理论命题,强调“以作者自己的经验去体会人物的内心”,正是达到尊重对象的主体性的最重要的途径。
关于鉴赏者的主体性问题,黄药眠于20世纪50年代初期,十分关心中小学的语文教学,曾先后发表过两篇很有质量的论文,对于鉴赏者的主体性提出了自己独到的看法,至今仍有启发性。首先,他认为,一个文学教师帮助学生去理解文学作品,一定要充分估计学生已有的主体的能力,并调动他们的主体的已有的能力。他说:
我想问题是在于了解同学们的理解程度。如果我们以他们所已知的去解释他们所已知的,那他们就一定会感到重复和乏味了,如果我们以他们所未知的去解释他们所未知的,那他们一定会以为过于深奥,难于索解了。但如果我们善于运用他们所已知的来解释他们所未知的,那他们就一定会表示欢迎。
这里,黄先生已经充分认识到了学生在接受作品之前所存在的“预成图式”的重要性,作为读者的学生在阅读作品前已有一个预成图式,这就是他们的“已知”,是他们理解和鉴赏作品的基础。作为引导者的教师必须充分了解学生“已知”的预成图式,积极调动具有“已知”内容的预成图式,积极引导学生从原有的基础出发主动地去理解作品。我们知道这种预成图式理论是后来发展起来的“接受美学”、“读者反应理论”的基础,读者之所以对同一篇作品会有不同的读解,就根源于不同读者的“预成图式”之不同。对于这一思想黄药眠早于50年代初已经意识到,并作出了自己的独特的表述。其次,黄药眠认为,文学教师要引导学生理解作品,自己“要能体验和领会作品中的形象”;但这还不够,更重要的是,文学教师必须引导学生在阅读课文的时候,主动投入自己的想象和情感,他说:“指导阅读的人的任务之一,是发展阅读者的想象力,鼓舞他去想象作家所描写的生活与自然界的能力;使他看见和听见这样的生活。”又说:“要使同学们对作品的叙述和描写有情感上的反应。” 显然,想象和情感的投入是阅读主体能动性的主要表现。再次,黄药眠特别指明文学是一种语言的艺术,提醒大家,文学的形象“正是通过文学的语言表现出来的”,“所以这里文学教师就必须将作者在文字中所暗示的东西,文中所隐藏着的东西显示出来”。 进一步,黄药眠要求文学教师要善于引导同学们捕捉语言中所表现的感觉。他说:“一般的教师在教文学课的时候,常常只注意文字的音、词、义,而忽略了如何去培养同学们关于语言的感觉;常常把词看成为只代表一定的物体、一定的概念、一定的形态和一定的动作的东西,而没有注意到作者通过这个词所表现出来的感觉和情绪。” 黄药眠告诉大家:文学语言就是“富于联想的、旁涉的、暗示的和富于情绪色彩的语言”,因此“语言所表现出来的感觉和情趣,是不能完全从字典上的解释去获得的。我们必须教导同学们从前后文的关系中去体验语言的情趣”。 这就是说,文学语言所呈现出来的意味、情趣,不会自动呈现出来,也并非通过查字典可以获得的,读者必须以自己的全部的人生体验的积累,以主动的介入的精神,才可能理解那些联想的、旁涉的、暗示的意义,才有可能理解前后语境,才可能进入文学的丰富世界。在这里黄先生的确揭示了从文本到作品的实现,必须依赖读者的主体及其能动性。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黄药眠强调作家的主体性、描写对象的主体性和欣赏的主体性的时候,很注重“体验”这个概念。实际上在他那里“体验”的概念是与“生活实践”的观点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作家如果不深入生活,如何去体验生活呢?所以主体体验是与生活实践密切关联在一起的。“文学主体性”这个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成为热点的问题,黄药眠先生早在30年前就有相当深刻的揭示,只是那时大家都还热衷于“文学反映客观现实”一类的命题,热衷于批判唯心论,他的思考被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