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赫鲁晓夫画传》,掩卷而思,在纷繁的思绪中,蓦然迸出两个字:黑白,并由此生发出几多联想,几多思考。
黑白是一种历史。大千世界,精彩纷呈,唯黑白最分明;古往今来,生生不息,唯黑白最明净。“分明”也好,“明净”也罢,我这里分明说的是照片,即《画传》中所精选的三百多幅黑白照片,它以具象验证历史,话语融汇在这些黑白相间的照片中,让我们看到了《画传》传主赫鲁晓夫的叱咤风云与跌宕起伏:从出身卑微的庄稼汉到炙手可热的苏共中央第一书记,从斯大林的狂热拥护者到苏共二十大上成为揭露斯大林个人崇拜的勇士,从名声显赫的世界级政治家到赋闲在家的退休金领取者,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新统帅到现代修正主义的头子……这一幅幅黑白相间的老照片,犹如一个个不时闪回的镜头,顿时拉近了现实与历史的距离,让读者在这种读图过程中,去认识传主,去领悟历史,在这潜移默化中懂得这样的哲理:变革中的回归,发展中的艰难,前进中的曲折。
赫鲁晓夫与肯尼迪
黑白也是一种眼光。真伪莫辨,黑白混淆,这或许是世道之难与人间之惑的缘由吧。对《画传》主人公赫鲁晓夫,究竟作何评价,也真令历史学家有过太多的叹息,太多的迷茫。且看这位集黑白于一身的苏联领导人,其中半是黑,半是白;半是旧世界的反叛者,半是新世界的“领跑者”;半是希望,半是彷徨;半是对前途的憧憬,半是受命运的安排;半是荣耀,半是屈辱;半是黑白相间,半是真伪莫辨;半是……好了,对于这个苏联现代史上的匆匆过客,还是看著名的苏联画家、雕塑家涅伊兹韦斯内为其设计墓碑的独到眼光: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墓碑,中间镶嵌着赫鲁晓夫的铜质头像,他眼光深邃,凝视着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这真是独具匠心,又颇见眼力,于黑白之间见真谛。盖棺定论?难矣。“赫鲁晓夫死了”,任由他人评说,历史自有公论。当然,这需要时间,更需要眼光,一种评判历史人物(或事件)时那独到的历史学家的眼光。在《画传》图文并读的过程中,我们感受到了本书著者的眼力。倘从专家的眼光看来,本书也是称职的,虽则还不够精到老练。
黑白更是一种颜色。在色彩组合中,我以为黑白相间是最具视觉震撼力的,正如《画传》著者邢艳琦所言,三百多幅黑白照片,其历史真实感和现场感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是的,充分发掘老照片的历史内涵,更可贴近历史真实,变枯燥无味为直观形象,变文字说教为鲜活玲珑,老照片的作用难道是任何文字描写可以轻易取代得了的吗?
我由此想到了美国后现代主义历史学家海登·怀特在1988年首创的一个新名词“影视史学”(Historiophoty),意思是指通过视觉影像和影片的话语传达历史以及我们对历史的认识。怀特氏一语惊人,他的这个说法起先在欧美,继而在非西方学界,再则又在汉语学界,激起了广泛的回应。在我看来,“影视史学”不仅仅是电影、电视等新媒体与历史相交汇的产物,它还应当包括其他的影像视觉的媒体与图像,诸如《画传》中的历史照片.还有雕塑、建筑、图像等,只要它们能呈现或传达某种历史理念,都是“影视史学”所要研究的对象。去年来新夏先生曾撰文《呼吁建立“照片学”,以“扩大史源,推动文史研究》(见2003年4月18日《文汇读书周报》)。来先生此议甚好。不过,所谓“照片学”,似可归入怀特氏所说的“影视史学”,“照片学”也许正是前者的题中应有之义,不知来先生以为如何?只要我们细细揣摩《画传》中的这些老照片,以及这些历史照片所呈现出来的视觉冲击,便可发现深藏在影像视觉背后的历史穿透力。可否这样说,人类从文字语言文化进入图像语言文化(即当今所谓的“读图时代”),其意义也许并不亚于从远古时代的结绳记事到文字的发明。
行文至此,我还要说的一点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近期筹划出版的《西方名人画传》系列,除《赫鲁晓夫画传》外,还有《俾斯麦画传》等。这至少可以消除某种错觉,严肃的历史文化也可以通过生动的画传(照片)来展现,赫鲁晓夫这样的“大人物”也可以“大题小做”,而不必诉诸“宏大叙事”,甚至可以用轻松的形式(如用照片)来展示,为大众社会所接受,并能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不是吗?对此,不知读者诸君又以为如何?
作者附记:今次为编辑拙书,重拾这篇小文,复读之际,看到了顾土在《同舟共进》2013年第10期的文章,谈到了“误读别人也是在曲解自己”,文中有一段是专门写赫鲁晓夫如何被我们“误读”。这里特摘录一段,借以为拙文“黑白之间”这一题旨作注,在此亦向原作者顾土先生致以谢忱。
真实的赫鲁晓夫与我们描述的那个恶人也大不相同,但对他的污名化,时至今日仍影响至深。据统计,赫鲁晓夫当政时对华援建的项目远超过斯大林时代,还归还了旅顺口海军基地,将中苏合营公司的苏联股份转让给中国,废除了有损中国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的《秘密补充协定》。改革开放后,一直在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但对已故的赫鲁晓夫却依然欠缺一个公正、客观的交代。
本文原载2004年12月24日《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