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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与“本色”之美

老子生活在与孔子同时的春秋后期,当时礼崩乐坏,周天子的统治发生了危机,社会陷入混乱,老子作为一个思想家和孔子一样都在寻找社会的出路。老子找到的出路与孔子完全不同。孔子建立一套“仁”学,要求恢复周朝鼎盛时期的那些礼教,要“克己复礼”,以达到社会的治理,因此他们重视人自身的修养。老子复古思想则走得更远,他的理想是要恢复到原始人类社会的状态中去,彻底返回大自然,达到“无为而治”。庄子则生活在战国时代,其时诸侯各国互相征战,社会更加混乱。对他来说,他并不想治理社会,而是想保存自身,使自己在混乱的社会中,能寻找到一个有无限自由的精神安顿之所。可见老子与庄子同为道家,但他们的思想出发点是不同的,一个是要“治”社会,一个是要保自身。尽管他们有这些根本的差别,但他们在哲学上提出的“道”,却十分一致。他们认为“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老子》)的混沌的虚无的东西,“道”是“无有”(《庄子》),但这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无有”却是万物的本原,用老子的话说,它“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用庄子的话说是“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道不但生出万物,而且它本身有发展规律,这规律是人的主观力量无法改变的。所以“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庄子·秋水》),“天”即自然,“命”即自然规律。人不应改造自然,人的一切都要顺应自然。诗乐是人为的,不合自然,所以他们反对。但出人意料的是中国的文论历史却钟情于老庄,特别是庄子。正是在他们的哲学思想和人生态度的影响下,后代的作家、文论家从老庄这里吸收养料,写出了许多独特的诗篇,而文论的发展也多半受到他们精神的启示。换言之,如果说,儒家对中国诗学的贡献,主要是文论观念的确立的话,那么道家对中国诗学的贡献则主要是精神的启示。

道家对中国诗学的精神启示,我们在第一章已经谈到的两点,即老庄追求的道,与一个诗人所追求的超越功利的最高的艺术精神是相通的,在庄子那里是成就了艺术的人生,在诗人这里则成就了独具特色的诗歌和文论;庄子以具体的“艺”说明抽象的道,揭示了“道”的神秘性,这一点与诗歌创作的神秘性也是相通的,后代的诗人和诗论家对此加以发挥,为中国诗学的发展开辟了一条新的路。除这两点之外,还有几点也是特别值得注意的,下面我们加以讨论。

老庄的“道”实际上是以自然为本位,强调“天道无为”“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种精神启示人们在文学创作上崇尚自然,追求天然无饰,反对人为雕琢。在这一方面,庄子关于音乐上的“天籁”、绘画上的“解衣般礴”等说法,对道家文论思想的形成,都起了很大作用。在《庄子·齐物论》中,庄子提出了“人籁”“地籁”和“天籁”的说法。“人籁”是“比竹是也”,即人吹箫发出的声音;“地籁则众窍是已”,是各种窍孔发出的声音;天籁者,“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天籁是风吹各种窍孔发出的千差万别的声音,这是由于窍孔与风形成各种不同角度的自然状态而形成的,完全是自然的。庄子把这种本色的“天籁”描写得很美。

实际上,“人籁”“地籁”和“天籁”是三个不同层次的音乐,“人籁”是指人们借乐器而发出的音乐,它是人为造作出来的,再好也是属于最低层次;“地籁”是由自然界中各种洞穴在风的作用下所发出的声音,“地籁”虽然没有人的作用,比人为的音乐高一等,但毕竟还要借助风的外力,所以还不能算最好的声音;只有“天籁”是洞穴因自身形状在自然风中的自鸣,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这种声音才可称之为“天乐”,这是最高的美。这种“天乐”“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庄子·天运》)。这实际上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所表现的是自然的奥妙。绘画方面庄子欣赏的是“解衣般礴”式的画,《庄子·田子方》中有记载。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舔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宋国的国君宋元公将请一些画师来画画,很多画师都来了,他们受到礼遇后都就位了,舔笔调墨,来的画师很多,还有一些人未就位。有一位画师后来才到,他坦然地慢慢走,得到了礼遇也不就位,却回家去了。宋元公就派人到他家去看一下,发现这位画师把衣服都脱了,裸体盘腿而坐。宋元公说:“这才是真会画的人!”在庄子看来,用笔墨来画的,都必然有人工的痕迹,这不是真画,唯有自然本身,或者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人,才是真画。庄子的观点与老子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正是老庄的这种以自然为本位的思想,使他们崇尚以天然为美,这就启迪了后代的诗学推重诗歌的自然、冲淡、朴素、清新等,并以“本色”“天然”“天造”等为美,以过分修饰为不美。这对中国诗歌和文论的民族个性的形成起了很大的作用。

后来许多诗人、文论家受庄子“天籁”思想的影响,提出许多相关命题。如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的观点深入人心。陆游的诗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也广为流传。推崇“天籁”“本色”“自然”的思想,不断有发展,例如就诗歌如何达到“天籁”“本色”和“自然”的问题,人们提出了两种不同的看法:第一种,不需锤炼,“冲口而出”“纵手而成”(苏轼)。对此把道理说得比较透彻的是明代袁宏道的“性灵”说和清人钱谦益的“自然而然”说。袁宏道反对复古和一味模仿,主张“独抒性灵”,他在给他的弟弟诗集所写的序中说:

……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

为什么袁宏道独喜欢他弟弟诗的“疵处”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其实不奇怪。因为,正是此等“疵处”,摆脱了格套,独抒性灵,具有自然本色之美。很明显,人的“天籁”就是人自身的真实的“性灵”。清代钱谦益则说:

古之诗人,以天真烂漫,自然而然者为工。若以剪削为工,非工于诗者也。天之生物也,松自然直,棘自然曲,鹤不浴而白,乌不默而黑。西子之捧心而妍也,合德之体自香也。岂有于矜 笑、涂芳泽者哉?今之诗人,骈章丽句,谐声命律,轩然以诗为能事,而驱使吾性情以从之,诗为主,而我为奴。由是而膏唇拭舌,描眉画眼,不至于补凑割剥,续凫继鹤,截足以适履,犹以为工未至也。如是,则宁复有诗哉?

他的观点也是受庄子的“天籁”观的影响。自然的事物本身就是天真烂漫的,自然而然的。对于诗人来说,什么是他的“天籁”自然呢?那就是他自己的性情,如果不去抒写本真的性情的自然,却一味“膏唇拭舌,描眉画眼”,那么就把“诗”这外在的功夫看成“主”,而把自己性情的自然看成“奴”,这样的诗也就失去了自然的诗,而不能叫作诗了。但是,诗人难道就不可以修改自己的诗吗?杜甫不是说“新诗改罢自长吟”吗?这样就有人提出了“极炼如不炼”“出色而本色”的方法去接近“天籁”“本色”和“平淡”。例如清代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说:

古乐府中至语,本只是常语,一经道出,便成独得。词得此意,则极炼如不炼,出色而本色,人籁悉归天籁矣。

这意思就是讲,字句的锻炼还是重要的,而且要下功夫去锻炼,但是锻炼的过程,要朝着越修饰越自然越本色的方向走去。让人感到很自然、很平淡,完全是本色,但却是修改达到的。不论哪种方法,最终应是本色、自然。可以说,这些富于民族个性的理论,其源头都在庄子的“天籁”说那里。后人只是在庄子的“天籁”这个框里,添进一些新的东西而已。 0OxcRf3tILNw0V3e7J8RDYzIqeJMgEsPXGfxW/wfJ2XX1EndN7jfnjYDLQLlEH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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